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輸了嗎?”
高跟鞋點地的聲音響起,安從後方輕步走了出來,她的聲音仍舊清澈,笑容恬然純淨。
“…是。”呂克特大師聲音低沉,手中的鋼筆已經合上筆帽。
作為主評委的他,此刻也隻能複述全場四千多雙眼睛所見的事實:
“大家的花束都已折完,所以結果便是如此了。”
“這樣啊。”夜鶯小姐輕輕點頭,衣衫飄舞間在黑夜中劃出殘留的藍紫色絲線。
之前唱完《美麗的磨坊女後,她將聽眾的支持率拉到了40比40齊平,而呂克特大師和數十名評委的率先表態,一度讓她身上湧現的光芒勝過了演唱《骷髏歌的布穀鳥小姐。
但隨著第二輪《悅人的聖禮的一出,布穀鳥小姐直接收割完了剩餘的全部愛慕,於是,聽眾折花的情況變成了40比60,評委折花的情況變成了13比35。
雖然呂克特大師作為主評,還有一束抵十束的加成,但也無法逆轉過來局勢了。
很難說是布穀鳥小姐在第二第三輪的先手優勢起到的作用,因為這些遲遲未表態的後部分聽眾評委,心中的主意就是等著將花束折給《悅人的聖禮,哪怕是夜鶯小姐在前,他們恐怕也仍舊會等到後麵。
芮妮拉噙著笑意,站立在幾米遠外,等待著工作人員正式宣布今年的名歌手,深紅的火焰在她身上熊熊燃燒。
“那麼,請你考慮一下是否還需要演唱?”
呂克特再度提問,其餘評委臉色如常,並未表示異議。
從比賽規則的正規流程而言,每一輪比拚的結果,自然要等該輪參加的選手都表演完了才能正式確定,夜鶯小姐有馬上棄權的權利,也同樣有讓聽眾和評委見證她走完這一輪的權利。
隻是現在這樣的情況,最終結果已經沒有被改變的空間了。
是否還需要唱?……
夜鶯小姐提著裙擺,輕咬嘴唇後開口:
“如果是老師陪著,我想唱完再結束的。”
眾評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夜鶯小姐的老師啊……
其實不光評委,聽眾絕大多數也根本沒留意過舍勒所坐的位置,甚至不確定他來了沒有。
瓦爾特實現“喚醒之詠”後,眾人推開排練室門撲了個空的事情,已經成了緹雅城今年的名場麵了。
“有這想法你們不早溝通好。”評委席上的卡來斯蒂尼主教笑了起來,“時間都過去四五個多小時了,決賽又沒有限製過你們的鋼琴伴奏人選,現在才把水平更高的人換上來不是白費力氣……”
“我主要想的不是要去奪冠呢。”安的神情開朗、禮貌又坦然,在想起老師的一貫行事風格後,又笑著搖了搖頭,“估計,算了,也行——”
但下一刻,少女臉色的表情突然怔住了。
隻見舞台最前方那個右側的角落,一道模模湖湖的黑色身影緩緩站了起來。
“那陪你吧。”
敞著白色衣衫的範寧從無光的昏暗中信步走出。
聽眾們的窸窸窣窣聲刹那間停止了。
老師你……
安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鼻子裡掠過了一陣甘甜的酸痛。
儘管開朗樂觀的她心情仍舊不壞,儘管當前並不是什麼需要拯救的“危機”或“困境”等嚴重境地……
但當那幾個簡短的詞,從那熟悉又飽含憂鬱的嗓音中說出時,她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被童話故事裡從天而降的英雄給橫抱了起來!
十秒,當範寧從側麵台階登上舞台,並走到了較中間的位置後,反應過來的南國聽眾才終於開始給予熱情似乎的掌聲。
在散場前再多聽一部舍勒的作品。
無論如何這也是一件很樂意的事情不是麼?
工作尚未結束,評委們仍舊正襟危坐,履行著他們在職責範圍內應拿出的態度。
芮妮拉則有些百無聊賴地退後幾步,坐在了明暗交界處的椅子上。
早知道還不如讓她先唱呢,反正結果也不會又太大出入,現在這樣總覺得是因為自己先手欺負人……布穀鳥小姐有些無奈地掃了一眼台下持著已經折彎的失彩花束的聽眾們。
“老師,你之前有一直在聽嗎?”安與他擦肩而過。
這是兩人今晚唯一的交流。
“有。”範寧的腳步沒有停留,臉上仍在繼續剛才的若有所思。
在熟悉的人眼裡,他看起來也和行旅時一樣,走到鋼琴旁邊後,把帆布包隨意扔在琴腳,又將那把隨身懷抱的“尹利裡安”在舞台上平穩擱好。
瓦爾特滿臉羞愧地站起讓開,他總覺得是自己拖累了師妹沒有奪冠,總覺得要是自己的鋼琴能與指揮水平齊平,可能就不會出現這樣的結果。
範寧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
甚至沒怎麼去認真調整座椅和踏板。
在深思的靈感洪流之中,他的右手直接於c鍵上輕撫落指,左手隨即帶出一串典雅而感傷的琶音。
“天啊我……”夜鶯小姐全身的肌膚都微微戰栗了一下。
那縷飄來的微風沁涼在膚又暗藏熾熱,惹人心動又難以觸摸,與瓦爾特那種雅努斯音樂世家出來的持重均衡風格截然不同!
