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範寧餘光瞟見安在用袖子輕輕沾臉。
他一時沒有繼續起奏,抬起頭作出詢問的表情。
笑容開朗依舊的少女,正在朝自己點頭又眨眼。
“冬!——”
於是範寧將早已放在低音區八度e鍵上的左手沉了下去。
夏天六,《聖潔的河流。
全音符和二分音符的凝緩低音進行,就像教堂的鐘聲一次又一次沉重的敲擊。
隨即他右手奏出長短交替的附點節奏旋律,先是自上而下,又重新回旋而上,如河麵波浪一陣陣翻湧。
“在聖河粼粼的波光中,
倒映著大教堂高聳的城樓。
教堂中有一幅畫像,
畫在金色的布匹上,
在我生命的沙漠中,
它的光輝時常把我照亮。”
同樣是夏季袒露心意的告白,但情緒不再是之前的酩酊和熾熱。
這首歌曲的基調偏向莊嚴和傾慕。
安所唱的旋律音區適中,起伏克製,也幾乎沒什麼臨時升降音。
但不知為何,前麵才八個小節,範寧就聽見她的聲線微不可察地抖動了幾下。
這在之前那麼長時間的拉鋸比拚中都是從未出現的。
後麵才慢慢恢複了此前穩定而清澈的質感。
鋼琴八度低沉的伴奏,渲染著一座雄渾奇偉的城,畫麵一幅幅從聽眾腦海浮現,隨著歌唱的進行,音樂漸漸轉入大調,神聖的崇拜也轉為細膩的呢喃和仰慕。
“在我傾慕的聖像旁啊,
花朵開放,天使飛翔;
而那眉目、雙唇和臉頰,
和我愛的人一模一樣!”
附點旋律在範寧手指連音線的指引下,讓河流流淌時微有起伏又更顯靜謐的形象逐漸遠去。
“有沒有發現這一套曲目都好短?”
“確實,第一首一分鐘出頭,已經很短了,後麵竟然還有僅僅幾十秒的!這首兩分鐘已經是最長的了……”
聽到第六首時,開始有評委意識到這點。
“但你們有沒有發現,他鋼琴後綴的成份很大,演唱完畢之後,伴奏就不再是伴奏而是獨奏……鋼琴繼續渲染著作品的後景,作為對曲式的一個補充,甚至是整首作品的一個總結,這很好地彌補了聽眾覺得意猶未儘的問題……”
“所以時間短,但信息量不小,這舍勒完全不做無意義的旋律或歌詞重複,每一秒都有新的音樂材料,或新的情感變化!”
他們趁著第六首結尾自由延長的間隙很長,和身邊人輕聲交流起來。
“我覺得很多彆人寫的歌已經聽不下去了”
“這部套曲和《美麗的磨坊女完全不一樣,不是靠敘事邏輯串聯,是情緒邏輯!”
“沒錯,它的文本完全是為情緒服務的,我從來沒被這麼強烈的情感所壓倒過!”
聽眾們也紛紛評頭論足,發表感受。
《詩人之戀的文本來自於海涅詩集《抒情的間奏,從“間奏”一詞就能看出,它每首篇幅很短,也不是為了陳述實體化的劇情,而是以象征、白描或抒情手法,求得巨大的情緒感染力。
一切為情緒服務。
舒曼顯然準確地把握到了這一特征,他在曲式結構上選擇了通譜體和單段體,既很少用重複的旋律配相同的歌詞,也不分什麼“主歌”和“副歌”。
換句話說,材料呈現完了,情緒釋放完了,該結束就結束,隻有幾十秒就幾十秒!絕不像有些蹩腳的作曲者作詞者,繼續無謂地重複或插入間奏來硬生生湊到三四分鐘!
這種極度灑脫又極度凝練的情緒化表達,無疑是狠狠戳中了這些南國民眾的審美內心。
範寧的右手開始敲擊起連續的c大調柱式和弦。
低音區進入兩拍一音的低沉八度,在此襯托下,右手一直敲擊出綿延不斷的“邦邦邦邦”聲。
“即使心碎,我不懷恨!
即使心碎,我不懷恨!
愛情永遠消失,我不懷恨!
雖然珠寶閃耀,賜予輝煌,卻沒有一束光,能透過你黑夜般的心……”
夏天七,《心碎也不恨你。
簡單的c大調,夜鶯小姐卻將它唱出了哀而不傷的感覺。
尤其在拖長“erz——”心音節上,旋律出現了特殊的、帶著一絲壓抑的臨時降a音,唱到這裡時她臉上率性微笑,睫毛卻在晶瑩閃閃,苦的是那些痛徹心扉的聽眾。
“即使心碎,我不懷恨!
