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木乃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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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浮於山壁處的冷駿由浮腫而消瘦、萎縮,眼耳鼻舌乾枯,但胡須不知何故長得更快,與爬藤一起將一張臉團團裹住。

開礦帶來的礦灰敷撒在他被蟲子啃咬出的傷口上,有治愈效果,未死的話皮膚還將可看。

岩蜘蛛在他懸如凳腳的四肢張網,苔蘚在他醜陋的臉上貼花。

螞蟻在他耳洞和鼻孔進進出出——正由於此,使他還能殘留一點意識,手指腳趾偶爾動彈一下,使前來拿他的鬼誤以為這人未死。

縣城來的初一學生曹妹和老師同學就住在這附近樹乾撐油布搭成的窩棚內,天天背礦。

初中生背礦石也有硬指標,每人每次背拳頭大的十多個礦石,約有三四十斤,有人專門過秤做記錄。

沒法洗澡。身上淋了雨隻能自然乾,結果身上頭發上捂出好多虱子。

曹妹問農婦借來篦子,擇平展處埋頭一篦子下去,從頭上趕下來的虱子像螞蟻一樣滿地爬。

一群女同學驚叫圍過來,啵啵聲灌耳,以齒斃之,滿口紅牙,有的還打起葷牙祭來了。

她這借來的篦子很快成了搶手貨,女同學們用一圈後她趕快還了,梳斷了賠不起。

女生用紙的那幾天,草紙那是天方夜譚,但還好,可問帶隊女老師要發黃的試卷紙用。

不然隻有撕書,這比書頁軟和,吸性也好一些。

老師反複交待用過要處理好,不能讓外人曉得喲,女生們均點頭。沒傻到那種地步。

同學們晚上再背一躺叫放衛星,回來深更半夜。

有的男生邊走邊瞌睡撞在樹乾上鼻青臉腫,還說是“親嘴了”,怪狗日的衛星!

好在學校來廚師為他們單獨開夥,兩頓乾飯。技術員李添撇嘴說這些娃娃勞動的價值還不夠乾飯錢!

捶礦場上,老頭婦女圍成幾個大圈子,嘿哧嘿哧把大礦石敲成小公分石。

塵渣四起,破衣片兒隨著身體動作像蛾子滿身在飛。

個個手指又紅又腫,鼻屎挖了又有。

時日稍長男的都是黑旋風,女的都成孫二娘,很難分清張三和李四。

一麵麵坡都被赤鐵礦、紅旗、人們腳上手上的傷口流血披上紅妝,看去整個大地都像繃足了勁兒在沸騰和燃燒著。

正在背礦的曹妹揣在衣兜的試卷紙掉出來,被風吹著像鴨子撲地而行。她忙擱下背篼兒去追。

“往哪跑,老子今天離不得你!”

“哼還怕我把你弄臟了呀,幾麵坡都是這樣子的!”

她這樣稀奇古怪嚷著,女生背後的話有時被男生還“臟”。很快就被帶到一座山溝旁。

就在她抓住“逃兵”後抬頭之瞬間,發現山崖上的藤蔓中好像有個人影。

此前她就知道有個找礦隊長失蹤了,指揮部還組織了專門的搜救隊。

這時搜救隊早已解散,但還有個叫花香果的女子日複一日地在山上轉,不時對著山穀喊幾嗓子:“冷駿,冷駿——駿哥!”

是指揮部的人員,才沒有被說成是女瘋子。

曹妹是個心細和有愛心的女孩,馬上就去指揮部找到了花香果。

由於沒把握怕挨批評、甚至吃白旗,當著眾人她說話稍微延遲了一下。

花香果立即就會意了,走出指揮部,在外麵和她交談。

過不多久,她倆便來到那座山溝邊,旋即又從那道岩壁的側麵,披荊斬棘,摧枯拉朽,時做壁虎,時做四腳獸地到達“人影”那裡——死人啊?

一個怕得向後縮——當然是曹妹了,一個身上每個細胞都是九分的希望與一分失望在共舞,因此身體熱得像個火球要燃燒起來了。

始終相信他還在,地球消失了他都還在。

就像是搭在藤條上的一片破毯子,花香果獨自靠近,好臂力,輕而又輕地慢慢取了下來。

小心翼翼地在曹妹幫助下背起這張皮,曹妹在後護著,把他背上來。

花香果對這幾麵山已了若指掌,徑將他背到一個很淺的乾燥山洞裡躺下。

放好他的手腳。

曹妹壯起膽兒,迫不及待就先去撥開了他臉上亂七八糟的胡須和蛛網,

眼中這人早死了。有點奇怪的是他不嚇人,看去像睡著了,甚至,“這個死去的人像活著似地微笑。”

“我認得他!”

“咦,你咋會認得他?”

“我還認得他愛人,當時,他愛人在鴨嘴山掃盲,我也在那裡當掃盲老師。”

花香故技重施,趴下去先用發夾撓他牙關,順利!一點一點被她撓開了。

她便卡住他的鼻孔嘴對嘴吹氣。

曹妹看得臉紅心跳,心想我守著乾嘛呀,說我去找水。

曹妹用水壺提水回來,見花香果已經溫存地把冷駿摟在懷中,顯然已經救活了。

心一直懸吊吊的害怕插白旗,把水壺遞過去,看一眼大起膽子在他臉上摸一下(怕被吃醋)趕快走了。

她拿著水壺一點點喂他,剛開始聽見他咽喉在“嗤嗤”地響並從口裡冒出細細的青煙,就像滴在戈壁上。

水喂完見他胡須裡的嘴唇還張著,這壺水對他焦乾的兩張皮來說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她想再去找水,又覺不放心,把他單獨留在這裡怕有壞人,就算來的不是壞人,會怎樣對待這具木乃伊也很難說。

