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呼吸菩提樹的芳香》,d大調,鋼琴伴奏以屬音a弱起,帶出一串晶瑩剔透的上波音。
清脆搖曳的風鈴聲打斷了眾人的遐思,鋼琴隻用幾顆七和弦的音符作了個簡單連接,然後又將第二串清耳悅心的天籟之音再次拂出。
“叮叮叮叮叮叮叮咚~~”
夜鶯小姐的身體狀態變得積極起來,高跟鞋的腳尖微微踮起,唱出的聲音就如泉水洗過一般純淨:
“我呼吸到一陣芳香……”
這支旋律的初印象是如此澄澈、真摯、似冰水沁入聽眾心脾,比雨林蒼翠、漿果香甜的時節送入牧人耳中的夜鶯之歌還要動聽。
但嚴格來說,真正意義上的伴奏尚未出現。
鋼琴那兩串空靈的叮咚聲隻是個簡短的序引,呂克特大師用審視的態度,聆聽著接下來旋律會如何發展,鋼琴又會做何種演繹。
此刻他的心情真的很複雜,毫無疑問,如果這首藝術歌曲落入了那些探討的窠臼,自己會失望,甚至憤怒,但他又必須以溫和坦誠的態度對待這位歌者——因為,連自己不知到底該如何表達的意境,何談去苛責彆人呈現出來?
然而,眾人聽到的,根本不是伴奏。
不是柱式、分解或半分解和弦,而是,一條旋律。
另外一條單音符的對位旋律!
鋼琴在稍高的中音區,不疾不徐地奏出了一片片清微淡遠的六連音。
其速度十分微妙,中速,快一分便浮躁,慢一分便拖遝;其力度十分克製,強一分則唐突,弱一分則造作,一切,都是剛剛好。
沁人心脾的靈感撲麵而來,聽眾們感覺自己真的嗅到了菩提樹的香味!
它的飄來,比夜鶯小姐的歌聲稍晚了點,就像是這位少女的吐氣如蘭,在稍稍靠後的時刻才鑽入了聽眾的鼻息,沁進了聽眾的靈魂裡!
“我呼吸到一陣芳香。
房間裡放著,
菩提樹的一小嫩枝;
這是一份禮物,
來自我心愛的人;
那菩提樹的香味是那麼甜美!
那菩提樹的香味是那麼甜美!”
安的嗓音稚嫩、溫柔而動了情。
人聲旋律已然如此,鋼琴的對位旋律又極為通透寧靜,左手隻有稀疏的低音支撐起和聲的骨架,暗示著菩提樹清幽的香氣在空中飄蕩,又靜靜沉入愛慕者的心田。
呂克特大師頃刻間動容了。
對位,鋼琴的“伴奏”方式竟然不是伴奏,是具有同等主體作用的對位!
而且還不是中古風格的對位,而是浪漫主義和神秘風格混合的絕塵之旋律!
那兩條複調旋律,音樂上的對位關係自然是和諧的,但意象卻上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像極了年少時光裡的怦然心動:明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喜歡的人身上,卻連肌膚的微微觸碰都拘謹而赧然。
自己這首詩篇的核心創作靈感,就是將這種青澀的愛情味道與菩提樹的幽香聯係在一起,而這首複調化的藝術歌曲,簡直完美地再現了此番意境!
苦思冥想多年之未得!
大師握筆的手突然緊緊地用力了一下。
然而,這還沒完。
在歌曲的第二部分材料裡,鋼琴的右手在高音區又加入了第三條對位旋律!
它就像在戀人的可愛互動與對答中,又加入了一個大自然的旁白,那充滿清新和陽光的味道,讓詩歌的意境與音樂線條進一步更加融合,沒有絲毫矯揉造作的刻意!
而夜鶯小姐此時低低淺笑,雙手輕輕捧在胸口,用憧憬的聲調繼續歌唱,用青澀的言語對心上人表達著心意:
“你說話那麼溫柔,
輕嗅一縷,
也是菩提樹的香氣,
是愛情芬芳的氣息!”
當歌曲在超塵絕俗的靜謐中消失時,後排那些遊客聽眾們的反應,與之前布穀鳥小姐演唱完《女王的詠歎調》後完全不同,這次沒有排山倒海的掌聲或歡呼,但所有人都沒了動作,站起的依舊站在原地,落座的依然保持著原本的姿勢。
那些清新而令人悸動的香味,仍然在空氣中經久不散。
呂克特大師終於開口了。
今天的整場定選賽,他和評委們的低聲交流本就少之又少,而主動對一位歌手說話,絕對還是頭一次——
“這首歌是誰寫的?”