我真的夢見過你,見過你內心的黑夜,見過毒蛇咬齧你的心;
我見過,這是多麼可悲,
但我不懷恨!”
這首的織體極為特殊,全曲都在右手的敲擊聲中進行。
範寧手指下分布著“”重音記號的柱式和弦,仿佛一把錘子在不停敲打,要一直把詩人的心敲碎才肯罷休!
這樣的音樂處理方式,有些敏感易悲或憐愛之心湧起的聽眾,都恨不得將這個舍勒從鋼琴前拎起來,去好好質問一番為何如此決絕無情了!
幸虧這一首同樣很快結束,範寧用抖動踩法壓起踏板,然後雙手奏出一片極輕極快、同音反複的三十二分音群。
夏天最後一首,《那小巧的花兒如果知道。
他指尖下流暢的清脆震音,仿佛天上的星星,正在一閃一閃散發著微弱的光。
隨後少女就著其中隱伏的連音線條,唱出一支纖細孱弱又優美動人的歌謠:
“假如小花知道,我的心傷得有多重,
它們會陪我哭泣,減輕我的苦痛。
假如夜鶯知道,我有多麼悲傷,
它們會幫我振作精神,讓我歡快歌唱。
假如金色的星星,知道我的痛苦,
它們會從天降臨,對我說安慰的話語——”
花朵、夜鶯、星星,這些尋常事物到了詩人眼裡,全部都成了“小巧且脆弱”的東西,足以見他此時的狀態有多麼脆弱敏感。
可在人聲旋律即將結束之時,範寧極速跑動的指尖下,五個特強記號突然毫無征兆地的被奏出,好似主人公的悲憤之情在此刻如火山版噴發!
“可惜它們都不知道!
隻有一個人了解我的心酸,
是她把我的心,
狠狠撕為兩半!
!”
聽著夜鶯小姐唱出最後一個詩節,很多聽眾這下不禁閉眼仰頭,靠回座椅,微微張嘴,喘息著呼入空氣。
這個舍勒調動情緒的功夫,可屬實把人給弄難受了……
之前《美麗的磨坊女,不管後續如何,至少在中間位置的第11首《屬於我,音樂和詩歌內容還是十分幸福歡樂的。
現在才到第8首“夏天”就這個樣子,之後誰知道他能乾出什麼事情!?
其實,《詩人之戀在舒曼的創作時期裡很微妙,1840年是他與克拉拉步入婚姻殿堂的愛情之年、音樂創作的豐收之年,於是很多人想當然地認為這部作品是“充斥著幸福喜悅的靈感結晶”……
但事實上,兩人成婚在9月,而這部作品完成於5月,正是舒曼與戀人分開,聚散懸而未定,外界阻力重重,內心最煎熬痛苦之時!
完全可以想象,一位悲觀憂鬱又敏感的藝術家,在創作這部作品時,會有多麼患得患失,會將自己代入到何種坎坷又淒美的境地中去。
秋天要到了,第九首,《笛子在奏,琴聲悠揚。
“冬——冬冬冬—”“冬——冬冬冬—”
聽起來,它似乎像是一首“獨奏版”的圓舞曲作品,3/8拍的音樂一開始,範寧的右手就在高音區奏出上下起伏的十六分音群,同時左手用渾厚的柱式和弦,敲擊出鮮明的舞曲節奏型。
“笛子在奏,提琴悠揚,
喇叭都都地吹響;
在婚禮的舞會上她跳著,
她是我心中全部的愛。”
這是一首描繪婚禮場麵的舞曲,上方流暢跑動的單音旋律線條,就像長笛和小提琴奏出的音樂飄揚,而下方聲部則仿佛讓人們聽到了“冬冬冬”的鼓響。
但調性又是帶著暗澹色彩的d小調。
與上下奔流的伴奏旋律不同,夜鶯小姐的人聲起伏卻並不活躍,節奏和音域始終處在克製的範圍內。
火苗在空中躍動,樂器們交織在一起,多麼熱鬨,多麼歡樂。
人聲卻始終融不進這個伴奏,處在一種於熱鬨中抽離的狀態。
“鈴鐺在響,喇叭在吼,
雙黃管在吹,鼓在擂,
喧鬨聲中可愛的小天使啊……
卻悄悄地啜泣流淚了。”
夜鶯小姐仍舊在笑,臉頰上卻淌出了兩道淺淺的痕跡,在舞台燈光的反射下清亮一片。
老師寫的音樂裡,這位唱著歌謠的詩人,這位出席舞會的詩人,真的是婚禮的主人麼?
