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京郊,天高雲淡。
梁經綸這處宅邸的後院,恰好掩映在一片金黃的銀杏林中,樹下卻傳來陣陣喧囂。
六個精壯的護院敞著衣襟圍坐著,石桌上堆著油光發亮的燒雞、鹵牛肉,幾壇陳年花雕已經見了底。
“三哥,這月的水錢總算收齊了,南城那幾家起初還想賴賬,弟兄們往他們的倉裡倒了三桶泔水……”
“你這手段太斯文,換成老子,早往他們的井裡扔死孩子了!”
“三哥,今時不比往日,是不是少收些?”
“哼!怕了?怕了為什麼不聽老爺的命令,直接回江南,而是繼續跟著少東家?不還是為了撈些錢財,填飽你那第三房小妾麼?”
滿臉橫肉的護院頭領啃著雞腿,油汁順著下巴滴到衣襟上,教訓著手下們:“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退!少收些?但凡有一絲軟弱,水錢就一個子兒也收不上來了!”
“是!三哥說的是!”
眾護院紛紛應道。
護院頭領聽出他們的言不由衷,臉色冷了下來,聲音猶如鈍刀刮骨:“我看這幾年富貴日子過多了,你們統統都忘了本!王疤瘌,你當年在滄州殺綢緞掌櫃莊全家一十三口時,也是這副熊樣?”
要填飽第三房妾室的護院縮了縮頭,乾笑起來。
護院頭領又伸出手指,接連點了剩下的人:“當年咱們十一個兄弟夜闖鹽倉,鬨得天翻地覆,何等的威風,現在就剩下六個,錢串子,你現在肥得流油,可還記得用分水刺挑人腳筋的絕活?”
胖護院漲紅著臉去摸腰間,卻抓了個空,訕訕地湊了過來:“三哥莫生弟弟們的氣!是弟弟們不好!”
頭領冷笑著:“生氣?老子是怕很快就生不了你們的氣了!船行裡麵的好手不止咱們哥幾個,天南地北的都有,手上的血比咱們都多,現在又沒了朝上那些當官的撐腰,以為舒服日子還能繼續下去?瞧著吧,接下來就是賣命的時候,而你們享樂慣了,昔日的看家本事還剩幾分?”
說著,他抽出腰間的佩刀,猛地擲出,朝著不遠處的一棵桂花樹射去!
唰!
這本是示威的動作,但護院頭領做出動作的同時,汗毛又根根豎起,猛地看向頭頂:“不好!”
樹冠突然炸開,一道黑影如蒼鷹搏兔般淩空撲下,手中的佩刀以力劈華山之勢狠狠砍下。
千鈞一發之際,護院頭領甚至來不及躲閃,猛地將身側的胖護院一扯,朝刀光迎去。
唰!
於是乎,一顆滿麵油光的腦袋已經飛了出去,在樹乾上撞出一蓬血花,他終於爭取到了喘息的機會,朝後一滾,去尋武器。
但很快他就駭然發現,出手的不止一人。
幾乎是同時,五道身影就從不同方位突入院落,幾個弟兄們猝不及防之下,幾乎都是連滾帶爬,狼狽無比地躲避著襲擊,而三招兩式之間,又有一人鐵棒橫掃,砸得一人天靈蓋凹陷。
‘錦衣衛?’
護院頭領目眥欲裂,即便他們的手上都不止一條人命,可這般殺人不眨眼的風格仍舊覺得心悸,關鍵在於他是有見識的,瞬間認出對方的身份。
之前對待平民百姓時,他比誰都強硬,此時發現突入院內的是錦衣衛,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內院跑,邊跑邊喊:“有——”
話音剛起,屋簷上再度掠下兩道身影。
海玥親自出馬,卻沒有逞能地衝在第一線,而是跟在經驗豐富的錦衣衛身後,陸炳也與其並肩。
於是乎,此時撲下的正是他們,一左一右,配合默契。
陸炳淩空旋身,刀光如匹練般劃過,本能防守的護院頭領悶哼跌退,揮擋的雙臂已經飆射出鮮血,守禦的架勢更被打開,順著這一線空隙,海玥手中的長棍則如青龍探首,準確地點在對方的喉頭上。
“哢!”
護院頭領銅鈴般的雙眼怒瞪,迸射出不甘與絕望,魁梧的身軀晃了晃,倒了下去。
而陸炳再補上一腳,踢在他的太陽穴上,確定死得不能再死了,再轉向樹下的戰況,沉聲道:“留兩個活口!”
不多時,後院一角,兩個鮮血淋漓的護院丟在了海玥和陸炳麵前:“嚴世蕃關在哪裡?”
“不……不知……”
“分開問,不知道的殺了,知道的留個活口!”
“在內宅!內宅!!”
