謝延玉是有些反骨在身上的,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陽奉陰違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她這樣的人——
這樣一個貪慕權財、削尖了腦袋想當人上人、想過好日子的人,現在頂替了下人的身份,跑來這種危險的地方吃苦,
這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了。
不正常到甚至有些荒謬了。
關於謝延玉的夢境一直很真實,謝承謹的態度也一直是寧可信其有,但這是頭一次,他覺得這夢就是假的。
他完全找不出她這樣做的理由。
為了摁住她對賀蘭危的心思,他把給她的待遇一抬再抬,甚至抬到了遠遠超出她當前身份的程度,如果要類比,興許謝家的少夫人才能有這樣的待遇;謝家與賀蘭家不相上下,她就算真成了賀蘭家少夫人,待遇也不會比現在更好了。
他以為這樣就能讓她歇下攀附賀蘭危的念頭,根本沒想過她會偷偷跟過來,大幾十裡路,用腳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修真界一看實力,二看家世血脈,
世家子若要聯姻,所選的少夫人必然要能一同擔起整個家族的榮耀與興衰,
她修為僅僅築基,靈根也不是適合修行的那種,家世也隻是謝家養女,抹不去曾經流落街頭的那一段,就算進了賀蘭家,也很難坐上少夫人的位置,就算賀蘭危同意,賀蘭家的族老們也未必同意。
她心裡應該也很清楚這些。
所以她若是真的跟過來,她圖什麼?
總不能是動了真心,圖賀蘭危這個人,為了他連本性都摒棄,跟過來吃苦。
謝承謹太陽穴跳了下,想到這個可能性,破天荒的有種被荒謬到想笑的感覺,情緒波動間,也不知道是不是牽動了體內餘毒,胸口一陣發酸發悶,指尖都有點微微泛酸。
胸腔起伏了下,
他又閉上眼。
然而這一次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半晌,他又起身披了件外袍,直接出門往賀蘭危的住處去了——
最好隻是場夢。
另一邊。
賀蘭危聽見謝延玉的話,難得地怔了一瞬。
他想過她偷偷跟來是因為想和他緩和關係,呆在他臥房不願意走是因為想找機會和他說明身份;他也預想過她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向他坦白身份,可能會直說,也可能會徐徐圖之,適時地拋出一點話頭,引他主動揭穿她的身份。
但他唯獨沒想過,她整理完東西就直接說要走——
一點要說明身份的意思都沒有,
他不信。
如果不是為了和他加深關係,
她為什麼千裡迢迢跟上來,還出現在他臥房?
賀蘭危不信她是真要走,沒有回應她告辭的話,隻是安靜地看著她,想從她臉上看出一點言不由衷的痕跡,
然而謝延玉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她低眉順眼朝著他行了個禮,行完禮也沒有再等他說話,轉身就直接往外走了,一點都沒有想多留一會兒的意思。
直到走出房門,她都沒有回頭,甚至連腳步也沒有放慢一點,
就好像剛才她留在這真的是因為沒收拾完箱篋。
這多荒謬。
賀蘭危完全想不透她的意圖,
她也不是真的下人,怎麼可能儘職儘責地乾下人的活?
或許是欲擒故縱?
分明這些天關係已經冷淡下來,他因此準備不再和她有瓜葛,
但她就好像知道他的想法一樣,這個時候又跑來他眼皮子底下晃,晃了一圈就走,也不說話,非要他猜她的意圖——
這念頭一出。
賀蘭危又覺得有些怪異,
他為什麼要猜測她的意圖?
向來都是彆人猜他的心思,他站得太高,高高在上地立在雲端俯瞰一切,在他眼裡,謝延玉隻不過是個稍微有些意思的消遣,上輩子她另投他人,這的確讓他有些不甘心,但再不甘心,她也隻是個打發時間的玩物。
他為什麼要去揣度一個玩物的心思?
意識到這點,賀蘭危的心緒短暫平靜了一瞬,
然而目光掠過謝延玉的背影,看見她已經走到外麵回廊的拐角處,隻消再轉個彎,身影就會消失在他視線裡。
有一種如果不開口叫她回來,她就真的不會回頭的感覺。
下一秒,
剛被壓下去的煩躁感立刻變本加厲迸發出來,
她想不回他訊息就不回他,想跑來他眼皮子底下晃就跑來,憑什麼?
是他拿她當消遣,
不是她拿他當消遣。
他不做任何反應,不就是放任她為所欲為嗎?
賀蘭危似乎找到了自己煩躁的源頭,他幾乎從不把這世上的事物放在眼中,是因為本質上,他站得足夠高,能夠掌控這世間大部分事物;
她身份低微,修為也不高,他該是能輕而易舉掌控她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無法預期她的行為。
他確實不在意她的意圖,
但或許,他應該遏止她這種總在他預期外的行為。
賀蘭危麵無表情地想。
眼看著看見她已經要繞過拐角,他突然出聲:“站住。”
話音落下,
謝延玉的腳步頓了頓。
她轉過身,適時露出一點疑惑:“公子?”
賀蘭危看著她:“我似乎還沒準許你離開。”
他還坐在原處,
屋子裡點著燈燭,落在他身上,
他長得很好看,像一件完美的藝術品,鼻尖的小痣卻又恰到好處地給他的氣質添上一點輕佻,像是把他骨子裡的輕慢落在實處。
他語氣與平時差彆也不大,仍舊是溫和而散漫的:“回來。”
謝延玉卻從他語氣裡聽出一點微妙的冷感。
她確實琢磨不出他在想什麼,
之前還在趕她走,現在又不讓她走了。
難道是發現她把上清仙宮的令牌偷走了?
