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陛城上,蘇勖一身青色長袍站在城頭,神色平靜看著前方浮橋上孤零零的身影。
李元昌站在他的身側。
一陣急促的腳步從城門之下而上,韋待價很快出現在城頭上,他對著蘇勖肅然拱手道:“大帥,高寶藏已放歸平穰。”
蘇勖輕輕點頭,說道:“諸事已經準備妥當,我們耐心等上幾日就是了。”
“是!”韋待價拱手,然後側身看向李元昌,拱手道:“漢王殿下。”
李元昌溫和的笑笑,然後擺手道:“不用這般客氣,都是自家人,隨意些。”
“見過王叔!”韋待價稍微鬆了口氣。
韋待價的妻子,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兒。
李道宗是高祖李淵的堂侄,也就是李元昌的堂兄。
當然,李道宗也就是蘇勖妻子南昌公主的堂兄。
還有,韋待價的妹妹,嫁給了先帝五子齊王李佑,尤其前年時,李佑被放出宮,解除幽禁,韋待價還去見了妹妹。
起碼從這一層關係上,韋待價一家,又和皇帝勾連了起來。
“這是泗沘城剛剛傳來的消息。”蘇勖從袖子裡麵取出奏本,遞給韋待價,說道:“泗沘城已破,從今日開始,天下再無百濟,如此,正好讓高寶藏將三國一起獻於大唐。”
“是!”韋待價接過奏本在一旁看了起來。
李元昌這個時候,卻笑嗬嗬的說道:“說起來,高寶藏也是好運,有生之年,高句麗能在他的手上一統新羅和百濟。
雖然時間很短,也僅僅是名義上的,但這樣他便是死了,到了地下,亡國也有話對祖宗講。”
蘇勖和韋待價輕輕的笑笑。
“話雖然如此,不過也不可能掉以輕心。”蘇勖轉身看向平穰城,神色嚴肅起來:“高家必定統治平穰城數百年,誰知道他最後會不會弄出什麼東西來。”
“希望如此。”韋待價輕輕點頭,然後看向蘇勖道:“不過是姑丈的謹慎,不會給高寶藏一點機會吧。”
“希望他甘心。”蘇勖輕歎一聲。
亡國,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接受的。
……
大同江南岸,獨自過江的高寶藏終於鬆了口氣。
對著帶著一眾文武來接的金上泉輕輕點頭,高寶藏忍不住的回頭看向君陛城的城頭。
似乎那裡正有人在盯著他。
高寶藏深吸一口氣,這一路上從長安歸來,沒有人和他說什麼。
他甚至什麼都不知道。
在長安被囚禁了兩年,來回來的路上,也全都是消息被隔絕的。
他總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具體怎樣也說不上來。
但不管怎樣,高寶藏都是一國之王,城府還是有一些的,他平靜的看向金上泉說道:“走吧,先回王宮,有什麼話回王宮再說。”
“喏!”金上泉拱手,然後轉身將高寶藏迎上馬車。
一行人這才緩緩的朝著城門而去。
到了這個時候,高寶藏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
雖然說幾乎所有朝中重臣都來了,但僅僅是重臣。
不僅如此,甚至就連四周護衛士卒的人數也嚴重不足。
過城門的時候,一切表現的更加清楚。
整個城門上下,根本沒有多少的護衛。
高寶藏深吸一口氣,咬牙將這所有的一切全部壓在心底。
他的目光從進入平壤城開始,就落在了城中百姓身上。
街上百姓並不多,也沒有多少跪倒在地上迎接他的,有的隻有遠遠看著他的冰冷目光。
這很不對。
甚至高寶藏懷疑,這個平穰,還是不是他的平穰。
終於,回到了王宮。
平淡的說了幾句,諸臣剛剛退下。
高寶藏直接起身,三兩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金上泉的衣領,咬牙問道:“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城中的護衛那麼少,還有軍士呢,他們都乾什麼去了?”
