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在意料之外。
謝延玉不知道他怎麼突然計較起這個來了,她以往見他的時候也很少直視他,畢竟尊卑有彆,世家大族規矩又多,她這樣的身份,直視他就顯得有點無禮了。大約是他現在心情不好,所以什麼刺都能挑一挑。
“賀蘭公子說笑了,”她心裡有點不耐煩,不過掩藏得很好,將頭抬起來了一些,但依舊沒有直視他,心平氣和道:“更深露重的,沒想到您會突然到訪,讓您在這站著,是有些怠慢您了。”
她詢問道:“不如我帶您去廳堂吧?”
這話說得恭敬客氣,甚至輕飄飄地用一句玩笑話就繞過了他剛才的問題,有點敷衍,但也讓人挑不出錯處。
因為出身寒微,所以她一向拎得清,知道自己是個什麼身份,將禮節和應有的距離感都拿捏得剛剛好,
和她對話本應該是一件很舒坦的事,
賀蘭危卻覺得有些悶,像喉嚨口堵了團棉花,
他提著風燈,光線很亮,他看著她,視線卻略顯晦暗。
謝延玉等了半天,沒等到他回話。
她能察覺到他不高興,甚至比剛才更不高興了,但她實在是懶得哄他。
更何況這地方也不合適久留。
身後就是偏廳,她和賀蘭危站在這,和謝承謹也就是一門之隔。
萬一謝承謹推門出來,看見賀蘭危,她人贓並獲了怎麼辦?
這一晚上已經足夠讓她心力交瘁了,她不想再花心思應付這種事,於是她佯裝沒察覺賀蘭危的情緒,甚至也沒繼續等他回應。他不說話,她就當他默認了,溫聲道:“您跟著我。”
說完這話,她一抬腿,直接往廳堂那方向走。
然而走出去了好一會,都沒聽見賀蘭危跟上來的腳步聲。
他要是不跟上來,謝承謹一推門還是會看見他,謝延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裡快噴湧出來的不耐,準備回頭再好聲好氣請他去廳堂。
然而剛停下腳步,還不等她回頭呢,她就又聽見賀蘭危走近的腳步聲——
他又跟上來了。
隻不過腳步聲聽起來有點煩躁,不像平時那樣遊刃有餘。
甚至他走到她身邊,她能明顯感覺到周身氣壓很低,給人一種壓抑感。
她選擇性無視了。
既然他跟上來了,她也就不用回頭再說什麼了,
她繼續往前走。
等到了廳堂,她推開門,就看見廳堂桌上放著一碗醒酒湯。
是她之前叫侍女送去的那一碗,現在原封不動端回來,她沒想錯,賀蘭危就是來找她問罪的。
謝延玉想到這,竟然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終於要開始走劇情了。
她側身引賀蘭危進來,帶他在桌邊落坐,往桌上瞥了一眼。
像是剛看見這碗醒酒湯一樣,她佯裝驚訝,出聲道:“賀蘭公子,這湯——”
她現在隻想快點把這段劇情刷完,於是直奔主題,把話題往醒酒湯上引。
賀蘭危聞言,終於沒再說彆的話。
他接話道:“聽聞是你親手煮的?”
他語氣輕描淡寫,其實很難察覺到他在生氣。
他這人情緒淡薄,平時總是以一種玩味的態度消遣身邊的人事物,總是遊刃有餘的姿態,那種溫和而散漫是刻在他骨血裡的,所以這時候即使是生氣了,也不會和平時有太明顯的差彆。
即便謝延玉對察言觀色有點心得,但也很難摸透他的情緒。
她剛才是看過了原劇情,知道他不喜歡被人算計,後來又聽他叫她全名,才判斷出他應該是很不悅了。
她聽他問這話,覺得是發難的前奏,
於是她低著頭應聲,乾脆地承認了:“是。”
賀蘭危又問:“親手煮的,為什麼不親自送過來?”