很快,位置問了出來,連內宅附近還有多少護院都一清二楚。
事實證明,這個宅子裡麵的護衛力量,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多。
根據護院交代,是“萬通船行”的老東家梁舟,在得知官場事變後,就準備將人手全部抽調回江南大本營。
但少東家梁經綸迷戀京師的一種藥酒,以諸般理由推托,一直留在這裡不願回去,其父三番五次催促無果後,就將大批手下調走了。
所以此次這座看似守衛嚴密的宅邸,其實護院數目隻有往日的三成,全靠昔日的凶威撐著,才沒有對外露了怯。
“本以為是龍潭虎穴,結果就是個小巢,居然還敢擄走一位今科舉子,梁經綸真的是吃藥吃瘋了!”
“我們分開行動吧!”
海玥和陸炳略加商議,決定兵分兩路。
海玥帶著洪七和周五去內宅營救嚴世蕃,陸炳則帶著剩下的人直撲梁經綸所在,擒賊先擒王。
“錦衣衛辦差,擋者殺無赦!”
而既然裡麵的護院沒有人數上的優勢,陸炳乾脆一聲厲喝,帶著四名緹騎如猛虎入羊群,殺了進去。
另一邊海玥闖入內宅,周五和洪七一左一右,同時比他更快一步衝出,前者鐵尺橫掃,砸得一人顱骨凹陷,後者更凶悍,直接抓住兩個家丁的腦袋對撞,“哢嚓”骨裂聲令人牙酸。
兩人也是紅了眼,但凡敢於攔在中途的,也不管是真的頑抗者,還是嚇傻的,都是照殺不誤。
海玥沒有這樣的辣手,但也不敢這個時候留人活口,萬一是表麵偽裝,背後再捅刀子,後果不堪設想,隻能說這個時候還留在宅子內的,不太會有無辜。
這般一路衝殺,直達先前交代的屋子。
海玥一腳踹開屋門,猛地闖了進去,就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地上蜷曲著,正在從繩索裡麵掙脫出來,遠遠的就能聞到身上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東樓!”
“明威……明威!”
嚴世蕃先是震驚。
我安排了那麼多求生計劃,居然直接天降神兵,連躲到藏身處的步驟都免了?
旋即狂喜。
他眼眶大紅,猛地掙脫繩索,無比激動地撲了過來:“明威!!”
海玥不著痕跡地讓開,摯友歸摯友,有些接觸還是罷了,立刻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出去再說!”
“好!好!”
嚴世蕃連連點頭,但看著地上斷裂的繩索,遲疑了一下:“這裡還有兩個幫過我的恩人,我想一並救走!”
“哦?”
海玥反倒有些欣慰。
不得不說,嚴世蕃與趙文華相比,性情沒有那般涼薄,如果是趙文華,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為他人開口。
然而當聽了對方的描述後,海玥也有些詫異:“雲韶?碧玉堂的那位女榜眼?她怎麼會在這裡?”
嚴世蕃眼中閃爍著美好:“這就是緣分啊!若不是她,梁經綸今早肯定就對我實施酷刑,哪能這般安然無恙地見到明威?”
海玥看了看他。
實話實說,由於錦衣衛的失責,居然連暗樁孫流的原住址都沒有,當時間拖到第二日的白天,海玥已經做好看到了最壞的打算,甚至一隻眼或者瘸了腿的版本都有心理準備了。
但現在除了身上味太衝,竟是全須全尾,活蹦亂跳,實在是幸運到了極致。
難怪嚴世蕃對在生死關頭施以援手的兩女念念不忘,海玥頷首道:“她們人呢?”
“就在內宅,雲韶和初柔應該會保護自己,還要勞煩明威和錦衣衛的兄弟一起將她們救出!”
嚴世蕃認出洪七和周五是陸炳的心腹,以為海玥為了救他連錦衣衛的關係都動用了,心裡感激萬分,也不忘對兩人抱了抱拳。
“走吧!”
人質救出,賊人的反抗又不值一提,接下來就是收尾工作了。
而嚴世蕃跟在海玥三人身後,左顧右盼,就怕看到雲韶和初柔倒在血泊中的屍體。
“嚴公子——!!”
就在大半個內宅都找遍,他心中的忐忑感升到極致之際,天籟般的聲音飄來,兩道倩影飛奔而至。
“雲韶——初柔——!!”
嚴世蕃張開雙臂,三人狠狠地相擁在了一起,毫不嫌棄彼此。
殺得一身血的陸炳,拖著一個死狗般的男子出來,和海玥麵麵相覷。
在得知前因後果,他對於雲韶的身份不以為意,反倒對於這種患難見真情頗為讚賞:“敢於冒著生命危險,在賊窩中施以援手,如此女子確實有情有義,這小子倒是因禍得福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海玥笑笑:“營救大功告成,可以向宮中稟告了,陛下和嚴侍郎都等著我們的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