安沒有回答,因為他馬上又問出了第二個問題,根本沒給人回答機會。
這次的說話速度明顯快了幾分:
“你本來還有第二首歌曲對不對?”
“是的,先生。”安提著裙擺禮貌回答。
定選賽本來每個人準備的都是兩首,隻不過後來為了趕進度被呂克特砍掉了一半。
他自然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位夜鶯小姐在報幕時,說的是《呂克特之歌》第一首!
“老師怎麼又不急了?”庫慈端量著舞台上的白裙少女,從反響來看,這位夜鶯小姐自然是順利入選了,她明明記得老師之前如坐針氈。
“老師他怎麼這麼急?……”另外一位男高音名歌手則覺得這語氣,與老師平日裡的風格大相徑庭。
呂克特左右兩邊的埃莉諾親王和遊吟詩人塞涅西諾卻是深深思索起來。
這兩人一人是歌劇院的負責人,布穀鳥小姐的哥哥,一人是大音樂廳的負責人,布穀鳥小姐的老師,今年將她推上名歌手之位是勢在必得,王室和教會背景,加上她本身的天賦,一切均已就位。
定選暫時沒有衝突,選1個選個都是選,但決賽的最終獎項是分性彆的!男女名歌手僅一位,提名各三位!這樣的話,這兩人都是女高音,處在的是同一賽道……
“第二首叫什麼名字?能否演唱?”呂克特大師又問道。
人之常情,這位詩人實在太想知道,背後的那位指導者還有沒有寫這樣的藝術歌曲,寫的是自己的哪首了!他的三位名歌手學生也很好奇是哪首,因為這樣的作品以後肯定會成為自己的保留曲目,比如剛剛那首“菩提樹的芳香”。
不過呂克特現在的語氣,已經恢複了平日一位年邁之人該有的沉穩凝持,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已說過這批參賽者隻唱一首,所以,是否還唱第二首全憑你個人意願,這不會影響我的票選判斷。”
“很樂意的。”安再度淺淺一笑,清脆地報出下一曲名:
“《如果你愛美人》。”
老師他怎麼可以這麼棒!夜鶯小姐現在開心極了,大家很認可自己的歌聲隻是一方麵,還有個重要原因是,她覺得自己享受的狀態已經起來了,單純發自內心地想再唱一首。
她那天詢問過範寧,對方表示沒有指定演唱順序,所以五首歌曲是自己憑感覺定的。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的安排很有敘事性,很有遞進性,先潤物無聲,再“後聲奪人”,最後走向總結升華,而第二首《如果你愛美人》……在她的理解中,詩歌意蘊明顯屬於“奪人”的那一類。
聽到了自己的又一詩篇,呂克特大師神色複雜地連續微微點頭。
這首作品創作時間稍晚,同樣是他在青年時代為戀人所寫的情詩,一首結構古典工整,但修辭技法奇特而瑰麗的複律詩。
他太想知道那位創作者會如何去呈現了。
鋼琴以一個樸實的音階下行,引出了溫柔而親切的四部和聲。
“‘支聲複調’的寫法?還真是每首的伴奏都不落於俗套啊。”這些評委的耳力何其敏銳,一開篇就意識到了這個創作手法絕不簡單。
它的對位獨立性比傳統的伴奏要強,但又弱於對比或模仿性的複調:通常是多個層次圍繞一條主旋律進行,時而分開,時而聚合,互相襯托,從而形成一種將人聲包含於綿密織體的聲響效果。
聽起來特點很美好,但須當注意的是,如果不是和聲和旋律寫作的境界皆已爐火純青,這樣的手法極其容易讓人聲與伴奏主次不分!可是現在——
夜鶯小姐再次提氣開口,這一次她不再矜持淺唱,而是眼眸明亮,張開雙臂,以熱忱的姿態放聲高歌:
“如果你愛美人,就請彆愛我!…..”
旋律一出,尚未完整,眾人便領會到了其中的神妙之處,鋼琴溫柔地擁抱著歌聲,而歌聲以濃濃愛意作答,兩者纏綿依偎,配合得天衣無縫!
“這到底是誰寫的?”包括庫慈小姐在內的三位名歌手百思不得其解,如果隻有剛剛那驚豔的一首,大家的反應是驚歎誰能捕獲到如此的靈光,可是第二首水平同樣極高……
難不成還有人能夠將《呂克特詩集》穩定發揮兩次?這多少讓人有些難以理解了!
“如果你愛美人,就請彆愛我!
去愛太陽,那披著金發的太陽。”
詩歌中的“liebe(愛)”一詞在她的歌聲中反複出現,而每一段音樂材料在出現時,範寧都將其稍作改變,讓其情緒在一連串的否定詞中越推越高——
夜鶯小姐的第二段,向上小三度轉調:
“如果你愛青春,就請彆愛我!
