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氣比之以往更為陰沉幾分,雖已是日上三更,卻見不到半點日光傾瀉而下。
三娘一早就起床對鏡梳妝,她拿出妝奩中各種精雕細琢的珠寶放在發間細細對比,然後輕抿紅唇,嫣然一笑。
莫冉因為心中有事,起得很早,她在三娘房門外來回踱步,望著房門卻怎麼也不敢敲門打擾。
“竟然過來了為何不進來?”三娘一揮手將房門打開,轉頭望著莫冉哭笑不得,“我的地板都快被你踏出一個洞。”
“。。。”莫冉一咬牙,進了房門,然後快速地衝到她麵前,遞上手中一直遮掩住的東西,“這個給你。”
三娘疑惑地拿過,放在手裡細細打量。
原來是一隻用乾草編織而成的狐狸,樣子憨態可掬,看著便討人喜歡。
“。。。”大抵是有些不太好意思,莫冉偏過頭不敢瞧她,望著彆處說道:“你一直都在幫我,我卻沒有任何回禮。現在要走了,我就做了一隻小狐狸送給你。”
“若是覺得不喜歡的話,也可以。。。重做一隻。”莫冉聲音越來越小,“不過時間可能會花很久。”
三娘將那隻狐狸放在掌心來回把玩,看神情似乎有一絲嫌棄,“是有點醜,這樣吧,你以後每年做一隻,然後我會親自來檢驗是否合我心意。”
“經常做的話,再如何不會也能熟能生巧嘛。”她將狐狸拋向半空,然後伸手接住,“這隻呢,就先壓在我這裡,等明年看到新的之後再換吧。”
“先說好,若是做得還是不合我心意的話,那你可是要給我做一輩子的。”三娘豎起手指比劃了一個一。
“。。。”剛剛還在感動的莫冉嘴角抽搐了一下,“你這怎麼感覺有點無良奸商的意思。”
“怎麼,不願意?”三娘橫眉冷豎,輕‘哼’一聲。
“。。。沒有。”莫冉搖搖頭,苦著臉答應下來這個不平等的條約。
見三娘又轉過身對著鏡子細細裝扮,莫冉不禁好奇問道:“你今日打扮這麼精致做什麼?”
她描眉的手停了下來,望著鏡子中眉目如畫的自己,麵上露出一抹哀傷,“今日我打算去見他最後一麵。”
“。。。”
莫冉沉默下來,然後拿過她手中的青雀頭黛站在她麵前,半彎下腰去為她描眉。
“即是去見心上人,自然該細細描畫。”
她抹去三娘眉間上慌亂塗抹出來的痕跡,“看你,都畫歪了。”
三娘微閉上眼,忍住鼻尖的酸澀,“我有些怕。”
怕自己舍不得。
莫冉眉目柔和下來,為她畫完最後一筆,“但你總該走出那一步。”
“不管你的心裡有多不舍,也要。。。走完這一步。”
。。。
半山腰間,輕紗帷幔,白娟掩麵,五角涼亭,四張石凳,三步石階,兩杯清茶,一步之遙。
沈丹棘穿過朦朧的輕紗薄霧,立在亭下,玉樹臨風,他對著亭中的人影拱手一禮,“尤姑娘,多日不見,近來可好?”
“一切安好。”三娘輕笑一聲,說:“想必公子很是疑惑我為何將你喚來此處?”
沈丹棘微微一愣,而後緩緩搖頭,嘴角的笑容依舊溫和而縱容,“我沒有任何疑慮,隻是見姑娘要見我,便來了。”
鼻子慢慢變得酸澀,三娘雙眸含淚,垂頭低笑一聲,“酒樓的小二常說你最愛喝樓中的桃花釀。”
“如今那酒樓馬上就要關了,我思來想去,想了很久才覺得送你一壺桃花釀方是最好的禮物。”
沈丹棘一聽酒樓即將關門,立馬開口問道:“為何要關?可是經營不善?若是缺少銀錢,可跟我說,我馬上去籌錢。”
“不,是我馬上要走了。”
他安靜了下來,立在那裡恍然若失。
“家中早先就喚我歸家,是我一再拖延。我離家已太久了,也該回去瞧瞧家中親人。”
“。。。那姑娘可還會回來?”他忍下喉間酸澀,開口詢問。
明知他看不見,三娘還是搖搖頭,“不回來了。”
沈丹棘苦澀一笑,“也好,歸家總是好的。”
山間樹叢中的萱草被不知哪裡吹來的風撥亂了身形,淡黃色的花朵隨風搖曳,蕊上的露水悄然墜落於地。
“常在姑娘酒樓喝酒,卻還不曾得知姑娘名字?”他隻知曉她是酒樓老板,熟悉之人都喚一聲尤老板。
三娘身姿端正地坐在帷幔之後,話語中少了往日裡的散漫,“家父姓尤,家中爹娘都喚我一聲‘不聞’。”
“不將華髮負春風,聞說仙家在此城。”他垂首一笑,眉眼間俱是溫柔,“是個好名字呢。”
三娘猶豫片刻,突然說道:“我在亭中為你準備了離彆禮——桃花釀,你可要上前飲上一杯?”
