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們總共拿了兩幅畫像給怨鬼看,
一幅是柳葉眼姑娘易容後的樣子,另一幅則是她原本的樣子,
但怨鬼都說沒見過。
怨宅建在天都近郊,緊鄰妖界入口,能將附近的情景收入眼中,
若哪撥人在怨宅附近停留的時間久了,怨鬼都能注意到。
這麼說來,那行人應該沒進怨宅,也沒在附近逗留太久。
大妖們把這消息傳訊給了沈琅。
沈琅想快點找到謝延玉,
剛重生回來那幾天,他還能一個地方一個地方慢慢找,但自從在大妖的記憶中看見她的身影,就好像有某種情緒在心裡引燃,他再也等不了,帶著人不眠不休地找,
大妖記憶的畫麵裡,
她穿著灰撲撲的衣服,跟在下人堆裡,走路走得腳都磨破——
上一世在妖界的時候,她哪裡過過這種日子?
她和他成親後,穿的戴的是最金貴的,身後也是奴仆成群。
他知道她孤女出身,進謝家之前過了很久苦日子,連一口餿飯都要和人搶,大戶人家的狗比她的命還貴,進謝家後也過得不太好,總被人瞧不起,還要給謝承謹供血,
但他也僅僅是知道這些,她死前,他沒意識到她有多重要,更不可能在意她以前的事;她死後,他想著複活她,每天日子過得瘋魔,哪裡又能多想她從前的事。
而現在,
她的一部分曾經他眼前具像化,他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從頭到腳都是一種被燒灼一般的焦躁,他迫切地想找她,一秒都不想多浪費。
既已確認她不在怨宅附近,他就沒有在此浪費時間,直接帶人往周圍其他地方找過去。
另一邊,
怨宅裡。
賀蘭危原本想直接把謝延玉的易容術解除,
然而遠遠看見謝承謹,
他頓了下,隨後直接停了手,又稍稍側身,不著痕跡把謝延玉的身影擋在身後,
然後才漫聲問:“謝兄怎麼過來了?”
謝承謹惜字如金:“過來看看。”
賀蘭危笑了聲:“大半夜不睡覺,我這兒能有什麼好看的?”
謝承謹向來不苟言笑,於是沒有回應他懶散的打趣,
他提著燈走近,視線落在賀蘭危身上,似乎越過他在看他身後:“你身後藏的什麼?”
直白冷硬,有點質問的意思——
可他以什麼身份在這質問?
半夜不請自來,在彆人的住處,質問彆人身後藏著什麼,這副反客為主的樣子,好像已經知道了謝延玉藏在這一樣,而他是作為謝延玉的繼兄,才擺出這副姿態,因為名正言順。
雖說謝承謹一直是這樣冷硬直接的性子,說話做事大多是這副姿態,
賀蘭危平日裡對此也未曾在意,
但不知為何,今天莫名就覺得有些刺眼了,
一種微妙的不悅感爬上來。
他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謝延玉這時候安安靜靜站在他身後,
他們所在的位置比較刁鑽,正是走廊的拐角處,旁邊是幾根石柱,
賀蘭危側著身,正好能把她擋住,加上旁邊還有幾根柱子遮掩,從謝承謹的角度看過來,是絕對看不見她的。
而她此時也沒有要出去的意思。
看起來不太想讓謝承謹發現她。
賀蘭危心中那種不悅感倏地又消退一點,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謝承謹,舒展地笑:“能有什麼,幾根柱子而已。”
語氣輕描淡寫,就好像真的什麼也沒藏。
謝承謹確實隻能看見賀蘭危身後幾根柱子,但他本能地覺得不對勁,於是站在原處沒動,視線仍舊停留在賀蘭危肩頭,似乎想越過他身軀看他到他身後,
而賀蘭危對他的意圖有所察覺,卻仍舊站在原地,姿態鬆泛,卻寸步不讓。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
夜裡氣溫很低,空氣像被凍成冰,但冰麵下好像又有什麼稠暗的東西在湧動,
也就是這時,突然吹來一陣風,
夜色之中,
謝承謹隱約看見賀蘭危身後有東西一閃而過,看起來像——
被風吹起來的裙擺。
就好像賀蘭危身後真的藏了個人,隻不過一直躲在後麵不想被他發現,所以沒發出半點動靜,直到風掀起她的裙擺。
謝承謹黑瞳驟然沉了下。
他盯著那方向看了一小會,像是意識到什麼,隨後驟然邁步走上前去,要直接繞過賀蘭危:“我找人。”
找誰?謝延玉?
謝延玉要是想被謝承謹找到,早就站出來了。
但她不想。
所以現在選擇安安靜靜躲在他身後。
賀蘭危眼梢帶出點難以察覺的譏諷,他笑了聲,不知道謝承謹還在這擺什麼名正言順的姿態,隨後直接蓄了靈力,出了個招式把人給攔住:“謝兄找什麼人,怎麼找到我這來了?”
一個八杆子打不著的繼兄,真以為自己有身份管著她了。
如果換做是平時,
賀蘭危要攔著誰,大多是輕飄飄抬一抬手,做個樣子就罷了,
這一回直接動手,出招攔人,表明那點恰到好處的虛禮都不拿捏了,哪怕他說話時仍是平時那種散漫的語氣,也顯得反常。
謝承謹這會也莫名竄上來點煩躁,
他來找自己的繼妹,賀蘭危到底有什麼身份在這攔他?
