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公子!”
嚴世蕃和趙文華帶著一批百姓,浩浩蕩蕩地抵達刑部大牢前,就聽到一道有些熟悉的聲音傳來。
之所以熟悉,是因為這家夥的聲音確實好聽,單單用聲音就能給人如沐春風之感的,實在罕見。
他轉頭一看,果然是刑科給事中夏言。
“元質,你們先帶人進去。”
同為刑部官員,又是江西老鄉,嚴世蕃覺得還是要給對方一點麵子的,對著趙文華招呼一句,自己停下腳步等待夏言。
夏言上前,看著那些明顯是尋常百姓的人,被匆匆帶入大牢,眉頭皺起:“你這是?”
嚴世蕃道:“這些人是來辨認凶手的。”
夏言反應極快,稍稍一怔,就露出驚色:“你把燈草胡同的百姓帶來了,來辨認通奸殺夫案的死囚郝氏?”
“是。”
嚴世蕃點頭。
夏言有些動容,深深凝視著這個年輕郎君一眼,似乎首次認識對方:“你這是破釜沉舟,準備不計後果地查下去?”
嚴世蕃一奇:“夏給事中也知道了?”
“你以為那些賊人的事情,能夠瞞得了多少人?”
夏言淡淡地道:“本官已經知曉,有人借著此次處決張家兄弟,將許多不便言表的陳年舊案,轉到二張名下,而今大理寺少卿湯沐若因舊案獲罪,那參與之人都沒法好!尤其是在張首輔整頓吏治的關頭,沒有人敢冒被罷黜出京的風險,唯有儘力維護!”
‘此人厲害啊,難怪敢於和大禮議新貴作對!’
嚴世蕃一驚,本以為這位是靠著出眾的相貌和嗓音得陛下看重,沒想到也是深藏不露之輩。
他是拿住了關鍵的犯人郝氏,湯沐那邊才不得不對他坦白了部分真相,以作要挾,夏言又是從什麼渠道了解到了這些?
嚴世蕃心頭鄭重起來,再應付了兩句,拱了拱手,朝著刑部大牢裡麵走去。
夏言也不在意,同樣跟了進來。
他如今是刑科給事中,有監督刑部之責,自然來去自如。
而外麵的交談功夫,裡麵的指認已經開始了。
海玥並沒有簡單粗暴地讓燈草胡同的鄰裡,去指認郝氏,而是讓獄卒帶來了好幾位女囚,其中還特意尋來了川地之人,讓郝氏位於其中,再開始分辨。
“是她!就是她!”
“她經常晾衣,探出半個身子與樓下的漢子眉來眼去的,老娘絕不會認錯!”
“這毒婦竟沒被砍頭?可憐趙寶啊,是個好人,死得太慘了!”
嚴世蕃和夏言旁觀,就見百姓排好了隊魚貫而入,然後每個人都指著恨不得把頭縮在地裡的郝氏,目眥欲裂地發出指控。
他們並不一定與鞋匠趙寶有那麼深厚的感情,但這種謀害親夫的毒婦,明明在西市問斬了,現在居然毫發無傷地出現在麵前,造成的震撼實在太大了,骨子裡的正義被激發出來,瞧著那群情激奮的模樣,恨不得上前活撕了對方。
郝氏癱倒在地,最後一絲僥幸,消失得一乾二淨。
夏言看著這種新奇而有效的方式,不禁眼前一亮,再打量著指揮若定的海玥,主動上前行禮:“在下夏言,表字公瑾,久聞海神探之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海玥發現嚴世蕃領了一個中年帥哥進來,並不知這位就是夏言,聞言立刻還禮:“不知夏給事中來此,是學生怠慢了,神探之名萬不敢當,夏給事中稱呼一聲明威便是。”
兩者的年紀擺在這裡,海玥姿態謙和,並不奇怪。
倒是他的最後一句話,讓夏言的眼神波動了一下。
畢竟那是天子的賜字,彆看每每講學時嘉靖和顏悅色,都沒有如此程度的欣賞呢,眼前一位十八歲的少年郎,卻有這等榮光,就太令人羨慕了。
嚴世蕃性情輕狂,稍有權勢,就顯得心浮氣躁,夏言原本是看不上這等人的,沒想到為求真相,竟能破釜沉舟,不禁刮目相看。
而海玥更是從海南那樣的偏遠之地一路到京師,擁有如今的地位,更加值得鄭重以待。
夏言定了定神,開口道:“案情經過,我已了解,此來是與明威商討。”
海玥擺出聆聽之色:“請夏給事中賜教。”
“此案決不可姑息養奸!”
夏言的言,仿佛是直言不諱的言:“大理寺少卿湯沐與刑部右侍郎姚景陽一定參與其中,罪無可赦,都察院左都禦史張潤和錦衣衛指揮僉事蕭震參與多少暫不可知,但若說他們毫不知情,也絕不可能,至少也是知情不報,應一並定罪受罰,至於與之沆瀣一氣者,也該嚴懲不貸!”