對於大多數緹雅市民而言,每次聽聞這位舍勒詩人的動靜,都是以偏幕後的作曲家身份,實際上聽他演奏或演唱的人沒有幾個,以至於不少人都在猜測其是不是在“揚長避短”但今天這一出手,直接把全場聽眾評委、甚至夜鶯小姐這個演唱者的呼吸節奏都給擾亂了!
預先已溝通好的標題,再次在後方的電燈陣列中顯現:聲樂套曲《詩人之戀,春天一,《在燦爛明麗的五月。
“愛是一個疑問。”
才進行到第三個小節,至少有超50位的內行聽眾直接想到了這句經典教義。
舍勒彈出的這條略帶淒美感傷的旋律是小調無疑,可他第一個使用的和弦竟然不是主和弦,而是g小調的級和弦!隨後音樂在級與v級和弦中交替,也遲遲不肯回到主和弦讓人心安!
明明鋼琴所織的是一張纖巧而閃爍著柔美和聲的網,明明詩人在五月盛開的鮮花和迸發的愛情中沉淪,但這樣的和聲編排無疑是“一個疑問”。
似乎在故事的一開始,詩人就對這段愛情產生過不安與疑惑的情緒。
夜鶯小姐將紛亂的呼吸調勻,臉上洋溢起甜甜的微笑。
發自內心的程度極高的。
她扶著鋼琴一角,輕輕地進拍歌唱:
“在燦爛明麗的五月,
當所有的花蕾綻放,
愛情,那時,
也在我心裡滋長。”
流淌的十六分音符將聲部一分為二,串聯出戀人在春日和風中的細語。
而大小分解和弦的色彩交織,就如蔥鬱樹蔭下的香味與光影。
“在燦爛明麗的五月,
當所有的鳥兒歌唱,
我向她透露了,
內心的思念與渴望……”
第一首歌曲的結尾,範寧的手指和踏板均未當即鬆開,和聲更是停留在懸而未決的屬七和弦,似乎預示了詩人的愛情也會如此這般沒有完滿的結局。
“完了”有不少之前已經被捅過一刀的聽眾,因為這個屬七和弦,心中再次湧起不好的預感。
實質上的比賽對決都結束了,這種事情就不要了啊!
下一刻,範寧在琴鍵上輕巧觸鍵,奏出似跳非跳、似連非連的半連音符,就像斷了線的淚珠接連落在地上的破碎聲,夜鶯小姐隨即提息進拍:
“從我的淚水裡,綻開無數花朵;
我的歎息融入夜鶯的歌。
如果你愛我,親愛的,
我會送你無數花朵,你的窗前會響起夜鶯的歌。”
春天二,《盛開的鮮花從我的眼淚中迸發,四分與八分音符的組合先長再短,在範寧連音線條的襯托下,就像是眼淚在主人公的眼眶中打轉了好久,終於忍不住“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氣氛稍顯淒清低迷,但隨即,範寧敲出接連跳動的斷奏十六分音符,藍裙少女嘴角噙著笑意,唱出了一連串活潑的像繞口令一樣的句子:
“玫瑰、百合、鴿子和太陽,我曾在欣喜中愛過它們。
但我已不再愛它們了,我隻愛那個嬌小、優美又純潔的人!”
令人心神搖曳又無比歎服的,是鋼琴與人聲親密無間的配合:夜鶯小姐的所有快速音節,全部都唱在鋼琴奏出的休止符裡!
——鋼琴“冬冬”地占據了兩個十六分音符位,人聲又“砰砰”地占據另外兩個位置,就像兩顆擁抱在一起的熾熱跳動的心臟!
“所有愛情都來自她,她就是玫瑰、百合、鴿子和太陽,
我隻愛她一個人,那個嬌小、優美又純潔的人!”
在這第三首《玫瑰、百合、鴿子和太陽裡,詩人認為他的戀人就是世間的一切,在所愛之人麵前,那些曾經喜愛過的玫瑰、百合、鴿子和太陽已經逐漸褪色,他的心中隻有優雅、純潔、甜美的那位天使。
那就是他心中的玫瑰和百合,是一切美好事物的集中體現。
這種奇特又真摯的告白方式,讓所有聆聽者不禁怦然心動!