眼見賀蘭危出招,他也直接出招反擊,
兩人一個要繞行,一個擋著不動,一來一回,竟然直接過起招來,招式的範圍倒是不大,與其說是打起來,不如說是在較勁博弈更貼切,然而謝承謹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人,膠著一息後,招式措不及防換了個方向,直接落在賀蘭危肩上,
於是“砰”的一聲悶響,
賀蘭危被他靈力一推,緊接著半邊身子側了側,撞在柱子上,露出身後被擋住的場景。
隨後兩人都安靜下來——
因為這裡空空的。
沒人。
謝延玉不想和謝承謹碰麵,但也不可能因此就老老實實呆在賀蘭危身後——
她怕謝承謹認出她,然後派人把她押送回謝家。
雖說對自己的易容術很有信心,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感覺謝承謹有些奇怪。
情絲蠱的事情也是,她想攀賀蘭危的高枝也是,不管是她想做的事,還是她心裡的某些想法,他好像都知道。不能說了如指掌,但至少也能了解一二,然後若有若無地試探她,敲打她,甚至阻攔她。
謝延玉覺得很邪門。
這件事她也問過係統,係統卻說謝承謹很正常,沒有任何異狀,是她想多了。
但謝延玉有時候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
她摸不透謝承謹,
這種時候,還是儘量躲著他比較好。
但賀蘭危剛才還要解除她的易容術,她如果躲在賀蘭危身後,等謝承謹走了,他肯定還是會回過頭來揭穿她的身份。
於是她趁著他們僵持,一步一步地挪,挪到了走廊拐角後,
她貼著牆,牆壁上有一個很深的凹槽,側著身正好能藏進去。
隻不過這裡視角受限,
她藏進來以後就看不見外麵的情況了,隻能根據聲音來判斷,
於是她一邊聽著外麵的動靜,一邊摸了摸袖袋裡上清仙宮的令牌。
等他們倆離開了,她就出去。
先找個地方過夜,
等明天早上,她先去妖界入口找天劍宗的玉牌,回來後,再琢磨怎麼繼續完成和賀蘭危的那個劇情點。
謝延玉不在身後,
賀蘭危臉上表情有些奇異,不過很快就又恢複成了平日裡的遊刃有餘。
他虛虛撣了下袖口,溫和道:“謝兄瞧見了?我身後什麼都沒有。”
謝承謹:“……”
謝承謹也靜默了一瞬。
他向來循規蹈矩,極為恪守規矩,但今晚擅闖彆人住處,無故質問,甚至還動了手,樁樁件件,都有些僭越失控。
他看向賀蘭危,稍稍一揖:“抱歉。”
要找人的發現這裡根本沒人,
要藏人的發現藏的人跑了,
矛盾的源頭不見了,於是那種微妙的劍拔弩張氛圍就瞬間消散。
賀蘭危慢條斯理:“無妨,謝兄不是還要找人嗎?快去找吧。”
謝承謹也不準備在這裡多留,
他微微頷首,又同賀蘭危告了聲罪,然後便提燈離開了。
賀蘭危看著他背影走遠,
臉上的表情才漸漸有些疏冷下來,他回頭看著那幾根柱子,找不見謝延玉的蹤影,又往遠處院子裡看,也不見她的蹤跡。不知道是跑到哪去了,他又往偏屋的方向走。
原以為她頂替下人的身份跟過來,又來他院子裡當差,就算不想表明身份,至少也是想跟在他身邊的。不然她煞費心思弄這一出是做什麼?
興許她偷偷跑到偏屋了也說不定。
按照規矩,隨行的下人夜裡會宿在偏屋。
然而他一推開門,
就看見偏屋裡也空蕩蕩的,一股子灰塵味迎麵撲來。
她根本沒來過這。
趁著他和謝承謹僵持,她直接跑了,
不往他能找到的地方跑,因為——
她此行根本不是來找他的,更沒打算跟在他身邊。
賀蘭危意識到這點,
捏著門框,直接將老舊的木頭捏出了“哢噠”的聲響,
他聽見聲,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生氣。
但他不應該在她身上浪費情緒。
她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她不糾纏,他正好按照原計劃和她斷乾淨。
賀蘭危想到這,垂著眼睫,試著將情緒壓下。
然而下一秒,掌心一用力,本來隻是有點裂痕的門框直接被徹底捏碎——
不是來找他的,那在他麵前晃來晃去乾什麼?
另一邊。
謝承謹提著風燈往回走,
他情緒向來淡而克製,但不知為何,這時候卻有一種詭異的不踏實感,說是不踏實也不貼切,隻是渾身上下都不太舒服,好像覺得有什麼不太對勁,卻又具體說不出哪不對勁,像是忽略了什麼。
但他一向不喜歡思慮無關閒事,
既然確實沒在這看見謝延玉,他就沒再往剛才的事上多想。
或許那確實是一場夢,夢裡的東西有些能應驗,有些不能。
現在已是深夜,
時不時就有風吹過,帶來一些草葉和泥土的味道,
謝承謹辨認著鼻息間的氣味,須臾,他突然停下腳步——
不對。
剛才他和賀蘭危對峙的時候,周圍的味道是略帶一些藥味清苦氣的,那是許多種藥材混合起來的味道,要麼就是在藥閣裡能聞見這股味道,要麼就是在常年煉藥之人身上能聞到。
這裡長滿綠植,卻沒有一株藥材,那藥味是……
他手上力道收緊,直接轉身往回走。
謝延玉躲在牆間凹槽處,
看不見外麵,隻能聽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麵安靜了。
她非常沉得住氣,又等了好一會,外麵依舊靜悄悄的,確定人已經都走了以後,才稍微側了側身往外挪步。
方才挪出凹槽,剛準備大步走人,然而下一秒,她一抬頭,就陡然又停下腳步——
夜色裡,
前麵的廊簷下,有個人安安靜靜坐在那裡。
他手裡的風燈已經熄滅,月光往他身上籠了一層冷意,顯得像冰,
此時他冷淡啟唇,聲音仿佛比冰更冷:“謝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