去愛春光,那年年依舊的春光。”
夜鶯小姐的第三段,節奏線條被拉長:
“如果你愛財富,就請彆愛我!
去愛美人魚,它身上有無數珍珠。”
而最後一段在高音域的耀眼強調,將這首詩歌的主題升華,所有的否定在此刻變為肯定,她的每個音節中無不洋溢著對愛的熾熱向往:
“如果你愛愛情,就請來愛我!
永遠愛我,就像我永遠愛你一樣!!!”
範寧在閱讀揣摩詩歌後,將這裡做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處理:他沒在情感的爆發點用上俗套的突強力度,而是做了“漸慢並漸強”的術語指示。
而更加具有戲劇性的是下一句“oja,michliebe!”(啊,你是愛我的!),他反其道而行之,用的是“漸弱”!
“他怎麼知道我當年寫這一句時,實際上是患得患失的心態!?”
聽到夜鶯小姐最後那帶著微妙“揪心”意味的演繹,呂克特大師這下是真的坐不住了!
世人在賞析中無不認為,吟誦此詩歌的主人翁一定是個不拘泥於物質,追求精神之愛的高潔之士,他(她)一定向往純潔的愛情,並會無比自信地去追求這份純潔……
這不全對!事實上麵對世俗和物欲的熏擾,那位主人翁並非全然自信,他(她)的心態是患得患失的!他(她)對心上人如此深情告白,絞儘腦汁地做這樣的鋪墊,其實已經用儘了畢生的勇氣,而且也恐懼那個告白之後的結果!
為什麼背後那個創作者能如此敏銳地洞察到詩歌背後真正的意蘊?
為什麼這位夜鶯小姐可以表達得如此淋漓儘致???
“這到底是誰寫出來的!?”
歌曲尾奏是連續的半音下行,待得音樂的終止式散去還沒半秒,呂克特大師整個人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安被這位新月詩人的反應嚇了一跳。
“舍勒啊……”
“我的老師,在邀請函上簽名了的……”
所有評委相視一眼。
舍勒到底是誰!?
所以,這個從來沒聽過名字的、簽於桃紅色推薦條帶的音樂家,是她的老師?
埃莉諾親王眼神閃動,出於夜鶯小姐和布穀鳥小姐的競爭關係,他準備借助王室和教會力量好好調查一下這個舍勒的背景了。
“舍勒還寫了類似的藝術歌曲嗎?是不是讓你決賽的時候演唱?能否告知作品名叫什麼?”
呂克特直接提問三連。
沒辦法。
在如此超群絕倫的創作質量下,這根本沒人忍得住。
對方玩的這招心理攻勢,明明知道其目的就是幫自己的學生取得成績,但基本上隻要是個人就忍不住!現在這位詩人不僅在意自己還有沒有作品被二度創作,還在忍不住反複去猜一共有幾首,具體又是哪幾首,具體的具體又是怎麼寫的……
麵對這位年邁又極負盛名的大師,安的心裡有了一絲猶豫。
範寧給她說過“可以試試不提前告知”,說這樣也許能“最大程度提高評委期待”,還說不排除會有“一時興起的其他增添或變動”……雖然並非正式交代,是隨意一說,但安覺得自己所有話都必然要聽老師的。
“抱歉,呂克特先生,老師的計劃還未完全敲定。”她帶著歉意行了一禮。
“你的老師舍勒現在在哪?”呂克特又問道。
“啊……”安怔了一怔,不過這個問題倒是無妨作答,“他在聽音樂會,在布魯諾·瓦爾特先生的……”
桌子板凳的嘎吱聲響起。
“我現在就去拜訪他。”呂克特直接起身離席。
啊這……評委們愣住了,候選的歌手們傻眼了,就連舞台聽眾席後方的圍觀遊客都呆住了。
名歌手定選賽進行到一半,主評直接走了?
見鬼,後麵還有十幾個選手!呂克特走了三步又覺不妥,王室和教會的麵子是小,但答應把關的事情自己不能爽約。
“庫慈小姐,你將夜鶯小姐送回節日大音樂廳,並以我名義邀請這位舍勒先生今晚來歌劇院露天咖啡台一敘!”他向自己的這位愛徒發號施令,“對了,去我的休息室,拿上一小支血玉狐百合飾品贈予給他!今天的這兩首藝術歌曲價值千金!”
“好……”庫慈先是下意識答應,然後語氣又有些不確定,“現,現在?”
呂克特右手接二連三地揮動:
“趕緊去,這邊的參評沒你什麼事了,再不去那邊要散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