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人稱‘劉三舌’,他是號舍的水火夫,最喜歡傳官人的話。”
“具體說一說。”
“小的記得,有一次他去送茶,回來逢人就說,‘今年八成考《春秋》’,大夥兒都以為他在考官那裡聽到了什麼,後來才知道,那位考官說的是‘天涼如秋’,由此鬨了個大笑話!不過他彆的事情,說得還挺準……”
“這回沉默寡言,有什麼緣由?”
“倒是聽了一個說法,劉三的老婆,五年前跟個賣胭脂的貨郎跑了,自此見不得成雙成對的東西,連貢院號舍的聯排板凳都要踹歪一隻,近來卻有人為他說媒,要娶個新媳婦,或許他的心思都在那上麵,顧不得傳閒言!”
海玥聽到這裡,微微點頭:“下一個。”
……
“趙快腿,本名不知,小的來貢院時,大夥兒都這麼叫他,平日裡是大門的搜檢,由於腿腳靈便,常常跑腿,耳朵尖,又稱‘貢院順風耳’。”
“他比起劉三在傳話方麵如何?”
“趙快腿的消息就準多了,有一年考題與鹽政有關,他無意間漏了一嘴,比卷子早出來半個多月,不少人都猜,他偷偷地給外麵賣題呢!”
“既如此,這次他為何沒有參與流言的傳播?”
“這倒也不奇怪,趙快腿人謹慎得很,每次閒話都有他,但真要遇到大事了,他溜得比誰都快,嚴公子舞弊一傳開,他人就沒影了。”
海玥聽到這裡,再度點了點頭:“下一個。”
……
“孫碎嘴,更夫,被旁人稱為‘三更鑼,五更話’,這家夥話最多,且最不靠譜。”
“怎麼說?”
“有一次大考完,他說巡夜時看見文場有白影飄過,一定是落第的士子不忿,在文場裡吊死了,化作……化作冤魂來索命!”
“彆怕,都是自己嚇自己,哪有那種事……”
“孫碎嘴還特彆愛吹牛,說當年張閣老每次考試時,都是他端茶送水,張閣老一直念著他的好,要提拔他呢!”
“張閣老居朝十載,不進一內臣,不容一私謁,不濫蔭一子侄,甚至一再告誡家鄉的族人,不要因他在朝做高官,便倚勢淩人乾不法事!這等吹噓恰恰證明了他完全不知張閣老的為人!”
“是啊是啊!所以大夥兒起初還有些敬畏,後來見他扯得多了,就根本不信了,拿他當笑話。”
“這回孫碎嘴為何少言?”
“不知道!怕是心裡有鬼?”
海玥聽到這裡,心裡麵有了數:“走吧,先去審第一個人吧!”
……
“海相公,這裡是水火夫的居房啊!”
“你以為我們先來哪裡?”
阿祿愣神道:“小的以為是先審問孫碎嘴,因為他無緣無故就不說話了!”
海玥悠然道:“但此人的信譽也最低,已然在貢院淪為笑話,由他親口傳出的消息,旁人不會在短短一個晚上就傳開,對麼?”
“咦……這倒是!”
阿祿轉念一想:“這三個人裡麵,孫碎嘴的話最不可信,其他兩個大夥兒都是信的,可為什麼是劉三呢?他不是要娶媳婦麼?”
海玥沉聲道:“那就要看看,他續弦的錢財是怎麼來的了,把人叫出來!”
“誰啊!這大冷天的,都快入更了……”
劉三打著哈欠出來了。
這個水火夫瘦長臉,兩撇鼠須,一雙三角眼滴溜溜轉,見到海玥立於樹下,稍稍打量一番,就堆起笑容:“哎呦!這不是今科亞元海相公嘛!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海玥同樣微笑:“不愧是貢院的,每個人都很機靈,更能沾上些文華之氣……”
劉三臉上頓時樂開了花:“哎呦!海相公此言真是令小的,小的……”
他絞儘腦汁,似乎想要說句更文雅的話語,但一時間反倒想不起來,不禁急得麵紅耳赤起來。
結果海玥下一句話就來了個轉折:“你既識文認字,當知大明律中誣告和罵詈,是何罪名吧?”
劉三笑容瞬間凝固。
“凡誣告人笞罪者,加所誣罪二等;流、徒、杖罪,加所誣罪三等;誹謗汙人名節者,笞三十至杖八十!”
得益於弟弟海瑞時常翻閱《大明律》,海玥同樣是信手拈來:“尤其是汙蔑官宦子弟,更是罪加一等!當然,你應該聽過了嚴侍郎的清正廉明,專門欺負好官,若是換成專橫跋扈的武定侯,怕是萬萬沒有這份膽量的!”
劉三表情僵硬了片刻,語氣卻恢複謙卑與鎮定:“海相公的話,小的聽不懂,小的近來根本沒有傳話,何談汙蔑官家子呢?”