金上泉抬頭,有些無奈的歎息一聲,說道:“大王,城中的守衛和將士,大多數已經被抽調南下,殺入百濟了。”
“殺入百濟?”高寶藏猛然抬頭,問道:“殺入百濟做什麼?”
金上泉低下頭,看向高寶藏的手。
高寶藏這才冷哼一聲,放開了金上泉。
金上泉稍微後退一步,對著高寶藏拱手道:“還未恭賀大王,新羅在去年底時,已經被大軍所滅。”
“大軍?我們的大軍嗎?”高寶藏驚訝的瞪大了瞳孔。
“是!”金上泉繼續拱手,說道:“大軍在攻破新羅國都之後,然後又轉兵西進,直撲百濟而去,如不出意外的話,眼下這個時候,百濟距離滅國不遠了,臣這裡恭賀大王,一統三國,成先祖盛世。”
高寶藏神色冷漠的看向金上泉。
就這麼看著他,不說話。
金上泉嘴角微微笑笑,然後拱手道:“大王。”
“我有這麼蠢嗎,高句麗什麼時候有滅新羅和百濟的力量了,所以滅了新羅和百濟的,是大唐對不對?”高寶藏冷冷的看著金上泉,之前說滅國新羅的時候,他就覺得不對勁,現在又掉頭去滅百濟,怎麼可能。
金上泉拱手,默然不語。
高寶藏冷哼一聲,轉身走回主榻,然後才突然歎息一聲,說道:“說說吧,真實的情況是怎麼的?”
金上泉低頭,說道:“去年,新羅屠了我們一座城。”
“嗯!”高寶藏點頭,說道:“這事本王知道,但隨後,本王在長安就被軟禁了。”
“是!”金上泉抬頭,看著高寶藏說道:“之後,我們就報複回去,屠了百濟一座城。”
高寶藏猛然抬頭,無比驚愕的看著金上泉。
“臣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應該是唐人慫恿的。”金上泉歎息一聲,說道:“之後,原本已經到了遼州的金春秋突然返回新羅,然後便是邊境大戰,我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可不知道為什麼,打著打著,新羅人就殺進了平穰。”
高寶藏眼睛一跳:“你說什麼?”
“是的,新羅人殺進了平穰。”金上泉拱手,說道:“一切燒殺劫掠之後,唐人出兵,殺進了平穰,殺掉了所有殺入平穰的新羅人,然後強行奪走了所有的軍權,之後率軍南下,殺死了所有殺入高句麗的新羅人,最後殺入了新羅。”
“所以,是唐人帶著我們的兵,滅了新羅,然後又帶著他們,去滅百濟。”高寶藏終於徹底的明白了過來。
一名侍從出現在門口,金上泉招招手,侍從進門,將一封信遞給金上泉,然後轉身離開。
金上泉拆開信件看了一眼,然後看向高寶藏,拱手道:“恭喜大王,百濟已滅。”
高寶藏臉上沒有絲毫欣喜,反而全身上下有一股微不可察的戰栗。
他忍不住的抬頭,問道:“那麼接下來,接下來,他們會做什麼?”
“南下,他們應該會繼續南下,占領百濟全境。”金上泉微微遲疑,拱手道:“有件事未告知大王。”
“什麼事,說。”高寶藏深吸一口氣,故作平靜的抬頭。
“兩年大戰,雖滅新羅和百濟,但對國中破壞尤甚。”金上泉麵色凝重,拱手道:“尤其是糧食,去年春秋時,正在新羅入侵國內,導致百姓春耕和秋收不足……去年還好,而到了今年,尤其是如今,平穰城中缺糧厲害!”
“缺糧厲害,那就從彆的地方調啊!”高寶藏下意識的回了一句。
金上泉舔了舔嘴唇,然後拱手道:“大王,平穰城都已經缺糧厲害了,糧價已經高的可怕,有行無市,至於其他地方,很多地方馬上就要斷糧了……說不定再過幾日,就會有無數流民衝到平穰來。”
高寶藏身體一緊,趕緊問道:“那麼宮裡呢?”
