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也看出了這位大師臉上有些煩躁,知道他是想縮短參賽者進退場和報幕的時間,但還是忍不住敬聲委婉提醒道:
“呂克特大師,後麵這足足還有0多位,先讓他們入場等候的話,排名靠後的可能還得等三個小時,有些事情怕是不太方便......”
其實演職人員休息室的後勤保障做得還不錯,他的出發點也是好的,當下是在含蓄地表示歌手需要飲水、補妝或者內急等方麵。
誰知道這“三個小時”徹底讓大師繃不住了:
“後麵的人不用唱兩首,一首就行。”
大部分人開口就知道是什麼水平了,而且呂克特覺得之前自己選人選得過於勉強,有些為了“慣常的入選比例”強行湊人數的意思,接下來他決定寧缺毋濫。
“......好。”埃莉諾親王一愣,隨即笑著應允。
“彆作點評,直接投票,也許再留1-個人就差不多了。”呂克特端起桌上涼飲喝了一口,又補充道,“彆受我個人的喜好影響,選你們自己喜歡的,有更多的話照常給票。”
“好好好。”一眾評委點頭如搗蒜。
前麵的評選大致都維持了個進1個去決賽的比例,可是大師竟然下手這麼狠,明明還剩足足個歌手......他們開始為後來者的命運感到深深的堪憂。
單從評選機製上來說,作為主評委的呂克特大師,也不過就是一人抵三人權重,但實際上......
今天席位上的另外十個人,無論是王室、教會、劇院方背景還是自由藝術家,幾乎大半都曾經受過這位大師的指點或提攜!甚至包括庫慈小姐在內的三位資深名歌手,還是和他有過正式關係的學生,這幾位歌劇演員的名聲早就不局限於南大陸了,可謂是家喻戶曉、炙手可熱、身價連城,一場主要角色的酬勞抵得上彆人幾年的收入!
即使是自詡嚴肅音樂“雅努斯正統”的西大陸,也不得不承認南大陸是一片盛產歌劇演繹名家的神奇土地,從曆史上的閹伶歌手,到現在的新生代名歌手,一位位名字如雷貫耳。
而這裡的名歌手大賽之所以到現在還能曆久彌新,有一半含金量都是因為評委席上坐有呂克特。
呂克特大師,新月詩人,“池”之邃曉者,教會榮譽主教,筆下有諸多歌頌愛情、辯思欲念或探討生命與死亡的詩篇傳世,民眾公認其行事不偏不倚、觀念唯藝術論、不拘世俗禮法,不過更熟悉他的人還得加上一條:性格剛烈、脾氣火爆。
或者也可以這麼說:自從大師上了年紀後,脾氣比年輕的時候好多了。
因為紅顏之爭或理念不合,直接拔槍與人決鬥的事情,已經是過去的傳奇故事了......
這對現今與這位詩人打交道的後輩來說是件好事。
凡事要往好的方麵想,他絕對不會在音樂沙龍、戲劇協會或評委席場合上對你掏出一把手槍來。
安已聽從安排提前進入劇院舞台,和眾人齊齊在側方等候席上落座,她有些奇怪為什麼身邊人的呼吸聽起來都那麼急促。
她沒有接受過這位新月詩人的審視,因為前三年自己均未挺進決賽,但今天體驗起來,感覺還好啊......
夜鶯小姐的心態很樂觀。
以大師的造詣和審美,接連“欣賞”了這麼多良莠不齊的歌喉,麵無表情一言不發是肯定的,就算是優勝者也不過是一些稚嫩的天賦與技巧,難道還指望著大師笑容滿麵地陶醉其中嗎?
又不是我的老師在這裡唱歌。
雖然十一個評委的陣仗拉得很開,呂克特大師身邊左右坐著的,就是“埃莉諾國立歌劇院”和“節日大音樂廳”這兩個藝術樞紐的負責人,除此外還有一眾王室成員、神職人員和資深名歌手,比如自己崇拜已久的庫慈小姐......但你們去看過決賽現場就知道了,那天足足有四五十位評委和一百多位嘉賓,把你圍了整整兩大圈呢!
難道是因為後方聽眾席區域,目前有近千號市民和遊客正在圍觀,所以你們覺得緊張?
可是作為一位聲樂學習者,一位潛在的歌劇演員,難道不是舞台注視感越強,狀態越活潑積極嗎?自己還嫌他們聽得不夠專心,有太多人走來走去,或者癱在席位上睡大覺呢!
