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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角寨土高爐群用雙橋挖的雞窩煤做燃料,路途遠,肩挑馬拉,煤的質量還很差。
為煉出好鐵,指揮部決定在羊角寨附近山上用栗木燒炭。
洪範親自向列隊出發的各燒炭組宣布:“炭燒好,開窯師傅看了,說開,第一個把炭運到煉鐵場的組,扛紅旗!”
隊列中有洪範親自批準的鐵姑娘燒炭組,由曹妹等六個女初中生組成。她們都會砍柴。
曹妹父母生了六個女孩一個男孩。家裡再窮父母都舍不得把孩子抱出去。
可從未接過婚的孤老太婆曾氏找上門來,說想抱養一個娃兒,父母想來想去便答應了,把她抱出去。
她當時才五歲,把裹小腳的曾老太太叫做娘。
娘有兩畝田地,無力自己耕種,靠出租解決吃飯問題,喂雞鴨換油鹽。她還會做布鞋賣給親戚和近鄰,做鞋底,緔鞋麵,沒閒過。
集體化後她沒法出工,在村子街邊賣瓜子和老蔭茶。
一張小篾桌上有幾個分裝葵花子、南瓜子、鬆子的小簸箕,一個小杯子,三分錢一杯。
旁邊一隻裝老蔭茶的木桶,幾個土碗,一分錢喝夠。
曹妹五六歲就給馬幫割飼料草,一次掙角把錢。
後來馬幫消失,娘賣瓜子的小攤生意也不好做了,改為在路邊擺個針線攤幫人補衣。
同時也還賣老蔭茶,一分錢一碗,其實這一碗茶也夠解渴了,滿頭大汗的挑夫除外。
挑夫來喝的話,喝光兩碗丟一分錢在空碗裡,娘也從不多言。
而她也長大,生活多半靠她,放學後跟著彆人一起砍柴賣給鹽場用來煮鹽。
村子這樣靠砍柴掙錢的不少,結果把好幾座山都砍成光頭。
被明令禁止後,鹽場改為燒煤。
因為是衣食來源啊,少數人還砍,巡山員來了提起砍刀背簍繩索趕快跑。
柴賣給廠礦單位食堂,也去集市上賣。
那五個小女生也一樣會砍柴——其中兩個是曹妹經常一起的“同夥”,她們這是“用其所長”。
從勞動強度來說,她們覺得比背礦、捶礦還自在些呢!
而她們具體的動機,是想在這次煉鋼勞動中評紅旗,至少不要評白旗。
這與學校給困難學生的助學金、將來升學都有關係。
此前曹妹因為被評了白旗而傷心哭了一場。
來的路上,她與一個初三女生結成了好友。
在過一座索橋時,她害怕,這女生對她說,勇敢些,再怕還不是要過!
並讓她在前自己在後,護著她過了橋。
這女生在礦場發燒兩天,也沒看病吃藥就這樣躺著,不知什麼病,說頭疼,打的飯也不吃。
晚上說要喝水,然後又睡著了,早上已經不會動,身體變僵硬。
通知家裡父親來要等好幾天,先隻能兩張草席裹出去暫時停放著。
無人流淚,偏偏隻有她。
她哭還因為想起一年前死去的親生父親,父親是山區一個供銷社的職工,條件本比農民好得多,告知家屬說是吃毒蘑菇死的。
因為也是這樣,路陡了,棺木四個抬夫沒力氣抬不上去,而隻有分開來抬,父親也這樣被兩張草席……
她想著就嚎啕大哭起來。
結果被學校認為她是為這女生而哭造成不好的影響,得了白旗。所以她在學校煉鋼勞動結束前非要評上一次紅旗不可。
她所串聯的另外五位“鐵姑娘”也都是吃助學金的,但不像她這樣如果評不上助學金就隻有退學。