海玥看了看他:“你聽不懂沒關係,現在嚴公子被賊人擄走了,鹿鳴宴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朝野震驚,錦衣衛必然涉入,到時候你去詔獄裡麵,自然會有人找你問話。”
劉三麵色立變:“海相公,小的真的沒做過,沒有……”
海玥轉身就走。
“誒!等一等!等一等!”
片刻後,伴隨著慌張的腳步聲,劉三追了上來,顫聲道:“海相公,嚴公子被賊人擄走,真與小的無關啊!”
海玥道:“但最初在貢院裡傳閒話的是你!前一日謠言四起,第二日賊人行凶,你覺得錦衣衛會相信兩者毫無關聯麼?”
噗通!
劉三猛地跪了下來,再無遲疑:“海相公救救小的!救救小的!小的真不敢做那等事啊,隻是嘴賤!嘴賤!”
阿祿在旁邊看得歎為觀止,三言兩語之間,對方真的交代了?
海玥卻很清楚,這是因為案件的性質不同了。
如果僅僅是謠言,劉三肯定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眾說紛紜之下還真的很難講清楚,對方顯然不畏懼《大明律》中什麼誣告和罵詈,心裡門兒清。
可現在嚴世蕃人沒了,那就不是造謠汙蔑的問題,而是一場上達天聽的大案,錦衣衛要出動了。
不可一世的高官遇到錦衣衛都惶惶不可終日,更何況這種貢院胥吏?一旦被抓入北鎮撫司,無論有沒有罪,都是沒有活路的。
所以劉三撂了。
趁著他心神不寧,海玥直接發問:“那邊給了你多少銀子娶媳婦?”
聽到娶媳婦的銀兩,劉三再無僥幸,低聲道:“兩百五十兩……兩百五十兩銀子……”
“那也不少了!”
海玥道:“授意你這麼做的人是誰?”
劉三答道:“順天府衙的禮房書吏倪傑……”
‘啊!’
阿祿聽得驚心動魄:‘指使的人是大京兆?’
鄉試的提調官,正是順天府尹霍韜,近來順天府衙禮房和貢院也頻頻接觸,在這個過程中指使手下串通貢院裡的人,散布有關嚴世蕃的謠言,確實神不知鬼不覺。
海玥卻不這樣認為。
並不是說順天府衙的胥吏出麵,就一定是其頂頭上司順天府尹霍韜指使,這些京師裡麵的胥吏手眼通天,背後不知站著誰,往往還喜歡雲裡霧繞,故布迷陣。
而他現在隻要確定這件事是有人授意的謠傳就可以了,暫時不急於揪出幕後指使,繼續問道:“一個晚上就傳遍貢院,這個禮房書吏不是隻找了你一個人散播吧?”
“對對!”
劉三連連點頭,承認得很快,顯然不想讓自己一個人倒黴:“趙快腿肯定也辦了事!主院、號舍、茶房的消息,是我傳的,膳房、大門和書庫肯定是趙快腿散的信!”
“你隨我來!”
當海玥帶著劉三,出現在趙快腿麵前,趙快腿先是百般抵賴,但很快望向劉三的眼神裡就透著濃濃的憤恨,無可奈何地交代:“是!小的收了順天府衙門禮房書吏倪傑三百兩銀子,散了科舉舞弊的消息!”
“憑什麼比俺多五十兩?能娶好幾個媳婦了!”
即便這個時候,劉三還忍不住忿忿,海玥已然道:“除了你們倆外,禮房書吏倪傑還有沒有收買旁人?”
趙快腿想了想,緩緩搖頭:“應該沒了。”
“孫碎嘴呢?”
劉三和趙快腿聞言都有些不屑:“他?他說的話誰信呐?倪書吏當然不會在他身上使銀子!”
“你們都識字,取紙筆來,寫下供狀吧!”
海玥道:“彆的我不敢保證,但隻要你們沒有其他隱瞞,可以免於在錦衣衛手裡走一遭。”
劉三和趙快腿臉色灰敗,知道這一次恐怕是完了,可如果能不落在錦衣衛手裡,那也是不幸中的萬幸,隻能顫聲道:“謝海相公!謝海相公!”
眼見兩個人如喪考妣地寫著供狀,海玥又看向阿祿:“你去將孫碎嘴帶過來!”
阿祿奇道:“海相公,他不是沒有嫌疑麼?”
海玥道:“散播謠言的或許沒有他,但並不代表沒有嫌疑,去帶人吧!”
“是!”
阿祿領命,小跑著離開了。
兩刻鐘後的時間,他匆匆折返,卻帶著惶急之色:“海相公!不好……不好了!孫碎嘴不見了,問了左右更夫,都說沒見到他的下落!”
“確定他是否真的失蹤,再查清楚,最後見到他是什麼時辰……”
海玥手裡已經拿到了供狀,交代了貢院小廝如何散布謠言,汙蔑今科舉子嚴世蕃最後一名是舞弊所得,正式進入下一階段:“如果此人是第二位失蹤之人,那案情就有突破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