主要是老師說了,他對自己的幫助在今天場合會“有點欺負人”,所以,也許坐十個呂克特也很難讓自己緊張。
“啊~~~~~~~~啊。啊。”
有位女歌手選擇了一首多米尼克大師寫的、風格較為炫技的無歌詞練聲曲,然後在第一個稍微有點難度的片段,聲線連續抖動了兩下。
而接下來的一位男歌手,在自己的歌曲序奏開始前直接搶了個拍,讓那位兢兢業業一直彈著鋼琴的助手滿頭都冒出了問號。
喂,朋友們,放鬆點啊!
你們上的是舞台,不是手術台!
夜鶯小姐在閉眼,扶額,搖頭......
呂克特大師則麵無表情地看著一個又一個歌手登台、報幕、演唱、謝幕、離場......
為保證演繹水準的相對公平,由賽事方統一安排的鋼琴伴奏又被送走了一個……
參賽歌手從3號一直覆沒到44號,後麵的人大部分覺得雙腿已經開始發軟了。
見鬼,已經九點了......坐在呂克特左邊的偉大遊吟詩人、節日大音樂廳總監塞涅西諾揚起一張資料單,看了看下麵壓著的懷表時間。
要是換我自己等這麼久,很難說我一定不會抖......更左邊的名歌手庫慈,對後來這些參賽者不好的狀態報以體諒態度,並且突然感覺現在的後輩確實很難混。
而呂克特右邊的歌劇院負責人埃莉諾親王,則慶幸還好大師做了決定每個人隻唱一首。
“4號歌手‘布穀鳥小姐’芮妮拉,介紹人:偉大遊吟詩人、節日大音樂廳總監塞涅西諾;緹雅公國王室埃莉諾親王;芳卉聖殿卡萊斯蒂尼主教;名歌手尼科林諾;阿科比藝文報樂評家……”
呂克特默念出了邀請函上包含一位“鍛獅”+一位“持刃者”+若乾社會名流的豪華推薦簽名,然後環顧左右問道:“你們兩個都是推薦人?”
他精神狀態稍微帶上了一絲期待感。
“這正是剛剛向您提到的在下的學生,也是埃莉諾親王家族裡年紀最小的妹妹。”塞涅西諾嗬嗬一笑,“她的才華和歌喉一定不會讓您失望,若是最後這一批參賽者僅留1-位進決賽的話,肯定是非她莫屬了。”
穿著鮮豔橙黃色禮裙的芮妮**場。
“啊,怎麼還有跟我起一類稱呼的人……”安悄悄地打量著這位布穀鳥小姐,“聽起來是個有一眾支持者站台,來自上流社會而且天賦不錯的歌手,不過,我有我的老師……”
隻見芮妮拉閒庭信步地走到正中間,豔麗的泡泡袖、蕾絲肩及袖兜各處蕩漾著劇院裡桃紅的光,精致無暇的紅唇微微揚起,帶著驕傲與些許矜持地向眾評委施了一禮:
“邁耶爾大師歌劇《裡努契尼》,女王的詠歎調。”
鋼琴前奏響起,隨後布穀鳥小姐的聲音,令在場的所有評委、甚至是後排昏昏欲睡的聽眾都精神為之一振。
女高音的精巧與高亢在她這裡得到了很好體現,又兼具深厚的能量,尤其是在**的華彩樂段,那兩組上下往複的琶音被她一口氣唱出,又準確地落在開始音上,接著變為明快多彩的顫音……
竟然演繹出了一絲獨特的魅惑性。
“好!!”
一曲結束後劇場後方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歡呼聲和口哨聲。
“氣息驚人,肺活量與橫膈膜支持力驚人,音準也極其穩定出色。”呂克特第一次在微微頷首,這樣的水平聽起來終於能被稱之為“欣賞”了,至少丟入決賽組是不用任何猶豫的。
在塞涅西諾頗為自得的笑容中,布穀鳥小姐提起拖尾的裙擺退場。
然後接著就是下一位夜鶯小姐。
麵對這樣的場合,安落落大方地走到評委跟前,用純淨的嗓音脆生生問好。
呂克特大師之前就心情稍稍舒暢,這位女孩的自信與純淨氣質所帶來的印象分也不錯,他拿起下一封邀請函。
哦?這位46號選手也是一位‘鍛獅’加一位‘持刃者’的推薦組合麼?他看到了上麵橙紅與桃紅的條帶都有簽名。
然後皺起眉頭,思考一會後出聲問向左右:
“這個舍勒是誰?”