學校當然不會同意她們六個組成什麼鐵姑娘戰鬥隊去燒炭,這問都不用問。
曹妹能直接去找洪範是因為洪範聽花香果說冷駿是她最先發現的,因此叫花香果把她帶去,獎勵了一張毛巾和一個口杯。
花香果也對學校老師說了,老師就口頭表揚了一下。
小姑娘有股子衝勁,聽說開展燒木炭競賽的消息後,就去找花香果把自己的想法說了。
花香果便帶她來到洪範辦公室。洪範考慮她們六個有此能力,寫進宣傳報導很吸睛,不但同意,還派一個當地的女燒炭工當她們的組長。
張滑是因煉鐵組的爐身開裂要拆掉重砌,便去燒炭。
張滑組有氣味相投的孫尖,體格較壯的肖繼承和牛牛,牛牛並很聽話。還有老弱地主趙正,後者規定要搭配一個。
當天各燒炭組由當地老燒炭工帶領進山,直奔多栗木樹的雜木林。
大家各擇地方按要求挖個長寬高大致都與人體身高相同的窯洞,上麵用石塊或磚和上稀泥做個煙囪,側麵開個洞口以觀火。
然後將所伐栗木柴直立堆架其中,便可封閉燒炭了。
張滑指定肖繼承等三人先挖窯。他和孫尖砍樹,專擇不超過小腿粗的樹砍。
孫尖連續砍下兩棵樹,將柴劈好,半身汗水淋淋,將脫下丟在地上的破衣圍在腰間,便掏山耗子窩和山雀窩去了。
孫尖常年在西空山狩獵。現在小野物野兔、黃鼠狼等都已絕跡,他自有辦法能找到更小的野物。
他返回時將破衣服打成包袱提在手上,包袱七拱八翹,形狀像白雲蒼狗變幻不定,張滑樂嗬嗬迎了上去。
隻見他麵目恐怖刁鑽,口角噙著半截褐色掙紮擺動的東西,什麼小動物的下半身。
張滑道:“日怪!”去扯他含在口中的神秘小動物,將尾巴扯脫半截。
孫尖趕快嚼幾下,尚未嚼爛,就鼓起眼珠咽了下去。
摸著梗塞蠕動的喉結喘息道:“四腳蛇、媽的要跑,老子乾脆嚼來吃了!”
張滑將手中還在擺動的尾巴看了看,覺這樣就吃有點惡心,而且可惜了。
聽說四腳蛇(蜥蜴)尾巴能變出條新四腳蛇,暫時就捏在手上,以待其變。
孫尖解開包袱,一窩七八隻粉紅的小鼠嘰嘰地叫,要跑,被二人搶著掐死,跑遠的追上去一腳踩死。
他褲兜裡又摸出一大捧褐色和有麻點的雀兒蛋,顯然取自兩個雀窩。
張滑一手捏著等待變化出完整身體的蜥蜴尾巴,一手三抓兩撓弄了堆枯枝葉。孫尖對張滑舍不得吃蜥蜴尾巴暗暗好笑。找來塊有平麵的石頭放置在枯枝上。
當掏火石打火時,這才不得已將猶一動一動的半截尾巴用腳踩著,把紅紅一堆火點燃了起來。
繼之而起的是滿眼金晃晃然後變成棕黑色的小不點的肉和彌漫天地大口呼吸吞咽的肉香。
張滑腳拿開時那半截尾巴動也不動了,始終沒變出什麼來,乾脆也丟上去算了。
這一丟“嗤”就什麼都沒有了,包括青煙,隻好乾瞪眼聽孫尖來幾聲乾笑。
張滑在開吃前留了三隻烤鼠、三個烤雀蛋,這令孫尖大惑不解,不得已問了一句。
這年頭吃的方麵隻能顧自己,千萬不可想到彆人。
張滑解釋道:“鼓勵士氣,才好扛紅旗,有大白饅頭獎勵!”
吃後張滑把手指頭舔來舔去,孫尖用火鐮(敲打火石用的小鐵片)在燒烤時放小動物的石頭上刮。
再用指頭將刮下的一點黑黢黢的粉末捏起來丟進口裡,吃得巴咂巴咂響。
二人葷食下肚,很快在膀子上鼓起兩條筋,各自瘋狂砍斷了幾根小樹丫。
其間孫尖想拿張滑留下的烤鼠和烤雀蛋,說把趙正那份分來吃了!