她有點拿不準,低著頭站在原地,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手卻揣進袖口,不著痕跡把令牌往袖袋深處藏了藏:“公子是還有什麼吩咐嗎?”
那一邊,
賀蘭危黑沉沉的眼睛看著她,見她一動不動,那種煩躁感似乎又從全身蔓延開來,
他淡淡問:“怎麼不過來?”
謝延玉不太想過去。
她不想過去,就不會順從他,於是站著沒動,隨便找了個借口準備搪塞他,
然而不等她出聲,
賀蘭危就先站起身來了。
不管是不回他的訊息也好,在他麵前晃一圈又不說話也好,她有自己的打算,但他就是要逼她一把,讓她沒法遊刃有餘地像個沒事人一樣。於是他慢條斯理走到她麵前,然後停下腳步,看著她問:“有膽子易容,沒膽子留在我眼皮底下?”
這話一落,
謝延玉難得有點驚訝。
他是從哪看出她易了容的?
是隻看出來她易了容,還是看出來她是謝延玉了?
她的易容術很厲害,就算賀蘭危是元嬰修士,也無法看出她用了易容術,
除非他用靈力強行解除她的易容術,
但他剛才也沒用法術。
那就是看出她的身份了?
這也不太可能。
她身上能表明身份的就隻有手臂上纏著的紗布,最多再加上手指上被蠍子蟄出來的傷口,但即使要憑借這個認出她,那也應該是非常熟悉她的人。
賀蘭危目下無塵,從未注意到她身上這些細節。
即便是原劇情中,
他也是到很久以後和她糾纏漸深以後,才知道她養蠍子,才注意到她手上常年纏著紗布。
無論如何,
這一年的賀蘭危是不可能通過這些細節認出她的。
謝延玉在心裡將所有可能性都過了一遍,最終還是覺得——
他應該是在詐她。
她有底氣,所以臉上的表情很沉靜,一點也沒有被揭穿的慌亂感,語氣溫和,死不承認:“公子說笑了,屬下並未易容。”
睜著眼睛說瞎話,
好像從頭到尾就沒有要向他表明身份的意思。
賀蘭危心底那股子躁意徹底燒起來,沒來由地越燒越旺,
他盯住她,從鼻子到眉眼,好半晌,直接抬手,指尖點在她額間:“是嗎?”
謝延玉剛要點頭,卻感覺到他指尖有靈力波動,
緊接著,就意識到他是要用法術破開她的易容術,耳畔則聽見他慢條斯理說:“有沒有易容,一試便知。”
謝延玉:“……”這個不能試。
這一試,不就等於他當場把她身份拆穿了嗎?
那她想走的那個劇情點就完不成了。
謝延玉想避開他的指尖,然而根本躲不開。
這時候再繼續掙紮就不合適了,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她沒再動,但她從骨子裡就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不想被他發現,她就會掙紮到最後一秒。
賀蘭危的法術已經開始運轉,
謝延玉手指掐著袖口,突然間想起自己帶了個法器,
這法器是之前謝承謹叫人帶她去買的,隻需要閉眼默念一句咒語,就可以啟用,啟用後能抵消彆人作用在她身上的任意法術,
正好也能抵消賀蘭危現在用來破除她易容術的法術。
她想到這,直接閉眼,準備念咒語啟用那法器。
然而還不等默念出兩個字,就感覺到賀蘭危的指尖的動作頓了下。
緊接著,用來破除她易容術的法術,突然中斷。
謝延玉有些疑惑。
她沒繼續念咒語,靜默片刻,然後慢慢睜開眼,就發覺賀蘭危正側頭,往另一個方向看。
於是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緊接著就看見——
不遠處,謝承謹提著風燈走過來。
另一邊,
妖界,
沈琅搜了幾個大妖的魂後,就又重新畫了幾副畫像,這一回,畫的是大妖們記憶中那位靈根非常誘人的侍女。
畫完後,就帶著侍從們離開妖界找人去了。
大妖們這才知道,
這侍女就是沈琅一直在找的那位柳葉眼姑娘,隻不過易容了。
大妖們被沈琅那副偏執病態的瘋樣嚇得不輕,哪裡敢再打她靈根的注意,但也不敢和沈琅說那姑娘隻是路過妖界入口,早就隨著隊伍離開了。
就算妖族嗅覺靈敏,沈琅可以從大妖們身上感知到她的氣息,但她已經離開那麼久,就算嗅覺在靈敏也不可能順著氣息找到她。
他們照常守著妖界入口,
夜裡,
妖界來了一位客人,是個修為不低的鬼物——
這鬼物叫怨鬼,在妖界旁邊用法術建了座怨宅,專門引無辜路人進去。
大妖們看見它,問:“你來乾什麼?”
怨鬼說:“我想見妖尊大人。我那宅子裡新來了一批客人,隻不過我總感覺有些不對,它們聞起來是凡人,但我總覺得是修士!所以我想請妖尊大人進怨宅小住幾天,幫我辨認一下那些人的身份,若真是修士,也可以合作奪取他們的修為。”
大妖們聽見這話,道:“大人不在。”
怨鬼:“不在?”
“嗯,大人去人界找人了,”
大妖說著,拿出張畫像給怨鬼看:“見過她嗎?大人在找她。”
畫像上是柳葉眼姑娘易容後的樣子,
畫得細致入微,很真實。
怨鬼是來找沈琅的,它隻想和沈琅合作,不想幫沈琅找人,
更何況現在沈琅根本不在,它就更沒心思在妖界多留。
所以看見大妖們拿出畫像,它也隻是心不在焉瞥了一眼,隱約覺得畫像上這人有點眼熟,但也沒太仔細看,敷衍道:“沒見過。”
這世上這麼多人,找個人和大海撈針一樣——
它怎麼可能見過沈琅要找的人呢?哪有這麼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