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了!”
“孫碎嘴真的不見了!”
“失蹤的時辰和嚴公子差不多!”
鹿鳴宴開辦的時辰是午時前後,眾學子於巳時入貢院明倫堂,一般會有兩個時辰的宴請歡慶,約到未時結束。
而孫碎嘴是貢院的更夫,晚上打更巡邏,白天休息睡覺,他在房中一直睡到午時才起,起床後吃了個飯,當時旁人都看見他的,後來就不見了蹤影。
恰恰嚴世蕃起身離席,也是午時之後,直到未時過去都未歸,小廝阿祿再發現信件,主考官李默報了順天府衙知曉,待得府衙推官沈墨帶人過來搜尋未果,如今已是晚上。
在確定了人莫名失蹤後,海玥推開西角的一座屋門,黴味混著劣酒的氣撲麵而來。
孫碎嘴十幾年來一直住在此處,房間不大,頗為陳舊。
半扇歪斜的窗欞上,油紙早被雨水泡成了混沌的灰黃色,破洞處漏進一線月光,正照著木桌上那盞凝固著燈花的銅燈上。
床榻上的被褥亂作一團,枕邊歪倒著個酒壺,殘酒在席子上洇出深色痕跡,混著些炒黃豆和瓜子殼,床底下塞著雙開口的皂靴,鞋幫上結著乾泥。
視線再移到泥牆釘著的鐵釘上,正中是一本翻爛的黃曆上,上麵圈圈繞繞,每一頁都畫滿了痕跡,左右是梆子、銅鑼、蓑衣、鬥笠和一根長棍。
海玥觀察完畢,開口問道:“這種硬木長棍是做什麼的?”
回答的不是阿祿,而是被帶過來的其他更夫:“回相公的話,更夫也都要有武器防身的,前些年發了更刀,如今換成了這種更棍,平日裡俺們出去都帶著它,能支撐身體走夜路,方便得很呢!”
另一位更夫道:“老孫更是會使棍法,每次驅趕野狗都靠他,有一回還趕走了夜間的賊人呢!”
海玥眉頭一動:“如此說來,孫碎嘴還有些武藝在身?”
其餘更夫連連點頭:“是有!是有!”
海玥又看了看:“孫碎嘴平日裡生活很拮據?”
“是挺拮據的!他沒婆娘,也沒娃子,一個人吃住原本夠用了,可還時常問俺們借錢呢,後來大夥兒都不借了!”
“有手有腳的,為何把日子過成這樣?”
“聽人說是去賭了!輸光了……”
“聽說?你們親眼見到他去賭坊了?”
“沒有……那沒有……”
“此人既是個碎嘴,自己的事情就沒有說過?”
“回相公的話,這孫碎嘴吧,確實是個整日嘮叨的人,但他嘮叨的都是彆人家的事情,自家的那些卻從來不談,俺們起初還問問,後來見他獨身一人,也沒什麼好說的,就沒聊過了。”
“這樣麼?”
海玥微微頷首,還要接著深入了解,阿祿卻匆匆走了進來,湊到耳邊:“海相公,嚴侍郎來了!”
嚴嵩還是被驚動了,且來不及等消息,直接動身前來貢院。
要知道嚴世蕃可是他的獨子啊!
且不說對這個兒子的疼愛,以嚴嵩這個年紀,家中又隻有歐陽氏一個妻子,沒有妾室,如果嚴世蕃真有個三長兩短,那就絕後了。
不過當海玥迎出,卻見這位近來繁忙於公務,愈發清瘦的老者,至少麵色上依舊鎮定自若,而看到自己時,還立刻滿含欣慰地開口:“有明威在,老夫的心就定了!慶兒有摯友如此,更是天大的幸事啊!”
海玥也不含糊,直接將劉三與趙快腿關於科舉謠言的供狀遞了過去:“小侄已經查明了一件事,請嚴伯父過目!”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嚴嵩看完,臉上並沒有多麼驚怒,反倒是冷靜地評價了一句,將供狀交還回來。
下一刻,他轉向紫禁城的方向,遙遙拱手,聲調上揚,慷慨激昂:“然奸佞之徒的卑劣行徑,豈能動搖老夫對陛下的赤誠?寧負千夫之指,不違忠君之義,即便舉世非之,刀斧加身,老夫亦當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不遠處的阿祿聽得熱血沸騰,海玥也不禁佩服。
兒子都丟了,還不忘向嘉靖表忠心,活該你進步。
既如此,他也配合著應道:“雖千萬人吾往矣,此心可鑒日月,晚輩亦當學習,這份縱使宵小之輩百般構陷,亦難撼的赤膽忠心!”
嚴嵩哪怕在悲痛之際,都忍不住惺惺相惜之感。
自從聽兒子嚴世蕃說一心會在陛下親筆麵前高呼忠誠,他就知道此子前途無量,如今看來果然如此:“明威說得好!縱遭萬難,臣心似鐵,必誓死效忠陛下!”