趙正是地主,這是唯一冠冕堂皇的理由,被張滑製止。
官大一級壓死人,張滑是生產隊長,他是作業組長,他這不叫官,因為隨時可換,而生產隊長幾年一“選”或由上麵指定。
這邊幾個挖窯坑的都隻在腰間係根草索,以拴住搭在小腹前的蒲葵葉。
或隻圍一條用蓑草編的像京劇文臣武將的胡須那樣的草簾,用來對要害器官起保護作用。
這並非想到了那六位鐵姑娘,山很大不知道她們在哪裡。
趙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挖,但由於他並不站下來,實際比其他兩個都挖得多。
他土改後一直非常老實,不僅對乾部畢恭畢敬,社員對他說話他都雞啄米似的點頭,喉嚨也像下蛋母雞似的不斷“咯咯咯”。
當然在表現需要的情況下他也能正常應答,甚至還會主動開腔。
眼下的燒炭工肖繼承和牛牛像兩條吊在柴火灶灶門上方的臘排骨。
從前看凸顯多寫了幾短橫的非洲的非,從後看像安了根九節鞭。
不同的是臘排骨是黑油油的,二人上身乾得起殼殼。
趙正像根燒糊的撥火棍,燒糊那截是他的頭,他每半年自己用剪刀把頭發剪短一次。剪之前像個披毛鬼,剛剪之後像狗啃的,他現在就是個身體像撥火棍的披毛鬼。
張滑、孫尖各扛一捆栗木柴來到時,三人已將長寬高均為五尺的窯洞挖出個輪廓。
張滑從荷包兒慎重取出烤鼠和烤雀蛋,肖繼承、牛牛見了喜形於色。
趙正以為自己沒有,得到同樣一份後連忙打躬作揖,先吃雀蛋。
吃烤鼠崽時,正咂嘴品味中鼠尾差點被牛牛奪去消滅了。
牛牛生活和勞動技能很難教會,階級鬥爭方麵完全是自學成才。
趙正在沒有第三者的情況下會給牛牛一巴掌,眼下他隻是得意將牛牛斜了一眼。
三個挖窯的補充營養後也在手臂鼓起點類似肌肉的疙瘩兒,揮鎬時濺起的叮當聲較之前尖銳。
他們架進栗木,開始燒炭。
日落時分,山林上空先後冒出各炭窯的數十根煙辮,冉冉上升而彙聚成了一片濃雲。
夜深了,張滑組個個都已睡死。牛牛忽然大吼:“扛紅旗,龜兒快點!”
這四個全都坐了起來,見牛牛還睡起的,隻翻了個身,由蜷縮變成了四仰翻叉,口中已由中國話變成了外語。
這時雞還沒叫頭遍,但張滑就再也不敢睡了,一直坐著。
“瞌睡神,瞌睡神,瞌睡來了不由人。保佑公婆早些死,我一覺睡到大天明……”夜織的小媳婦這樣唱道。
他坐著照樣睡著了。身子一歪,醒了過來,但不一會眼皮又開始打架。
他被人一蹬,驚醒並閃電般回過頭去,看清是趙正,又看一眼煙雲密布的晦暗天空,還早。
沒好氣問:“啥子事?”
“你怕睡著,兩樣家什,你要哪一樣?”
張滑見他攤開的手上,一手拿根尖樹枝,一手捏根繩子。
莫名其妙:“你說明白?”
趙正舉一下樹枝:“這個,你自己拿著戳屁股。”
又舉一下繩子:“這個,我幫你套腦殼。”
張滑在錢典門下讀過幾天私塾,不禁恍然大悟。
並對屁都不放一個的趙正會這樣“風趣”感到十二萬分驚訝,回答道:“來來,你幫我套腦殼!”
乃以古代頭懸梁錐刺股為榜樣,自己用繩子的一頭拴住頭發並打個結,讓趙正將另一頭拴在頭頂的樹杈上。
坐到日出。
這時煙囪冒煙變稀,他解開頭發上的繩索結子,走去看觀火孔,又將牛牛踹醒,比手勢叫牛牛快去喊老燒炭工來看。
老燒炭工看了說還要燒,又說你不要再來叫我了,我自己會來。張滑便隻好等著。
牛牛因為張滑保持坐姿,他要隨時待命,也沒法入睡。
感到磨皮擦癢,痛苦不堪,對醒來的趙正說:“媽喲,我好想倒回去,拿給你剝削才好咧!”
趙正聽了,條件反射似的趕快爬起來給他磕頭:“砍腦殼的,你這話說不得呀!”
張滑一陣哈哈大笑,把孫尖、肖繼承也笑醒了,起來黃眉綠眼坐著。
老燒炭工不知是同情鐵姑娘燒炭組的小姑娘們,還是要討好洪範,或二者兼有之。
重要的是幾個小姑娘自己也爭氣,他便鐵定要讓鐵姑娘燒炭組扛紅旗。
他待鐵姑娘組開窯門後,方過來故意又觀察一下,對張滑說行了,開窯門透風、冷卻!