眾評委開始麵麵相覷起來。
對啊……舍勒是誰?
摘得過桂冠的遊吟詩人?抑或外邦的偉大級彆音樂家?完全沒聽過啊?
每位推薦人在邀請函上都隻會寫自己的名字,但是能進入有色條帶的至少是“新郎”以上,即打底是天賦異稟的青年藝術家或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在場的人不可能一個都不知道,而且邀請函隻是一個形式性文件,真實性也是要被賽事方背後的教會審查的。
理論上說,沒人攔著你在“大師”的鮮紅條帶上無中生有地簽名,但基於上述原因,正常人乾不出這種嘩眾取寵的事情。
遊吟詩人塞涅西諾攤手笑了笑,學生的順利晉級讓他心情輕鬆:“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偉大’同行,由於過於低調導致連我也不曾結交,我想見識見識這位朋友,他看好的歌手也是一隻鳥兒,這多少有點緣分……”
他的話語看似默認了舍勒的“偉大”真實性,實則是滿滿的調侃。
“可這位夜鶯小姐為什麼能通過審查呢?”埃莉諾親王懷疑起了工作人員的篩選準確性。
“因為還有一位‘持刃者’。”這時名歌手庫慈輕聲開口。
眾人恍然大悟。
是了,這舍勒是誰其實無所謂,能拿到“持刃者”的推薦就足以通過初篩了。
至少旅費著名指揮家布魯諾·瓦爾特先生,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知道。
呂克特其實更無所謂,這推薦機製他本來就有所詬病,剛剛也作出了明年進一步提高門檻的決定,自己就是疑惑了隨便一問。
這個意外插曲稍稍耽誤了時間,一襲白裙的安站在台前疑惑看著大家,庫慈見狀趕緊提醒道:“小姑娘,你應該再介紹自己準備的曲目,隻需一首。”
安聞言趕緊又行了一禮:
“那我就唱《呂克特之歌》的第一首:《我呼吸菩提樹的芳香》。”
……好家夥?
這兩個主副標題一下子就讓評委們來精神了,而且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中間呂克特大師身上。
好家夥,這是什麼新奇的思路?
因為知道主評是呂克特大師,所以用他的代表作寫了首藝術歌曲?
這層邏輯很快就被人所理解了,評委席上包括庫慈在內的三位名歌手,都是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這一點。
參賽者或背後指導者的目的並不難猜。
但是……
事實上,作為老師最得意的早期愛情詩歌代表作,他們很早以前就探討過將它改編成藝術歌曲的可能性,&nbp;而且是和老師一起探討的。
可最後沒個結果。
——呂克特自己也找不到合適的呈現方式,這首愛情詩篇幅很短,語彙異常樸素,表達的意境也非常之特殊:它不掩飾其追逐美麗事物的悸動之心,但行文克製、矜持、純潔,表達的是一種高貴典雅的青澀愛情。
旋律的創作就是難點,愛情詩的旋律,唯美肯定是必須的特質,但很多浪漫主義的常見手法會打破純淨和克製,讓其顯得豔麗或感傷……
這隻是一方麵,更難的是伴奏!
一首藝術歌曲伴奏有哪些織體形式?常規的無非就是柱式和弦、分解和弦、半分解和弦、流動的快速琶音,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加花變形,但這首《我呼吸菩提樹的芳香》,呂克特覺得它們全部都不理想!要麼過於靜態,失去了靈動感,要麼過於濃厚,破壞了純潔性……所以那些創作探討全部以失敗告終。
三位學生偷偷瞟了一眼自己的老師呂克特。
沒在其表情上看出什麼變化。
但他們十分清楚,如果這位小姑娘帶來的藝術歌曲,在旋律或伴奏上、或在演繹風格上落入了那些他們早就討論過的俗套,對呂克特大師來說取得的效果絕對是適得其反。
這首描繪青澀愛情的詩歌,用老師之前的原話說,是自己“再也無法經曆”,也“再也寫不出來的東西”了。
一位新月詩人所逝去的青春年華!
就算想劍走偏鋒,用老師的詩歌來寫藝術歌曲,最好也彆選這一首啊!
這個想法……不僅新奇,而且,很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