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碎嘴失蹤的時間是正午之後。
孫碎嘴的房間內,其餘物件一應齊全,無論是用來打更的銅鑼梆子,還是很快搜出來的乾癟錢囊,都證明了他並沒有正常出門的意思。
但偏偏,根據同伴更夫交代,他平日裡收集的春宮圖不見了。
當海玥一聲令下,眾人忙活了起來,紛紛搜尋著這不太好對外人言的東西。
屋子裡麵很快翻了個底朝天,沒有。
屋舍附近搜尋,依舊沒有。
眾人提著燈籠,再見天色越來越晚,夜風越來越寒,已是有些不情願了。
然而嚴嵩一把年紀的人,於不遠處寸步不離地盯著,沒有人敢在這個關頭觸怒這位可能失去兒子的三品大員,隻要硬著頭皮繼續搜尋。
“找到了!俺找到了!”
終於,伴隨著驚喜的聲音,一名習慣了夜間行動的更夫大聲囔囔起來:“在這邊的草叢裡!”
海玥叮囑過,發現後不要破壞現場,隻要尖叫通知即可,確實很快眾人趕到,周遭四五個燈籠高舉著,照亮了這片地方。
一本有著插畫的書卷丟在牆邊的草叢中,彆說夜間了,即便是白天,這個位置都不太容易被發現。
海玥見狀,沒有急於去撿書卷,而是視線上移,吩咐道:“把燈籠移過來,照一照牆麵。”
小廝們依言照做,海玥靠近細看,很快落在一個淺淺的鞋印上:“有人從這裡踩踏,翻過了牆,那邊是貢院外麼?”
更夫回答道:“翻過去確是貢院後街。”
“去把孫碎嘴床下的鞋子拿過來!”
海玥等到皂靴送來,比對了一下:“是孫碎嘴的鞋子,此人有武藝在身,看來是他翻過的牆……”
再搜尋了一番彆的細節後,海玥這才上前,把畫冊撿了起來。
市麵上的春宮畫冊也有受眾人群的偏好,比如士子就普遍喜歡《花營錦陣》,每幅畫旁邊都有詩詞注釋,初入京師時海瑞就被介紹過,《鴛鴦秘譜》亦是同類型,不過旁邊是仿水滸一百單八將的綽號與小詞,更為市井鐘愛。
至於《勝蓬萊》和《天宮絕暢》,則雅俗共賞,連出家人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孫碎嘴收藏的這一部,卻不是市麵上最流行的,而是《江南消夏》,記得嚴世蕃提過,這應該是正德年間流行的代表作,與《繁華麗錦》齊名,以“人體誇張拔細”著稱。
海玥戴著薄薄的手套,略微翻了翻,畫風確實挺誇張。
至於異常,裝訂的線有些鬆開,似乎曾經夾過什麼堅硬的東西,書頁也有被壓過的痕跡。
“孫碎嘴應該是在裡麵夾放了一件物品,但為什麼要將整卷畫冊一起帶出呢?不嫌得累贅麼?”
既然想不明白,就將其餘更夫喚過來:“你們看一看,這卷畫冊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更夫們個個帶著興奮的表情接過,翻了翻,果然發現了怪異之處:“太乾淨了,這都沒怎麼看過吧?”
海玥眉頭一挑:“孫碎嘴的日子過得拮據,你們之前猜測他是好賭,輸光了錢財,為什麼不猜他是去皮條胡同,在那裡用光了錢財?”
更夫麵麵相覷,似乎也被問住了:“對哦!俺們怎麼不這樣想?”“孫碎嘴平日裡連個婦人都不談,怎會去皮條胡同?”“指不定是天閹……”
海玥指了指畫冊:“若真是天閹,為何還要看春宮圖?”
“掩飾唄!”
有個更夫笑道:“俺有一次也看到孫碎嘴拿著這卷春宮,跟一個漢子招呼呢!他自個兒不成,就用此物扮著,害怕彆人嘲笑他吧!”
“拿著畫冊跟漢子打招呼?”
海玥立刻道:“什麼時候的事情?”
更夫想了想:“不遠……就是三四十天前吧……”
海玥道:“將那個漢子的相貌仔細描述一遍。”
更夫回憶半晌,給出兩個特點:“瘦瘦高高,長相挺凶,彆的記不得了!”
海玥知道憑借古人的描述,想要憑畫像找出目標幾乎不可能,乾脆換了一種詢問的方式:“你們走街串巷,夜夜巡邏,見過的人也不少,尤其是雞鳴狗盜之輩,依你的印象,那個相貌凶惡的漢子可能是做什麼的?”
更夫琢磨了一下:“瞧著像是街邊巡邏的保甲?不對……又有些不像……”
海玥追問:“為何不像?”
“就是……就是……”
更夫張了張嘴,似乎難以描述那種感覺:“太凶了!不是賊人的那種凶惡!反正俺沒敢上去!”
“太凶了?卻不是賊人的凶惡?”