到紅日一竿,張滑第四次到窯門鑽進半截身子試了一試。
感到這次鼻孔可勉強呼吸,噴出的火氣已把頭發尖兒燒不起卷了,轉身大叫:“出窯嘍!”
問躍躍欲試的四人:“排個次序,哪個先進去?”
原本該用鐵鉤伸進去勾,一來沒有鐵鉤,二來即使有的話,也沒有人進去搞得快。
要命的是連濕毛巾也無!
趙正打光胴胴,連下麵那半片蒲葵葉也扯了,二話不說對直走向煙氣騰騰的窯口。張滑拉住:“穿衣服!”
孫尖將牛牛推一下,成第二,自己排在牛牛之後。
於是肖繼承第四,張滑殿後。
趙正衣褲齊整鑽進去後忙將炭向外扔,這老朽之人時光倒回去二十年動作也從未像現在這樣如閃電般。
紅紅熱浪、滾滾粉塵與叮裡咣啷的栗木炭一齊飛出,這四個都躲在一邊。
不到一分鐘,趙正連滾帶爬出來,時間雖短卻也無人怪他。
他在地上滾數圈之後,一身老骨頭滾散架站不起來了,在張滑幫助下才坐著將身上撲撲燃燒著的衣服脫個精溜光。
牛牛絕望地看著大家:“我要是死了……”
孫尖叫道:“你我都是光棍,你死了乾淨,我死了,就是沒人給我娘守墓。
“排好的,進去進去!”
到張滑最後進去半睜著眼摸索著打掃完戰場後,五人都已去鬼門關走了一遭。
在塵灰中五官俱廢,十指指肚都被燙出嫩肉,隻有灰撲撲白茫茫的衣服頭臉看去著裝一致,還真像個敢打敢拚的隊伍似的。
乃將敲起當當響表麵像打了白霜的栗木炭分拾進三個大背簍,對還在燃燒的邊拾邊打火。
有個簍子忽燃了起來。
前鋒趙正這一會覺得冷,正要去拾地上的破衣。
被張滑搶先拾去罩在背簍上,再雙手捂緊,把火捂熄了。
趙正哭得摔倒,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大罵:“挨刀剮的,你要冷死老子呀!你賠老子的衣服來呀,你不賠老子跟你拚了!”
爬起來,但不是跟張滑拚,而是向懸崖衝去。
張滑不料他有這樣強烈反應,雖然是地主,人死了大白饅頭也要黃,與孫尖一起將他拉著。
孫尖一邊拉著死意已堅、扳命掙紮的趙正一邊對張滑嚷道:“我建議扛紅旗也讓他參加!”
過去練過武的趙正力量不小,張滑跪下去抱著他的腿道:“我保證!趙正,你也要參加扛紅旗!”
因為從來生產隊扛紅旗地富都靠邊站,扛白旗就支地富去。
張滑說完最後一個字趙正的爆發力就枯竭了,如土委地,得向上提著。
他坐在地上用遊絲般的聲音說:“張滑,你把我冷死了,你就叫我做代表去扛紅旗都、都等於零了……”
“我放你半天假,你把山上的蓑衣草扯些去,叫劉興鳳給你織件厚衣裳,我下山就跟李洪四說!”
劉興鳳是趙正兒媳,編織高手,織毛衣剛傳到鄉下最先學會的就是她,現在山下捶礦石。
趙正聽完就說:“張滑,我給你燒柱高香哈!我給你燒高香!”
趴著給張滑磕頭。
張滑轉身走開,不受他的磕頭。
張滑、肖繼承和孫尖飛跑將三大背簍栗木炭背下山去。
牛牛繼續砍栗木樹。
趙正花兩個小時在山上扯蓑衣草,其間他用牛牛聽得見的聲音把本生產隊和大隊覺得可惡的人祖宗八代都罵翻轉了。
其稍有姿色的女眷都□了一遍。
牛牛嘀咕:“有本事你到他們家頭去□,不要在這裡□”
結果鐵姑娘燒炭組奪得大煉鋼鐵指揮部的紅旗。
張滑組得第二,也獎了大白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