已經有一部分聽眾感覺後悔了。
剛剛衝動之下,花束折得太早了!
範寧彈響一個持續整小節的長和弦,然後作較為規整的柱式反複,夜鶯小姐在此伴奏下,唱起了一支類似歌劇中宣敘調的歌謠。
春天四,《當我凝視你的眼睛。
她的旋律沒有過多複雜的節奏型,同音反複與三度的上下行類似說話的語調,且一字一音的咬詞方式好似喃喃自語:
“當我凝視你的眼睛,
我的憂傷與痛苦便融解了。
當我親吻你的嘴唇,
我的痛苦便痊愈了。
當我貼在你的胸前,
我感覺被絕妙的幸福所攫獲,
但當你輕聲低語‘我愛你’
我卻禁不住要悲痛地哭了。”
人聲一直作內心獨白似的宣敘,鋼琴聲部也在進行平穩的配合,可在演唱部分將要結束之時,範寧指尖下卻出現了零星的跳音。
夜鶯小姐原本向著鍵盤站立,此刻卻換了一隻手扶琴沿,臉龐更加側向了聽眾。
她的心臟砰砰跳得厲害,一絲對未來的惶恐莫名浮現心中,而鋼琴進入尾聲時,跳音的奏法已完全占據了主導地位,如此一直減弱減慢直至消失。
相當部分聽眾真的感到後悔了,甚至,後悔的還有好幾位評委。
這幾人和芮妮拉不算是最接近的關係,隻是由於自己所處的勢力或流派,或剛剛一時間被撩撥的衝動而作了選擇。
這真摯的少女和真摯的詩人之戀啊……
可是後悔又有什麼用?
明年,明年吧。
“對了,為什麼都是春天?”一直凝然持筆聆聽的呂克特大師突然問道。
剛剛一連四首的標題展示,用的都是春天一,《,春天二,《這樣的格式。
“我不知道。”
“瓦爾特先生交代後台信號員的吧。”
“不過好像交上去的舍勒樂譜裡隻有後麵的標題。”
旁邊的三位名歌手學生庫慈、尼科林諾、施密德斯的回答都不是很確定。
實際上,為了助於學生對於標題音樂的理解,範寧采用了前世一種音樂學觀點的解讀方式:16首《詩人之戀套曲可視為主人公愛情的四個階段,以春夏秋冬各四首組成。
春天的四首代表著美好的初見與愛意的萌芽,而自夏天開始——
範寧突然俯下身去,深踩踏板而輕落指尖,奏出一長串連綿起伏的絕美音流。
高低音的保持線條似血管般延伸而去,而填充在中聲部的分解和弦,就像沸騰的血液在其中湧動。
夏天五,《願我的靈魂沉醉。
比起日常生活,今天的安帶有稍重的眼妝,此刻隨著她歌唱間睫毛眨動,幾顆晶瑩的露珠不太引人注目地沾在了上麵。
“我要把我的靈魂,
浸入百合的花杯,
讓百合輕柔地吐出,
一首關於我愛人的歌。
這歌將震顫、季動,
好像來自唇間的吻,
她曾經給予過我,
在那美妙的時辰。”
夏天是詩人墜入愛河的時節,這首歌曲堪稱整套作品中情感釋放得最強烈的一段!
但鼻尖已經微微發紅的夜鶯小姐,始終沒忘記老師在樂譜前標注的lee輕聲地唱。
她克製著情緒沒有跟著血液一起沸騰。
而是甘願隨著鋼琴酩酊伴舞,讓人聲與絢爛淒美的音流相擁。
“這小姑娘,怎麼回事?……”
聽眾隔的距離畢竟太遠,最初是幾位眼尖的評委,在她的眼眸裡看到了彆樣的東西。
而在範寧演繹出那令人愁腸百結的尾奏,仿佛要海枯石爛中永存不朽時,排數靠前的聽眾們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那位衣裙拖拽著藍紫色星光的少女,明明在輕輕地笑,睫毛上卻掛著晶瑩的露珠。
“夜鶯小姐怎麼流淚了?”
“小姑娘哭臉了,估計她還是很在意奪冠的事情吧……”
“是我我也會哭的吧。”
有很多本就喜愛她,或後來鐘情與迷戀悄然轉向的樂迷,這時忍不住痛徹心扉了起來。
“唉這可怎麼辦呢。”
“你現在歎氣個屁!剛剛我要你跟著我折花,你就是要說《悅人的聖禮好聽。”
昏暗的歌劇廳中,聽眾和評委們心情複雜。
但此刻卻是無一人注意到右前方的席位角落。
範寧上台前所坐的位置,小飲水桌右邊,稍偏下的一個放水杯的筒狀木盒裡,正有澹澹不起眼的粉紅色光芒一閃一閃。
裡麵正是範寧很早彎折後,丟入再也沒管過的那支“芳卉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