謝延玉沒想到他又問了句不相乾的。
她頓了頓,回答:“……因為臨時有點事。”
“謝承謹找你?”
“不是,隻是恰好在藥閣碰見了,然後他順路送我回來。”
恰好碰見。
說明是她自己去的藥閣。
但上一世,她分明煮完湯就親自給他送過去了,沒聽說她還有什麼彆的事。
分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賀蘭危這時候回憶起來,卻發現仍舊記得很清晰。
他盯住她,向來溫和散漫的語調裡多了一點試探:“去藥閣做什麼?”
問個罪,需要鋪墊這麼多嗎?
謝延玉有點不耐煩了,她真的不知道今天晚上到底是怎麼了,一個一直在敲打她,另一個一直在問無關緊要的事。她有種不太妙的預感,因此不想繼續這無關緊要的盤問,總感覺問著問著,事情恐怕又要超出掌控。
她這邊想著,沉默了一會。
賀蘭危則靜靜地等她回答,她不說話,他也不繼續問。
空氣裡安靜了一陣子,
緊接著,
謝延玉突然往地上一跪,像是心裡防線被擊破,把頭伏得低低的,出聲道:“賀蘭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彆在這折磨我了,我什麼都說,我不該在您醒酒湯裡下藥,我下完藥就後悔了,不敢親自送這湯,怕您怪罪,所以才去藥閣躲起來了,求您饒了我一回!”
他遲遲不進正題,她沒耐心了,直接把窗戶紙捅破,直白認罪。
她心裡倒並不多畏懼,然而說話時,還是裝出很恐懼的樣子,聲線都在發抖。
這話一落,
賀蘭危反而不說話了。
他沉默地看著她,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一點表演的痕跡。
謝延玉並不膽小,她隻是表麵上柔順,實際上骨頭硬得很,膽子大得很,哪有什麼不敢做的事情。就算下藥的事由他捅破,她都能麵不改色地否認,甚至他要她試藥證明,她都能眼睛一眨不眨地把藥喝進去。
上一世就是這樣的。
賀蘭危知道她是個怎麼樣的人,她現在這樣隻會是演的,她應該是改主意後悔給他下藥了。
一個不太願意麵對的猜想終於在腦中成型——
他可以重生,她為什麼不能?
因為不想再和他有交集,所以沒有親自送湯給他,所以此刻直接捅破下藥的事。
他看著她的目光愈發晦暗,好像有扭曲陰暗的念頭從心底冒出來,他不想放過她,上一世斷得已經那麼乾淨了,這一世難道還要斷得那樣乾淨嗎?
指尖於袖中收攏成拳,他壓製住諸多念頭,沒察覺到自己呼吸都帶著顫,
下一秒,
他不著痕跡用了個法術。
廳堂裡的燈突然滅了,四周一瞬之間變得漆黑一片,僅有月光從側邊的小窗透進來。
謝延玉有點意外,下意識抬眼。
她起身想把燈點上,然而剛起身,還不等走兩步,賀蘭危突然抓住她手腕,把她往身前一拽——
兩人之間距離驟然拉近。
她另一隻手撐住桌子,才保持住和他麵對麵的姿勢,她站著,他坐著,中間約莫一臂距離。
太近了,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是一股很淡很冷的蘭香。而他正抬眼看著她,眼底情緒晦澀,不大容易揣測,她將目光一挪,視線就落在他鼻尖上。
他鼻尖左側有一粒小痣,像白玉上落了一點微小的瑕疵。
他這張臉太完美,原本該是很有距離感的,然而這顆痣落在這兒,讓人下意識注意到他的下半張臉,忍不住用視線描摹他的鼻尖和漂亮的唇。於是那種完美而不容侵犯的神性就少了一分,色氣則多了一分,仿佛把他性格裡那一點克製的輕挑落在實處。
她這時候靠得近,能把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看得清清楚楚。
她下意識把臉往旁邊側了下。
這時候,
賀蘭危慢條斯理出聲道:“怎麼不繼續看我?”