笛聲在奏,琴聲悠揚,喇叭和鼓聲冬冬地響,聽眾們感覺思緒正從華宴上飄升而起。
他們仿佛嗅到了盛會的香水和火苗燃燒的味道,聽見了新年夜的鐘聲,瞧見了夜空中綻開的淒美煙花和拉扯彩帶奔跑舞蹈的人們。
但這一切與自己無關。
可愛的小天使在啜泣啊……
“怎麼辦,她好像真的哭了!”
“也就是一場比賽啊,明年可以再來啊,夜鶯小姐年紀還這麼小。”
樂迷們看到少女臉上的淚痕後真的怔住了。
很多人重新抓起自己早已折掉的熄滅花束,在心疼憐惜又追悔不迭地徒勞搖晃著。
甚至有不少評委也在做這個動作。
尾聲,用儘力氣的人聲在音樂中消融,但範寧的雙手仍然奏著那歡快的圓舞曲,並逐漸化作一團下行的甜蜜的半音階旋風。
“你又沒參加經曆過,怎麼知道對她有多重要呢?”
“這舍勒寫的都是些什麼啊,我也是真的服氣了……”
“我要你跟著我投,你他媽自己聽桃色歌曲聽得那麼起勁,都快結束了裝什麼後悔啊!”
“都怪你們把可愛的夜鶯小姐弄哭了!
!”
一直熱烈但不失禮節的巨型露天歌劇廳,經這第9首淒美的《笛子在奏,琴聲悠揚一曲後,竟然逐漸出現了議論和爭吵的聲音。
音樂自然沒有因此停止。
範寧的伴奏一改之前的熱烈流暢,而變得分散糾結、緩慢無力,夜鶯小姐仍然在唱,儘管淚痕未乾,她臉上仍然帶著恬澹開朗的微笑,認真地表現著樂譜上老師所作的每一個指示。
在《當我聽見戀人的歌一曲中,詩人聽到一首戀人曾經唱過的歌謠,相思之情頓時潰如決堤,滿腔的悲淒化作淚水滾滾流淌。而在《少年愛上一位姑娘裡,詩人又用譏諷的態度敘述一個民間故事,來表示戀人錯過這樣好的自己一定會追悔莫及,可這種諷刺恰恰是詩人內心脆弱又千瘡百孔的證明。
如此到了秋天的最後一首《在晴朗的花園早晨。
範寧在上方聲部接續奏響下落的十六分音符,又以長時值的附點四分音符承接,就像清晨的露珠在一片片樹葉上凝聚打旋,然後在某個瞬間終於掉落在地,化成了一灘晶瑩清澈的水。
“在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在花園散步,
花兒一股勁滴咕,我依然在靜靜地走,
花兒一股勁滴咕,滿懷同情地瞧著我:
‘不要對我們姐妹生氣,你這蒼白憂鬱的小夥兒’!”
這首曲子描繪的詩人清晨在花園中漫步,試圖忘記曾經的戀人。
最後一個秋日。
夜鶯小姐的嗓音像低低自述般小而輕,漸強漸弱的的力度組合交替出現,好似繽紛的花兒們在竊竊私語,憐憫詩人那得不到回應的悲慘愛情。
自第九首起聽眾席就一直在傳來斷斷續續的歎息和爭吵聲。
內容都大同小異。
呂克特大師已經有很久沒抬頭了。
他夾鋼筆的手一直撐著額頭盯著桌麵,心情複雜惋惜之下,感覺整個人都被一張無形沉重的網給拉扯著抬不起脖子。
直到分散在遠方幾處的驚呼聲,打斷了眾人的絮叨抱怨,也突兀地刺入了琴聲與歌聲之中。
“怎麼又開始亮起來了?”
“我的也是!什麼情況!?”
“全部亮了,全部都在亮!
!”
歌聲未停,呂克特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足足四十八位評委全部站了起來。
一直百無聊賴、打著嗬欠等待結束的芮妮拉小姐,也站起渾身燃燒在焰色中的身子,滿臉震驚地往台下張望而去。
隻見原本一片昏暗,僅能偶爾看清聽眾鮮豔衣物一角的各處席位或地上,大家或棄置、或拿在手上的花束全部重新發起了澹澹的光芒!
不是最初分發下去的紅色,最初還隻是瑩然的白。
但接著逐漸帶上了極少極少的淺黃。
一眼望去,就像黑夜漫天星河中的浩渺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