海玥目光微動,突然道:“聽說有一次大考完,孫碎嘴說巡夜時看見文場有白影飄過,是落第的士子不忿,在文場裡吊死了,化作冤魂來索命,有這件事麼?”
眾人紛紛點頭:“有!有!”
“你們作何反應?”
“害怕唄,那段日子都沒人敢去文場!”
“除了這件外,還有類似的事情麼?”
“有!有!這小子老是喜歡扯這些,大夥兒聽得可滲人了!”
“你們還信他?”
“不信歸不信,但總是害怕,平日裡他說的地方,乾脆躲著走……”
問到這裡,海玥心裡有了數,再把《江南消夏》翻開,撫摸了一下書頁裡麵被壓過的痕跡:‘這個形狀確實符合……莫非真的是……’
他腦海中浮現出一物,恰好與這個痕跡相符合。
那是之前追查黎淵社成員“翼火蛇”時,陸炳借給他的北鎮撫司令牌。
當時在碧玉堂有人搶占琴心鳳簫,令牌一出,對方頓時灰溜溜滾蛋。
‘如果說《江南消夏》裡夾著的,也是一塊北鎮撫司的令牌,那麼孫碎嘴的身份就可以確定了!’
‘他是錦衣衛的暗諜,平日裡在貢院內的種種碎嘴,恐怕是彆有目的,絕非喜歡嚼舌根那麼簡單。’
‘而更夫偶然碰見的,與其接頭的凶惡漢子也是錦衣衛,帶著這卷春宮畫冊,在合適的時機露出裡麵藏著的令牌,才能確定身份。’
‘這既是防備有旁觀者,直接看到暗諜出示令牌,暴露身份,也是防備萬一令牌被彆人偷走,不熟悉這個接頭暗號的人,無法假冒其行事。’
‘倒是巧妙!’
可如果孫碎嘴是錦衣衛的話,他為什麼會和嚴世蕃一起失蹤呢?
在貢院散布科舉舞弊的消息,又是否存在著錦衣衛的身影?
‘等一等!’
‘我之前盤算誰會對嚴家父子下手時,漏了一個人!’
海玥思考到這裡,身體微不可查地一震。
嚴嵩即將以清流領袖的身份入閣,這個關頭想要抹黑他清譽的嫌疑人有很多。
比如正當權的大禮儀新貴,之前被嚴嵩處置的大批罪臣,甚至還有已經沉寂的武定侯郭勳等人。
可還有一位。
旁人會忽略,海玥卻不該忽略。
嘉靖帝朱厚熜!
這家夥是有前科的!
‘自從經曆了楊廷和集團搶奪皇權後,嘉靖對於權臣就極為敏感,即便是力挺他尊親生父親,冒著生命危險助其穩固皇權的張璁,在入閣之前,都遭到嘉靖的敲打,先貶官外放,再官複原職,就為了讓其患得患失,對天子產生由衷的敬畏,不敢生出邪念!’
‘現在嚴嵩也要入內閣了,且聲譽無可挑剔,威望如日中天,嘉靖提拔他製衡張璁的同時,不會也準備來一手吧?’
‘汙蔑嚴世蕃借用嚴嵩的權勢中舉,使嚴家父子聲名狼藉,事後查出來是順天府衙禮房書吏散播謠言,嚴嵩勢必認為張璁是背後指使,兩任閣老勢同水火,而天子對嚴嵩予以信任,依舊讓其入閣,嚴嵩誠惶誠恐,更生忠誠報效之心?’
換成彆的皇帝,使不出這等手段,但嘉靖敏感多疑的性情和刻意促成的權臣敵對局麵實在太多,再說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錦衣衛恰恰就是做這類臟事的人。
現在一位錦衣衛暗諜出現在現場,讓海玥忍不住將各種線索結合到了一起。
可依舊解釋不了,嚴世蕃為什麼遭到了綁架。
嘉靖如果是幕後指使,為的是讓嚴嵩毀譽參半地進內閣,與張璁徹底翻臉的同時,又堅定不移地忠誠於他這位皇帝。
那麼借兩個小廝的口在貢院散布謠言,同時讓錦衣衛暗諜盯住就行,綁走嚴世蕃,完全是多此一舉……
“明威,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正琢磨著呢,嚴嵩略顯疲憊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嚴嵩畢竟是五十歲的人了,近來更是公務繁忙,驚聞噩耗後匆匆趕至,硬撐著全程旁聽,此時已經顧不上彆人,就緊緊盯住海玥的反應,見他神情有異,馬上關切地問道。
海玥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嚴伯父,請借一步說話!”
嚴嵩神色一振,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好!”
海玥打量了一下這位老者,見對方的身體還能挺得住,便沒有選擇攙扶,而是腳下放緩,與之一前一後來到無人的角落,正色道:“我現在擔心東樓的失蹤,與秘密結社‘黎淵社’有關,想要把人救回來,恐怕得兵行險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