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世蕃從翰林院回來,頗有些垂頭喪氣。
他和徐階、趙時春商量到這麼晚,還是沒找到一個有效的勸說之法。
而剛剛進了國子監,迎麵就見桂載抱著書走了過來,這位同窗就住在隔壁的齋舍,這些時日放課後時常過來玩耍。
“明威呢?”
“我剛剛見他去許祭酒那裡了。”
“唉!這麼快就要解散了麼?我的一心會啊……好痛心……”
嚴世蕃再歎了一口氣,眼珠子滴溜溜轉動,想著自己是不是要抽身開溜了?
換做幾個月前,還是桂載小跟班的他,這個時候肯定是毫不遲疑的切割了。
畢竟海玥如此作為,很像是第一次上天庭的猴子,覺得弼馬溫官太小,羞辱意味太強,乾脆大鬨蟠桃會,反了出去。
性質當然沒有那麼嚴重,隻是要解散一心會而已,或許天下士子還真就喜歡這等剛正不阿的風骨,方才徐階和趙時春就對這位五體投地,但陛下肯定不高興啊!
你也不是神通廣大的孫悟空,怎能辜負聖眷,違逆玉皇大帝呢?
唉!
不會牽連我們吧?
可腦海中浮現出這些日子的相處,想到從小到大,他都沒有過這樣真正的朋友,嚴世蕃咬了咬牙,又做出了一個違背處事原則的決定:‘爹爹說過,擇友以德,非以勢合,我現在逃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啊!’
這般一想,他反倒放鬆下來,或者說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味道了,朝著祭酒許誥所在的院子而去。
最初見海玥時,他還暗搓搓地說祭酒許誥的壞話呢,因為對方與父親嚴嵩確實有些不對付,屬實是嚴嵩當國子監祭酒時,功績太過凸顯,各方麵安排得井井有條,許誥接班後難以建立起屬於這一任的威望,自然就生出些齟齬。
不過這些小矛盾在郭勳大鬨國子監後煙消雲散,尤其是後來那個武定侯灰溜溜地滾蛋,當時祭酒許誥眉飛色舞的表情,嚴世蕃至今都記得,也是給這位趕上了。
可現在又有了一心會的風波,也不知道這位年歲不小的祭酒能否撐得住,如此跌宕起伏的風波。
“哈哈哈!好!好!好啊!”
正想著,一陣笑聲傳了過來,就見海玥和祭酒許誥走了出來,兩人言笑晏晏,那爽朗的笑聲就是後者發出的。
嚴世蕃揉了揉眼睛,以為看錯了,遲疑著上前行禮:“許祭酒!”
“東樓啊!”
許誥此時的神態,好似過年登門拜訪的長輩,要多親切就有多親切:“好好在一心會進學,來日為我大明棟梁之才啊!”
“是!是!”
嚴世蕃猛地反應過來,大喜過望,再看向海玥:“一心會不解散了?”
海玥還未回答,許誥就撫須笑道:“解散?豈能解散?陛下還要給一心會禦書賜字呢,等選好了院子,你就明白了!走!”
三人往主院走去。
一路上遠遠見到海玥高大的身影,甚至來不及發現許誥也同行,不少監生就紛紛繞路,好似在躲避瘟神。
顯然消息已經傳開,反出天庭的弼馬溫人人都在躲避。
海玥神色平淡,許誥暗暗搖頭,嚴世蕃則惡狠狠地瞪著那些繞著走的監生。
而很快到了目的地,嚴世蕃見狀都驚了:“這裡是敬一亭吧?我們一心會的庭院選在對麵?”
敬一亭不是一座小小的亭子,而是國子監第三進院的主建築,於嘉靖七年修建,將禦書《敬一箴》和《注範浚心箴》《注程頤視聽言動四箴》等諸篇文章刻石立碑於內。
而今一心會的駐地就選在敬一之門的對麵,恰好能見到那麵闊五間的門庭。
許誥前後親自看了看,確定這裡足夠體麵,萬一陛下駕臨此處,見到這個也不會覺得怠慢,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此處就叫‘一心亭’如何?”
彆說嚴世蕃受不了,海玥都覺得有些不至於:“許祭酒,隻是學社所需,萬不敢在國子監改名!”
許誥撫須道:“也是!也是!待得陛下禦書,那定能名傳後世,豈是老夫能隨意改得的?”
海玥:“……”
我不是這個意思啊!
還有,你再怎麼說也是四品官員,彆笑得這麼諂媚!
說實話,海玥也沒想到,第一個舔得如此直接的,是自己學校的校長,之前的許誥也就是在郭勳麵前慫了些,其他時間還是表現得頗具威儀,結果聽到一心會要在國子監常駐,態度就完全不加掩飾了。
權力當真可怕!也確實容易讓人沉迷!
