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
謝延玉聽見謝承謹問話,沒立刻回答。
她這一趟還真不是來找情絲蠱的,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有很短暫的一瞬心虛——
是不是她上午來偷拿情絲蠱的事被謝承謹發現了?
所以他在這試探她?
不對。
她隻偷拿了一點,數量很少,還特地核算過屜子裡的餘量,甚至在取用記錄冊上做了手腳。
這不是她第一次在暗室裡偷拿東西,而且她處理得一向很乾淨,從沒被發現過,這次也不會例外。
謝延玉回憶起上午偷情絲蠱的過程,心裡有了底,於是那點心虛很快湮滅。
她臉上表情甚至都沒變,回答他的問題:“不是。”
語氣溫和平穩,找不到撒謊的跡象。
因為她本來就不是來找情絲蠱的。
謝承謹不置可否,又問她:“知道這是什麼嗎?”
謝延玉當然知道。
但她不知道謝承謹今天是怎麼了,態度倒是和平日裡是如出一轍的冷,但這行為本身就已經足夠反常。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乾什麼,所以並不想說實話,但從他剛才盯著她進暗室裡找東西這一點就能看出來,他並不好糊弄,最好彆在他麵前耍小聰明,所以她乾脆不說話了。
空氣裡又靜下來。
暗室裡的燈光落在她側臉。
謝承謹看了她半晌,淡淡道:“這是情絲蠱。”
謝延玉低眉順眼,還是不出聲。
謝承謹則繼續說:“有催情之效,若無解藥,服用後需陰陽交合。”
這是解釋情絲蠱的效用,若換做旁人說這話恐怕會遮遮掩掩,措辭也會更委婉,不會這樣直白。然而他語氣不輕不重,話裡不帶半點情緒,即使在說這種話,也顯得很冷淡,沒有半點下流或色情的氣息,就像在說一句很平常的話。
就好像隻是在教她認這味蠱毒。
謝延玉心裡那種怪異感更重了。
她總感覺他在旁敲側擊,分明他隻是站在她麵前,用冷淡的聲線陳述情絲蠱的效用,但她仍舊有種被人步步緊逼的錯覺。
她善於忍耐,會偽裝自己的野心,但不是沒脾氣,
被人逼得太狠了,她就有點沒耐心了,垂下眼睫陰冷地看著謝承謹的掌心:“雖然這不是我要找的東西……”
她聲線平淡:“但兄長又是把它拿到我眼前,又是教我辨認,我實在不理解您的意思。您是想把它賞賜給我?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她說完就直接把情絲蠱從他掌心拿起來。
動作間,指尖無意識蹭過他掌心。
謝承謹掌心都是疤痕,有新有舊,新的剛結痂不久,被她手指蹭過,有微弱的癢意。
他眼皮一跳,不大習慣和旁人有肢體接觸,哪怕隻是蜻蜓點水一樣地蹭過去。
以至於他動作都慢了一拍。
等到謝延玉手都快收回去了,他才突然一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謝延玉沒掙紮。
她撩起眼皮,適時收起眼底的陰暗情緒,聲調溫和緩慢:“兄長又怎麼了?”
她看起來太柔順了。
聽話,審時度勢,像一株柔韌的蒲葦,風往哪吹她就往哪動。
謝承謹在試探她,步步緊逼,沒想到逼到這個程度她會直接動手把東西拿走,有點血性。
他突然想起那些夢。
他最近被夢境纏身,總夢見謝延玉,夢的內容千奇百怪,例如夢見謝延玉投奔妖族、背刺世家,例如夢見她被他軟禁起來,拿著刀威脅他。這些夢沒頭沒尾,沒有前因後果,零碎不完整。
甚至有些夢是以她的視角展開的,夢裡,他甚至能感知到她的想法。
她的大多數念頭都很陰暗,今天想要攀高枝,明天想把所有人踩在腳下,後天又嫉妒他出身好,詛咒他早點死。
他甚至還夢見她偷情絲蠱,要下給賀蘭危。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頻繁地夢見她。
但無一例外,
夢裡的謝延玉陰暗而鋒銳,像一把軟刃,
並不像眼前的她看起來這樣柔順。
謝承謹垂下眼睫,不再看她,攥著她的手腕,將情絲蠱從她手裡抽出來:“不是給你的。”
他若無其事收回手:“隻是讓你認一認,以免你拿錯。”
謝延玉:“……”有病。
謝承謹:“但我現在覺得——”
謝延玉敷衍:“嗯?”
謝承謹麵無表情,垂眸看她:“情絲蠱這種東西,或許全數銷毀會更好。”
他原本並沒有這個打算,今天走這一遭,是好奇為什麼總會夢見她,也是為了核對蠱毒的取用記錄。他並未從記錄上發現什麼異常,料想她應該還沒動過情絲蠱,後來遇上了,他就想試探一番,看她是否真和夢裡一樣。
他現在覺得,她應當對情絲蠱動過心思。
和夢裡一樣。
她或許真的不像表麵看起來這麼柔順。
謝承謹對自己這位繼妹沒多大的惡感,但也談不上喜歡,她在他眼裡和這院子裡的花草下人沒甚區彆。他不關心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但既然有了名義上的兄妹身份,他就不會讓她和下人一樣喚他公子,也不會允許她做出給人下藥這種有辱家門的事。
既然她和夢境中的有幾分相似,
那他還是把這些情絲蠱都毀了更穩妥。
那一邊,
謝延玉聽他要毀情絲蠱,心裡並沒多大波瀾,反正她也不需要這種東西了。
她問:“今晚就要全部銷毀嗎?”
