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大明的京師麼?”
一行車隊緩緩駛入正陽門,莫光啟探出頭,看著晨霧籠罩中的龐然大物,流露出濃濃的好奇與敬畏。
他是莫登庸的第四子,此次安南使節團的正使。
年前出使的正使,於中途遇害身亡,消息傳回安南後,莫登庸震怒,為表對大明敬意,再度派出使節,前來出使。
莫光啟清楚,父王震怒的原因有很多。
大明朝這一年並不是僅有朝堂上在爭論,兩廣、福建乃至湖廣之地,已然進入備戰階段。
根據莫登庸的斥候線報,這些地區對於朝廷的調令反應不同,不少廣西的官員並不願開啟這場大戰,尤其是那些本就對明廷陽奉陰違的土司,就連鎮守兩廣的征蠻將軍仇鸞,對於戰況都有擔憂。
可耐不住一道道旨意下達,把那些消極待命的官員移開,再調度軍糧,考察地形,修建哨所,準備從憑祥、龍峒、思陵州分彆挺進安南。
這種厲兵秣馬的狀態,是最令莫氏政權擔憂的地方。
一旦正式宣戰,明軍絕對是有備而來。
反觀境內的反叛此起彼伏,莫氏始終無法統一整個安南,這才是第二批使節團匆匆上路的根本原因。
等抵達京師,已是九月,莫光啟再想到前來迎接的禮部人員,隻是一個年輕的主事,顯然明廷對於他們並不在乎,輕歎一口氣,看向對麵的大漢:“武護,此行要多多仰仗你了!”
坐於其對麵的,是一個膚色黝黑,眉骨高聳的漢子,雙臂筋肉虯結,如鐵鑄一般,肩寬背厚,將勁裝撐得棱角分明,正是莫登庸麾下十三太保裡排名第五的莫武護。
看似名次不高,但安南內部都清楚,此人曾是莫登庸的親衛,行事冷靜,極少動怒,從不輕敵,哪怕麵對看似無害的對手,也會全力以赴。
正因為這般心性,莫武護於戰場上護衛莫登庸的安全不說,在私下也提前發現了三場專門針對莫登庸的刺殺,做到了防範於未然。
此番派出他來保護莫光啟,顯然是真的將這位王子的安危放在心上,而聽了對方擔憂的話語,莫武護輕聲道:“殿下莫憂,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我等敬奉宗主而來,若真有意外,顏麵無光的是明廷……”
莫光啟道:“但那黎維寧的妹妹早來了京師,如今黎氏逃賊也多有叫囂,要為黎維寧報仇,更有人稱之為世孫,哼!他根本不是黎氏正統血脈,妄稱王子而已,憑什麼扯出這等威風?”
莫武護微微皺了皺眉,黎維寧已死,且是死在莫氏殺手手中,現在糾結這個對己方是不利的,提醒道:“殿下入了鴻臚寺後,若是遇見那黎氏女,切勿受其所激,失了儀態。”
“放心,本王知曉!”
莫光啟頷首:“本王此來是代父皇請大明冊封的,與那黎氏女爭辯,隻會亂了我等的章法,得不償失!”
這般說著,外麵的車隊卻漸漸慢了下來,最後更是不動了。
莫光啟趕忙掀開簾布,朝外看去,沉聲道:“前麵是怎麼了?”
為了入京,使節團特意起了個大早,天剛蒙蒙亮就入了城,難道還有阻礙?
“不巧!”
端坐在高頭大馬上的年輕禮部主事徐階轉了過來:“好叫諸位知曉,順天府鄉試放榜,今科士子早早在前方的街道候著,我們得繞一下道了!”
……
今天正是放榜日。
五更三刻起,順天府貢院外已擠得水泄不通。
考完後到放榜前的那一段時間,是最難熬的,好不容易等到這一日,昨晚不知又有多少學子失眠。
就算心態好的,也睡不著,三更天街道上就被報錄人的梆子聲驚醒,倒不如早早來看成績。
古代農曆九月,接近於後世的十一月,而北京本就是北方,冷得要比南方快得多,此時不少學子已經裹緊棉袍,嗬出的白氣在須眉上結了一層薄霜。
最令人心態崩潰的一點是,即便早早來此的,也發現搶不到好位置。
因為每次京師鄉試會試的時候,都有專門替富貴人家盯榜的閒漢,早已扛著梯子、提著燈籠占據了最佳位置。
“借過!借過!”
趙文華頭戴貂帽,後麵跟著四個健仆開路,抵達中心,確定了自己安排的閒漢占住了地方。
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可以在不遠處臨時搭起一座彩棚,於深秋的清晨捧著熱飲,等待榜單揭曉。
但他知曉,一心會的成員多為貧苦人家出身,此舉恐怕不合心意,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麵,所以隻是讓閒漢出馬,就匆匆回去迎人。
果不其然,海玥、海瑞、林大欽和嚴世蕃在人群外發呆。
“會首!會首!這邊!借過……借過!哎呦!!”