獸蛋兒已活過來了,故意不睜開眼睛。

死過——而且是兩次死過並在她手裡複生——的人是多珍惜這新生時光呀,他如嬰兒般就要讓她一直摟著才好,享受她的氣味、享受她的溫暖和柔軟,舒筋和絡愜意無比覺得就像一口口把她吃下去了吃進肌肉裡吃進心裡腦子裡去了,當然沒有吃碎喲整個身體完好無損隻不過進入到他的身體裡去了。

他想起瞄一眼可人兒,睜了睜眼皮沒有睜開,未理儘的幾根蜘蛛絲粘液都還爬在他眼縫上。

他惡作劇用瘦成了竹簽的指頭去撥弄她的前襟,這幾乎是出生時那一幕的重演,一撥衣裳就破了,將掩在胡須窩兒裡的嘴湊上去就嘬起來了。

夢中那麼活生生與實際並無差彆多次與大耳神一起的花香果並不太羞澀,感到很甜蜜很興奮,他完全“正常了”!

又想我哪裡有嘛!我怎麼可能有奶水嘛!

接下來看到他大口吮吸的樣子,她簡直驚呆了。

她感到液體在體內流動,這奔流不竭的液體說不定是心血,因為那裡正好在心的位置上,所以是相連的。

她無端開始哭泣,覺得自己心血將要枯竭,把他救活了而自己變成了木乃伊。

她雖然很傷心還是順手將正在貪婪吮吸的嬰兒眼縫上的蛛絲清理乾淨了。

獸蛋兒說的第一句話是問自己怎麼獲救的。

“先問你,你那次說我有林下之風,什麼叫林下之風?”

“林下之風,神秘清爽。對你,就是奇女子,俠女的意思。”

“哼,都說兄大無腦!”

將他的手抓著防他來襲。

“洪縣長叫組成搜救隊,說非要找到你。有個初中妹先看見你的,她帶我過來。

“我跟她站在崖邊上,先沒有看見,忽然吹來一股風,林下之風,你就露出來了。”

“真的?”

“真的!

“那初中妹還認識你!她說是在鴨嘴山掃盲認識的。”

“呃,她名叫……”

“沒來得及問——呃,想問你,怎麼掉下來的?”

他懵了一會,方道:“想起來,我就是發現礦了,高興得一跳……”

“嗤,就算是這樣,這麼厲害個人物,會像個玩偶一樣,這麼吊起……”

又懵了一會:“我手隻要抓哪裡,哪裡就壞,抓岩壁,岩壁就成了粉末。”

“知道你的手指頭厲害,可以一敲一個眼。那我又問你,你給我做人工呼吸,為啥沒有把我的胸,我的骨頭都按碎?”

他點頭:“可剛可柔,是看我怎麼處理,當時可能是太快了來不及反應。”

“哼,你也有懵的時候!

“還要問你,你的礦錘怎麼會在劉團長手裡?”

“拾的吧,我掉下的。”

“那他怎麼找到的礦?都知道他找不來礦,他培訓一場,就學會了唱《地質隊員之歌》。”

“這問我?”

“你剛才自己都已經說了,礦是你找到的,他貪天之功為己功!你要找洪縣長說,你不找我找!”

“哈哈,哈哈哈哈……”

獸蛋兒這大聲笑其實是在苦笑,什麼功呀,這純粹是過,過,過!

獸蛋兒剛醒鼻腔至肺腑中就塞滿了開礦的氣味、山林呼叫的氣味,有劉團長為他背鍋,他的精神負擔減輕了充當了一回阿Q。

她剛才被吮空了覺得餓,想去吃東西,就站了起來。

被他拉住:“你不找洪縣長,才放你走。”

“我不找他,我餓了。”

“去吃飯!”

她嬌笑著在他臉上擰一下。

他似睡非睡。

少頃便聽見男女的那種聲音。

獸蛋兒未免吃一驚,便向外望去,見半空中一大耳神正在騰挪,他那對耳朵就像繈褓似的,花香果的聲音從那裡傳來。

好風憑借力,將獸蛋兒送到了古寨門。

風從一座座古寨門中穿進穿出,他也隨著飄來蕩去。

他緊偎著一根高大的門柱坐下,心遊目想。

花香果提著一飯盒湯飯向他走來。

她看見根本走不動的冷駿像隻風箏一樣朝蜈蚣嶺方向飄去,清楚是怎麼回事。

看見木乃伊竟已自己能站立了,暗自嗟呀,又萬分自得和萬分激動。

冷駿三兩下將一飯盒湯飯吃完後,她問:“吃飽了沒有?”

見他搖頭,她主動側著身子解開了衣服紐扣:“怪得很,又脹了。”

正當他過來摟著她時,她又以手肘推開隔著,正色道:“駿哥,這件事真怪,要說清楚,你當我是什麼女人?才生了娃兒?”

駿哥燦然而笑:“怎麼可能!你除非是聖母瑪利亞!”

她的道德防線融化為糖飴一下子投進他懷裡。但馬上又拱了出來:“當不起。駿哥,我想聽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也確實,要是聖母瑪利亞,那就有個娃兒。在哪裡?我幫你養!”

她雙拳在他胸口上擂。

“硬要解釋,就是共同都有的——什麼風?”

“嘻,林下之風!”

過後他哭了起來。

他本想從此在此間逍遙。

可以和許多古寨門說話兒,還可以在這裡打地洞。

他可以打很長很長的地洞,他的十指金剛杵比晏鼠、獴什麼的一點不差。

他哭是心想這個女人怎麼辦,人世間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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