沈丹棘愣了片刻,而後緩緩搖頭,雙眼溫柔而悲傷地注視著她,“不必了,即使離彆禮便該無牽無掛。”
“喝了反倒徒增悲傷。”
一行淚水劃過三娘的臉頰,她望著他,含淚而笑,“那酒我早便喚人送到你府上了,就當做是你的新婚賀禮。”
“你也知道我這酒樓成日裡入不敷出,沒什麼銀錢。一壺桃花釀作禮,還望你不要嫌棄。”
他啞然失笑,“自是不會。”
一壺桃花釀,一張桌椅,從清晨等到日暮,能得以見她一麵,已然得償所願,又怎會嫌棄。
不知何時,山間的薄霧緩緩消散,太陽自雲層中探出頭,給這昏暗的山間帶來光亮。
“我還是第一次靜下心來去看周圍的風景。”風掀開帷幔,露出被遮擋住的景色,三娘望著這山間,悠然一歎:“曉看天色暮看雲。。。當真是山輝川媚。”
帷幔被風掀起,她望著江山如畫,他望著美人如畫。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想來春天也快到了。”
她呆愣一瞬,雙眼微紅泫然欲泣,回頭透過被風吹起的帷幔,對他莞爾一笑。
他看著她,將所有心思皆藏於心底,“第一次見到姑娘還是在數年前,如今於我來說卻還恍如昨日一般曆曆在目。”
“初見姑娘之時,便覺姑娘心有鬱結不得解。”
“以後。。。路隔遙遠,還望姑娘能解以心結,重展笑顏。”
不聞眼眶微濕,言語中帶了幾分哽咽:“也望公子。。。前程似錦,百歲無憂。”
沈丹棘釋然一笑,彎腰拱手一禮,“。。。阿聞,珍重。”
她坐在亭中,望著隻離她一步之遙的那人,轉過身離去。他腳下的步伐從最開始的遲疑慢慢變得堅定起來,一步一步,再不回頭。
山間的風緩緩停歇下來,一滴接一滴的水珠落入清茶中,激起細小的水花。
“曉看天色暮看雲。”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沈丹棘慢慢地從山上下來,剛走到山腳下時,就見到他的貼身小廝在一顆樹下翹首以盼,他走上前,輕咳一聲。
“你怎麼來了?”
小廝嚇了一跳,見到是沈丹棘,慌忙將背後一直背著的包袱取了下來,然後遞到他的手裡,“公子,你放心,我已經想好了理由,東西也全部準備好了。”
“什麼理由?這又是什麼?”沈丹棘滿腹疑團的看他一眼,正打算解開包袱一角,卻被小廝抬手攔下。
“公子,不必多說,小的都明白。”小廝抹了一把眼淚,然後聲淚俱下的抽噎道:“這些都是我準備好的乾糧,還有一些銀錢。”
沈丹棘這才反應過來,他哭笑不得的說:“你這是在做什麼?”
“公子不是打算與尤姑娘私奔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將包袱丟到小廝懷中,然後回頭望向山亭的方向,溫柔淺笑,“不用。”
小廝不太明白,“公子難道真的要跟相府小姐結婚嗎?您舍得尤姑娘嗎?”
沈丹棘拿出懷中一直珍藏的那枚玉佩,最初買下它原是想著有早一日可以親手送給那人,她曾經這麼想要。
“不是舍不舍得,而是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我若當真愛她,便不該隻為自己私心讓她隨我拋棄所有顛沛流離,居無定所。”
小廝皺著眉頭,有些不解,“可是尤姑娘說不定並不在意這些?”
“。。。可我在意,我是沈家的嫡子長孫。我如今的一切皆是沈家所賜予,如何能夠因為一己私欲而毀了沈家?”
“尤姑娘深受家中寵愛,我更加不能讓她背負上不孝的名號。”
那枚白虎暖白玉佩觸之溫潤,他放在掌心細細摩挲,“得以見她一麵,我已心滿意足。”
有葉隨風而下,碰到他的衣裳之後打著旋落在地上,沈丹棘抬頭望向這棵樹,神情釋然,“已經足夠了。”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春風十裡,不如你。”
他緩緩向著遠處而去,小廝跟在他背後,背後背著那個碩大的包袱,一路跌跌撞撞。
空氣中漸漸彌漫開一股淡淡的香氣,粉紅色像絨毛一樣的花朵自半空中隨風落下,鋪滿一地,抬頭一望才發現這棵樹不知何時竟已是繁花滿樹。
那合歡花隨風而落,撞到樹枝上懸掛的玉佩時,飄飄悠悠地打了個轉,調轉了方向。
隻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