“宮裡的糧食,還有地方大族的糧食,都因為南邊大戰被抽走了。”稍微停頓,金上泉苦笑著說道:“平穰去年秋,被新羅人殺進來燒殺劫掠了一把,所以大唐率軍南下的時候,就將宮裡,還有大族的糧食全部都調走了。”
“南下!”高寶藏猛然抬頭,說道:“現在不是已經滅了新羅和百濟了嗎,讓他們趕緊回來啊!”
“大王,臣剛才說過了,大軍要繼續南下,短時間內回不來了。”金上泉拱手,說道:“而且,平穰城中……城中的糧食竭儘全力節省也最多支撐十日,而秋收,還在大半個月後。”
“去借,去買,去拿上宮中的財貨,去北邊去買。”高寶藏忍不住的站了起來,一旦缺糧,後果將不堪設想。
“大唐,大軍南下的時候,已經將宮裡的財貨賞賜給將士們倆。”金上泉輕輕苦笑。
高寶藏愣住了,許久之後,他才緩緩的抬頭,看向金上泉道:“他們是故意的,對不對?”
金上泉輕輕躬身拱手。
“若是我去跪在君陛城城門口,懇求大唐放過高句麗,你覺得如何?”高寶藏死死的盯著金上泉。
“大王真要如此嗎?”金上泉沒想到,高寶藏竟然會想出這極不要臉、甚至是逼宮的一套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麵傳來,一名侍衛出現門口,看向了高寶藏。
高寶藏直接抬手,說道:“有什麼話,直接說。”
“大王。”侍衛麵色緊張,拱手說道:“大同江上的浮橋在被拆開!”
“什麼!”高寶藏忍不住的走出宮殿,然後快速的朝著北麵城牆而去。
……
高寶藏站在了城頭上,眺望遠處的大同江上。
江上的數座浮橋,已經開始迅速的被拆開。
高寶藏的牙齒不由得顫抖了起來,最後他緊握著拳頭,咬牙說道:“他們這是要我死啊!”
金上泉看了高寶藏一眼,低頭不語。
他知道,具體怎麼樣,高寶藏是清楚的,但現在的他,不過是在瘋狂的最後掙紮。
人在到了臨死的那一刻,不是誰都心甘情願的去死的,都會瘋狂的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傳令下去。”高寶藏抬起頭,恨恨的說道:“讓城中百姓緊衣縮食,打開城門,告訴他們,能投親就投親,能靠友就靠友,實在不行,就去江裡打魚,山裡挖草根,若真的沒有辦法,地裡的青苗也能吃。”
金上泉驚訝的看著高寶藏。
高寶藏冷酷的搖頭道:“不管怎樣,都能熬過這大半個月,實在不行,就抄家,有的人家裡,肯定是有糧食的。”
金上泉低頭,無奈的說道:“大王可能有所不知,在大王回來之前半月,平穰城其實一直都是大唐在管,臣不過是輔助他們,之前城中的一切,包括糧食都是他們在維持,用的雖然是高句麗人,但在唐人走了之後,這些人也跟著走了,現在這些都是臣臨時找來的,每日他們吃食也是最少的。”
高寶藏臉色一變,若是如此的話,那麼他將無人可用,他的政策也執行不下去。
甚至在金上泉的言語當中,他還聽到了很多的潛台詞。
唐人掌管平穰城超過一年,他手下的那些官員,還會聽他的嗎?
“至於百姓。”金上泉有些歎息的說道:“大王歸國,百姓還是有所期待的,隻是他們期待大王回平穰的時候,能夠多帶些糧食,或者能有大唐相送,但……大王是一個人空手回來的。”
高寶藏愣住了。
他原本以為,他獨自歸來,是逃脫了大唐的牢籠,回到了自己的國都,但他沒想到,國內已經是一個爛攤子。
不,更準確的講,是大唐已經在整個平穰,為他構建了一個難以想象的牢籠。
不管他有任何的想法,不管他想做什麼,他都做不了。
甚至他的話都傳不出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