海玥有些遭不住了,趕忙轉化話題:“依嚴伯父之見,賊人既行汙蔑,又行擄掠,到底是何動機呢?”
嚴嵩稍作思索,聲音放低,倒也直言不諱:“在貢院內散播謠言,汙蔑老夫行科舉舞弊之事,是官場的路數,更齷齪的事情,那些為了升官不擇手段的卑劣之輩都乾過!”
“但直接在貢院裡麵擄人,就不像是為官之人的風格了,哪怕慶兒是老夫的獨子,也沒有這麼乾的,壞規矩了!”
“所以老夫一時間也不明白,這背後到底是為了什麼……”
海玥目露沉吟:“我推測,這兩件事看似矛盾,實則存在著緊密的關聯。”
嚴嵩趕忙道:“明威儘管直言,老夫信你!”
海玥道:“順天府鄉試的榜單,是昨日公布的,謠言是當晚在貢院興起的,但根據劉三和趙快腿交代,禮房書吏倪傑收買他們,卻是在四日之前。”
“這是因為鄉試中舉的名單,對外沒有公布,但貢院內部早就知曉了,那個禮房書吏倪傑恐怕是知曉了東樓排在最後,才想出了這個惡毒的謠言!”
他不說背後還有沒有指使,隻說是禮房書吏倪傑,因為輕重有緩急,現在謠言已經在快刀斬亂麻之下不攻自破了,當務之急是救回嚴世蕃。
嚴嵩也清楚這一點,同樣不糾纏那邊,點了點頭道:“明威所言有理!”
海玥道:“這就說明了,鄉試中舉的名單早就泄露,順天府衙禮房那邊可以知曉,會不會彆人也知道了?”
嚴嵩畢竟年齡大了,又不是靠著偵破刑案上位的,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知道又如何?”
“關鍵在於,東樓失蹤時毫無動靜,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
海玥又提到了另一個蹊蹺之處:“鹿鳴宴是朝廷大事,東樓隻要稍作抵抗,就能發出聲響,被來去之人關注到,偏偏詢問上下,沒有人目擊衝突發生,我由此產生了一個想法,是不是原本就沒有衝突?”
結合這兩點,嚴嵩終於明白了:“明威之意,是有人借著科舉舞弊的謠言,把東樓給引出去了?”
海玥頷首道:“不錯!”
“賊人留下的信件是‘諸公高坐華堂,玉盤珍饈,可聞閭閻啼饑?今為民請命,借嚴家子一用,勿念勿念!’”
“由於鹿鳴宴上並無玉盤珍饈,這封信件已然露出破綻,可以看出是提前寫下的,如此也說明,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衝著東樓來的。”
“所以我猜測,綁架的賊人早就通過一條渠道,知道鹿鳴宴前夕,貢院裡會傳出有關科舉的謠言,巧妙利用了這點。”
“東樓當時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才會在不產生任何衝突的情況下,跟隨賊子離開,使得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順利地完成了綁架!”
海玥由此也想到了家鄉瓊山的血圖騰一案,廣東巡按禦史吳麟,當時疑似被黎族人綁走,還留下了血圖騰刺激官府,結果事後查明,是吳麟自行離開的。
正常情況下,嚴世蕃當然不會在鹿鳴宴途中自行離開,可如果他聽到了有人在議論自己的排名是添加上榜,涉及科舉舞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處心積慮!處心積慮啊!”
嚴嵩眼中寒光驟現,寬大的袍袖在晚風中飄揚,如同一頭被激怒的老狼,須發皆張,聲音如冰錐刺骨:“明威的推斷很有道理,你儘管查,此案涉及到誰,老夫都與之鬥到底!”
言下之意,便是背後指使之人,是內閣裡麵那位執掌朝政大權的閣老,他也絕不退縮。
海玥很清楚,嚴嵩會這麼做,並且有一定的把握取得勝利。
畢竟擄掠彆人的兒子,確實打破了規矩,突破了下限,嘉靖都不會坐視不理。
嚴嵩此言也是希望給海玥吃一粒定心丸,卻不知他既然決定調查,在對真相了然之前,就不會半途而廢,拱了拱手,再度轉回孫碎嘴的屋子。
方才受嚴嵩到來乾擾,他觀察到了一半,隱隱察覺到有一股不和諧的感覺,又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
現在再回屋中,思索片刻,依舊沒有頭緒,海玥乾脆出門對著其他幾個更夫道:“到你們屋子去看一看。”
這般一比照,馬上發現了不同之處。
其他更夫的屋子,有的比起孫碎嘴的還要臟亂破舊,但無論哪一間,都有幾件相似的東西,比如《勝蓬萊》《天宮絕暢》《鴛鴦秘譜》《花營錦陣》……
“孫碎嘴既無妻妾,也難免用這些打發時光吧?”
眾更夫有些尷尬:“是……是有……”
“可方才的屋內卻沒有!”
海玥確定了遺漏之物:“搜!把孫碎嘴收藏的春宮圖錄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