謝延玉今天是第二次聽他問類似的問題了,她扯扯唇,佯裝害怕:“我……心虛。”
她說:“我給您湯裡下藥,做了虧心事,很害怕,所以不敢看您。”
賀蘭危不置可否:“把湯端給我。”
謝延玉聞言,鬆了口氣。
終於要走劇情了。
畢竟賀蘭危讓她端湯,還能為什麼?無非是知道她下了藥,要算計他,他又不喜歡被人算計,所以要把這湯灌到她嘴裡,讓她自食惡果,看她狼狽,以此取樂。
她這時候也顧不上去點燈了,害怕節外生枝,於是往後退了退,和他拉開了一點距離。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
她這瞬間突然生出一點錯覺,好像很久沒在黑夜裡視物了,她在夜裡應當是看不見的。
她覺得這念頭荒謬,
她剛才還摸黑去藥閣偷東西呢。
她動作頓了頓,很快壓下這念頭,
隨後她把桌上的湯端了起來遞到他麵前,動作利落,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賀蘭危卻沒立刻接過這碗湯。
他看著她,
上一世,
謝延玉為了幫他拿一樣寶物,曾進過一個很危險的秘境,也不知道在秘境裡遭遇了什麼,出來後就夜盲了。
他請了許多醫者幫她治這毛病,但所有人都說她的眼睛並沒有任何問題,不管用多珍貴的藥都沒用。是生了心魔導致她一入夜就看不見,一到暗處就必須點著燈才行。若不自己克服心魔,她的眼睛在夜裡永遠看不見。
到她死,這心魔也沒克服。
現在她的眼睛能看見。
她沒重生,這一年還沒生心魔,也沒有上一世的記憶,所以入夜後才能看見。
賀蘭危指尖慢慢回溫。
謝延玉見他長久不說話,也不接那湯,於是她又捧著湯跪下,加了把火:
“我知道您生氣,可是您也沒喝這湯,既然我都承認了,不如您就饒了我一回。我現在就去把這湯倒掉,往後再也不——”
這話未落。
賀蘭危突然又將湯接了過去。
現在就去把湯倒掉,然後這一世從一開頭就不和他產生糾葛嗎?
謝延玉知道賀蘭危討厭被人算計,所以剛才故意那樣說話,為的就是挑起他火氣。
他火氣被挑起來,才會想讓她自食惡果。
眼看著他把碗端走,應該是準備把湯灌她嘴裡了,她手伸進袖子裡摸解藥。
一抬頭,
就對上賀蘭危的視線。
黑夜裡,他目光好像陰暗處生長出來的藤蔓,要一點一點把她纏住。
他意味不明地問:“我倒是很好奇,你給我下了什麼藥,我還沒喝,你就害怕成這樣?”
謝延玉沒說話。
他則微微彎下身,逼近她,用調羹攪了攪湯,勺子捧到碗壁,發出叮當叮當的脆響。
謝延玉知道他這是要把湯喂給她了,
這人有些惡劣在骨子裡,一邊要折磨人,一邊又不給痛快,興許會喜歡一口一口喂給她。
她心跳得有點快,配合地抬起頭,將解藥捏得更緊。
然而就在這時候,
她看見賀蘭危抬起手,舀了一湯匙的湯,但是——
下一秒,
他卻將湯匙送到他自己唇邊,把湯喝了下去。
湯是甜湯,已經涼了,送到嘴裡,那股子甜味有點發澀。
賀蘭危將它吞下去,麵容隱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這一世才剛開始,她卻不知為何後悔給他下藥了,她想反悔。可她憑什麼反悔?
情絲蠱喂給她,她以後興許會將這蠱解開,
但他不會。
他們就應該糾纏,這輩子都不要斷乾淨,憑什麼像上一世那樣斷乾淨。
這一世不會了,
他喝下這蠱,
會和她糾纏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