嚴世蕃同樣看了出來,但一時間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去了翰林院一趟,回來後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所幸是好事就行,興衝衝地道:“我去喚十四郎和林敬夫過來,一起打掃打掃?”
眼見海玥點頭,他一溜煙地跑了出去,眼珠轉了轉,卻沒有先去找海瑞和林大欽,而是特意沉著臉,在每個學堂和齋舍外轉了一圈,時不時地還歎一口氣。
“東樓兄,這書還你,小弟敬謝不敏了!”
“嚴東樓,你前些日子不是挺威風麼,今日怎的如此喪氣啊!哼!小爺我想入會,你還不允許,該!”
“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一心會的諸位君子不趨俗不媚世,孤潔傲岸,我等欽佩!”
避之不及者有之,退還西遊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安慰敬佩者有之。
小小的國子監,已是眾生百態。
嚴世蕃沒有光顧著感慨,而是懷裡揣了一個小本本,把每個人的大致言行都記了下來。
哼!等著吧!
要不了多久,我就來一個個翻舊賬!
確實沒要多久,待得嚴世蕃轉回齋舍,剛剛叫上海瑞和林大欽,連著桂載也一並帶上,回到敬一亭前,遠遠就見一行人魚貫而入。
“是司禮監的內官!”
“快看!那為首的是不是秉筆太監王大璫?”
“他手中的朱漆托盤,是禦賜之物麼?”
不止是他們,許多人都被驚動了。
國子監是天下第一學府,裡麵的不少學子非富即貴,故而之前才有人諷刺嚴世蕃,因為他們之前也想入一心會,卻被嚴世蕃拒之門外,當然恨上了對方,找到機會狠狠譏諷。
這些人也有眼力勁,看到內侍入國子監,趕忙跟上,再見到為首之人,頓時驚了。
司禮監理論上屬內廷文官,以四品到六品居多,正四品緋色、從四品深緋、正五品淺緋,六品以下為青色或綠色,宦官可佩牙牌、荷包,雖無文官綬帶、玉佩,卻也看上去端莊威儀,氣度不凡。
此時來者就是從四品的秉筆太監王保,補子為雲雀,看似品階不高,實則掌握票擬批紅權和人事調派權,是能被尊稱為“大璫”的頂級內宦!
而到了敬一亭前,海玥和許誥已然恭候,見到嚴世蕃帶人前來,使了個眼神,讓他們過來。
嚴世蕃一時間卻不敢接近,直到王保轉過頭,對著他們微微一笑,與之前軟禁張太後時可謂判若兩人,聲音柔和地道:“一心會的才子們,都來聽旨吧!”
‘我也是才子了?哈哈!我也是才子了!’
嚴世蕃這才飄飄忽忽地上前,齊聲道:“學生領旨!”
王保傳的是口諭,並非正式的聖旨,但抑揚頓挫之間,仿佛大明天子親臨:“朕聞爾等結社治學,名曰‘一心會’!夫天地之間,惟心可通神明,惟誠能貫金石,爾等讀聖賢書,非為章句雕蟲,乃為養此心之浩然,今以數言相贈,望諸生銘刻肺腑……他日若列朝堂,當思此日寒窗誓言——共治此心,共安天下!”
洋洋灑灑一大篇文章,雖然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要點,都是勉勵之言,但天子的態度已是表露無遺。
“賜字!”
朱漆托盤裡的禦筆字卷徐徐展開,“心猿歸正”四個大字如金戈出鞘,最後一捺的飛白處似乎還沾著新鮮的朱砂。
“陛下有言,這幅字,就懸在一心會的明堂正梁上。”
“學生領旨!”
恰有寒風穿堂而過,吹得那幅禦筆簌簌作響,但堂內的眾人沒有一個覺得寒冷,心都是火熱的。
禦書親賜!
心猿歸正!
掛在一心會的正堂上!
嚴世蕃的心狂跳起來。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這四個字都像不是“心猿歸正”,而像是“齊天大聖”!
我的明威哥厲害啊,明明是“反出天庭”,倒被封為“齊天大聖”了?
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不過嚴世蕃知道,自己發達了,一心會真正發達了。
而不遠處的眾多圍觀者已是臉色慘變,尤其是之前退還西遊的,腿都軟了。
當然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比如人群裡的崔助教激動得兩眼通紅。
心猿歸正,心猿歸正,是不是意味著心學要解禁了?
心學苦盼的日子終於要到來了,可以輕鬆地探討學問,不必瞻前顧後,提心吊膽了?
且不說眾生再有百態,送彆了司禮監傳旨的王保一行,看著圍過來一張張愈發火熱的麵龐,嚴世蕃神氣地叉起了腰,海瑞先是麵無表情,旋即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這下好了,國子監要徹底沸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