趙文華即便有四個健仆保護,都是滿頭大汗,再見海瑞和林大欽怔然的模樣,笑道:“彆瞧今日熱鬨,真正到了會試放榜那天,全天下的舉子雲集,榜下捉婿的人更是多得堵住街頭,那才叫震撼!”
海瑞和林大欽嘖嘖稱奇,彆說在瓊山了,廣州府時期也想不到這等場景啊,海玥則拉了拉強顏歡笑的嚴世蕃:“我們進去吧!”
趙文華也瞄了一眼這位,自從鄉試考完後,這位就有些失魂落魄,看到對方不開心,他彆提有多開心了,也從另一邊拉住嚴世蕃:“東樓兄,快!快!咱們一起去看看,你排在多少名?哈!”
‘狗日的!想看我笑話!’
嚴世蕃氣得咬牙切齒,心裡卻湧起一股逃避之感。
再怎麼說,趙文華都是進士,自己如果連個鄉試都考不過,那接下來還怎麼麵對這位?怎麼麵對一心會的其他人啊?
彆人都是金榜題名,名動士林,就他一個監生出身?
彆說第二把交椅了,他都感覺自己要呆不下去了!
且不說他的思緒翻騰,眾人擠入人群裡,來到視野最好的位置站定,等待起來。
時間緩緩過去,顯得尤為漫長。
彆說旁人,就連林大欽的呼吸都變得粗重,再無往日的冷靜。
終於。
“鐺——!”
貢院大門內傳來銅鑼聲,人群頓時如沸水般翻騰起來。
“要貼了!要貼了!”
第一張黃紙貼上照壁時,士子如潮水般前湧,不少人被擠得雙腳幾乎離地,而差役們開始見怪不怪地將人架住,避免踩踏。
海玥幾人站的位置本來不錯,但此時前方的學子全部踮起腳,有的甚至騎在身邊的健仆背上,竟然阻隔住了視野,隻聽著耳邊炸開此起彼伏的呼號:“中了!中了?沒中?沒中!!”“再找找!肯定有!”“讓開!讓我看看!”
“我們上去看看!”
嚴世蕃按捺不住了,也探起身子,卻聽得報錄人的唱名聲遠遠飄了過來:“——國子監海瑞——”
“十四郎!十四郎!你聽到了麼?在唱你的名字啊!”
嚴世蕃一震,尖叫起來:“那可是第一張榜,前三十之列!”
明朝中期的順天府鄉試,每期通過的的人數大約在一百五十名左右,也就是一百五十位新晉舉人的誕生,這就是京師的待遇,地方上有的連百人都沒有。
而一百五十人分為五張榜單,從高到低,依次張貼。
最先唱名的,就是第一張榜單的第三十名,一個個唱上去,直到今科解元。
一般也隻有這份榜單有此榮譽,排名靠後的就自己看吧,沒有這種當眾宣讀的機會。
此時海瑞的名字已然響起,代表他不僅高中,還名列前茅!
“那是我麼?”
海瑞也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又好像是幻聽,神情都有些恍惚了,腦海中隻浮現出父親模糊的背影和母親慈祥的麵容。
他的父親海瀚是廩生,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吃上了皇糧,隻可惜兩次鄉試都落了榜,後在自己四歲那年,就不幸病逝,唯一留下的,就是一方硯台,上麵雕刻著蟾宮的紋路。
海瑞知道那是父親的期許與不甘,深深記在心中,但母親謝氏卻隻讓他看過一回,並未時時以此為負擔,逼著他一定要考中舉人。
而今,他似乎真的中了!
“十四弟,去吧!”
身後傳來哥哥鼓勵的聲音,海瑞下意識地往聲源處擠去。
走著走著,忽然右肩劇痛,轉頭見一個白發老者死死抓著他肩膀,渾濁的眼裡布滿血絲:“後生……幫老夫看看……宛平……宛平範……範……”
“我幫老先生!”
海瑞見狀趕忙扶住,生怕這老者一口氣背過去,攙扶著對方一路到了榜單前,竟真的先查看起對方的名諱。
可惜沒有。
那白發老者嘀嘀咕咕著,繼續等待著後麵的黃榜,海瑞定了定神,開始為自己搜尋。
其實方才他也看到了幾個熟悉的名字,隻是此刻看得更加清楚——
第二十七位,海瑞,國子監學子,廣東瓊山人士。
朱筆寫的名字,在黃紙上排成縱列,每個都在躍動。
恍惚間,貢院屋簷上的脊獸在新升的朝陽下泛著金光,像極了父親硯台上雕刻的蟾宮。
他怔然許久,露出前所未有的燦爛笑容:
“爹!娘!孩兒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