海玥不動聲色,隻是聽著。
“你若是擔心牽連過廣,我願出麵與他們論個清楚!”
夏言道:“我知許多人所顧慮的,是大禮議的新貴們,尤以張首輔為重趁勢排除異己,再興大獄!而自去年天地祭祀後,我遭到的彈劾次數,已然不下於二十次,交惡早已不是隱秘,由我出麵,或能勸說那些並無重罪的臣子,不再參與這場風波,想來他們若有悔過之心,陛下自有寬仁之意!”
海玥其實也想過這種法子,但此法他用不了,無論是資曆還是年齡都不夠。
夏言確實是合適的人選,這位嘉靖朝的下一位實權首輔,或許底線比起張璁低了不少,比如曆史上寫青詞迎合修道越來越沉迷的嘉靖,被稱作青詞宰相,但執政能力絕對不容質疑。
還是那句話,嘉靖挑選首輔的眼光確實好,即便是嚴嵩,也不是靠著一味沒有底線上位,他是在有能力的那批朝臣裡麵,願意無限度逢迎皇帝的,缺了前提條件同樣不成。
此時夏言表露的用意也很明顯。
聯手辦案,互通有無!
夏言終究是剛剛嶄露頭角,至今的主官也不過七品的給事中,對於和一心會聯手並不排斥,畢竟會內還有徐階和趙時春兩位翰林編修呢!
然而海玥稍作思忖,卻搖了搖頭:“夏給事中赤膽豪邁,令人欽佩,此番好意我們心領了。”
這就是拒絕之意。
夏言不解:“我出馬說服其餘官員,你這邊敲定卷宗,將確鑿無疑的證據落實,絕不給湯氏父子任何狡辯的餘地,皆為陛下分憂,有何疑問?”
海玥道:“夏給事中要做什麼,我們無權過問,然我們一心會隻做好分內之事,不為外界影響,若是牽扯太多,反倒失卻了純粹之心,還望見諒。”
“也罷!你們真能堅守本心,不為所動,我也放心了!告辭!”
夏言皺起眉頭,明顯有些不悅,轉身離去,毫不拖泥帶水。
趙文華目光閃爍,欲言又止。
嚴世蕃則來到身側,低聲笑道:“元質是不是奇怪,為何明威要拒絕夏給事中?自從天地分祭事件後,這位在陛下麵前還是挺得寵的,何不趁機結一個善緣呢?”
趙文華確實有此疑惑,隻是不太敢問,聞言道:“請東樓兄指點迷津!”
嚴世蕃肅然道:“當然是因為斷案之道,貴在純粹,一心辦事,貴在忠誠!我們要謹記會首之言,更要記住,真正儘忠的是陛下,而非得了陛下榮寵的夏言……忠誠!!”
他突然一嗓子,把趙文華嚇了一跳。
你囔囔那麼大聲乾什麼嘛?
哦,是我之前先喊的啊!
海玥懶得理會這兩個家夥,展開案卷,親自提筆:“開始吧!令遇害之人安息,為無辜之輩作主,公正來得已是晚了,不可再讓它缺席了!”
……
與此同時。
朱厚熜再度拿起信封,目光落在那八個字上,指尖輕輕撫過紙麵,感受著墨痕的起伏,嘴角微微揚起:“好字!”
關於嚴嵩方才稟告的案情動向,他事實上已經了然於胸。
秘密結社至今未能查出,是因為那群人行動確實隱秘,但麾下這群京官,還想要瞞他,當真是白日做夢,無論是錦衣衛還是內侍眼線,都將這幾日這群臣子私下的串聯一五一十地稟告上來。
包括對一心會的威脅,對嚴氏父子的利誘。
朱厚熜等著看這群人會作何反應。
現在嚴嵩的決心,令他欣慰,同時還發現了一個優點。
嚴嵩的字當真好。
筆鋒如刀,卻又暗藏圓融,既有鋒芒,又不失內斂。
而這八個字,更是寫得格外沉凝,仿佛每一個筆畫都壓著千鈞之力。
朱厚熜細細品味。
清貧二字,筆勢瘦硬,如寒鬆立雪,到了唯懼天理,卻忽然收斂,筆鋒內藏,含有敬畏。
朱厚熜的指尖在“天理”二字上點了點。
存天理,滅人欲。
理學的那一套?
不!
他看到了嚴嵩在趁機向自己這位天子,表達堅定不移的忠心。
而這位吏部左侍郎辦事穩妥,從不結黨,更不貪財,倒真像是個“唯懼天理”的臣子。
朱厚熜開口:“取那方‘忠勤貞一’的玉印來,賜予嚴侍郎……”
“是!”
侍立旁邊的黃錦領旨,知道又有一位得聖眷的大臣誕生了,然而天子緊隨其後的下一句話,就令其心頭一緊:“告訴他,身為吏部左侍郎,整頓吏治責無旁貸,更不必手下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