謝承謹嗯了聲。
謝延玉不需要情絲蠱,但需要情絲蠱旁邊屜子裡的藥材,用來煉製情絲蠱的解藥。
她正發愁沒法在謝承謹眼皮子底下偷藥材,聽見他應聲,感覺機會來了,又道:“兄長手裡的就是全部了嗎?如果還有的話,我幫兄長去取。”
謝承謹瞥了眼裝情絲蠱的櫃子,示意她去拿。
他盯著她,不擔心她偷藏,她有用情絲蠱的心思,那麼這種東西,合該她親手送過來,讓他銷毀。
他在敲打她。
謝延玉可不管他敲打不敲打,
她得了他首肯,趕緊走到裝情絲蠱的櫃子前麵。
一個櫃子裡有好幾種藥材、蠱毒,分彆裝在不同的屜子裡,她佯裝不知道情絲蠱在哪,把周圍幾個屜子都拉開看了一遍,動作飛快地順了一點煉解藥的材料,裝進袖子裡。
然後才慢吞吞地拉開裝情絲蠱的屜子,在謝承謹眼皮子底下把東西都拿出來,然後交給他:“兄長自便。”
說完話,就準備走人。
結果沒走出兩步,又聽見謝承謹的聲音:“去哪?”
謝延玉腳步停了下:“回去。”
她急著回去煉解藥,而且謝承謹真的很反常,她也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想趕緊離他遠一點。
他已經耽誤掉她很多時間了,她有點煩躁,轉過身反問:“怎麼了,已經這麼晚了,兄長還擔心我會去外麵亂跑嗎?”
語氣是很溫和的。
如果不是謝承謹一直夢見她,感知過她夢裡那些陰暗想法,估摸著都聽不出她在陰陽怪氣,嫌他管得寬。
謝承謹看著她,指尖驀地有點癢,突然有一瞬想把她柔順的麵皮扒開。
他壓下這想法,麵無表情,將暗室門關上了。
然後他說:“嗯。”
謝延玉:“……我不亂跑。”
謝承謹走到她身邊:“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與此同時。
謝延玉的院子裡。
謝延玉到底也有個養女的名頭,雖然上到主子下到仆人都不大看得上她,但她的待遇還是要比下人強一些的。她的院子不大,該有的也都有,臥房、書房、侍女住的耳房,還有用來會客的廳堂。
隻不過廳堂裡通常沒人,因為謝延玉沒什麼朋友,更不會有什麼客人。
平日夜裡,廳堂的燈都是黑的,然而今天反常。
臥房和書房的燈暗著,但廳堂的燈卻亮起來了。
廳堂裡,
賀蘭危站在窗前。
他算是不請自來,
謝延玉沒親自來給他送湯,他問過侍女,侍女說湯是謝延玉親自煮的,但她臨時有事,所以才沒來。
侍女也不知道謝延玉去了哪裡,有什麼事,當他細問,侍女隻唯唯諾諾搪塞道:“她平日裡沒什麼重要的事情,若是要給您送什麼東西,大多是親自來送。今天……興許是真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吧。”
更重要的事?
賀蘭危對這話嗤之以鼻。
但他還是讓侍女把他帶過來了。
甚至還讓侍女把那碗醒酒湯原封不動地端了回來。
推開廳堂的窗往外看,這院子很偏僻,入了夜,外麵黑漆漆的,連巡查的侍衛都沒幾班,很安靜,因為太黑太安靜,反而給人一種荒涼壓抑的錯覺。賀蘭危被這氛圍影響,莫名地有些心煩。
他不知道謝延玉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但應該不會讓他等太久。
這一年的謝延玉,喜歡他喜歡到給他下情絲蠱,和他說彆無所求。
她還能有什麼更重要的事?
她在謝府並沒有相熟的人,應該不會是和彆人出去了,興許隻是有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要處理。
又或是給他下了藥,她怕他責罰,所以臨時不敢找他,一個人躲起來了。
這和上一世不一樣,但事情總不會一成不變,
她回來看見他,這一次他不問她的罪了,她應當會高興。
賀蘭危漫不經心地想。
這時候梆子聲又響了,已經亥時,很晚了。
他又往外看,注意到遠處有燈火靠近,像是有人提著風燈過來了。
隨著那燈火越近,
賀蘭危也終於看清那邊的場景——
謝承謹提著風燈往這邊走,
謝延玉在他旁邊,兩人雖誰也沒說話,各自低頭看路,但距離很近,
甚至謝承謹好似刻意放慢些步子,好讓謝延玉和他並肩而行。
深重夜色與模糊燈火中,
兩人身後的影子拉長、重合,竟生出了一點微妙的親密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