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神色平靜的再度提起酒壺。
光潔的壺壁倒映一抹微冷的爐火。
褚遂良微微躬身,同時有些顫抖的將酒杯前送。
一杯酒,倒了一杯。
看著杯中有些渾濁的酒液,紅著臉頰的褚遂良,感慨一聲道:“陛下為人難得的穩重,所以登基以來,四方諸事順利的難以想象,但清理隱田和隱戶之事不同,陛下之前雖做過一些嘗試,結局也很好,但不過是因為他小心的沒有真正觸及更多世家的利益罷了。”
不僅如此,褚遂良看的很清楚,皇帝做事非常謹慎,他的目光也同樣敏銳,能清楚看到事情會造成的隱患。
“然而,便是先帝在晚年時候也有些剛愎自用,更彆說是陛下了。”褚遂良或許是酒喝多了,沒有察覺到長孫無忌的臉色一瞬間有些難看,他繼續說道:“陛下登基多年,西突厥被滅國,吐蕃和高句麗敗於其手,加上百濟和新羅,都距離滅國不遠,陛下也是到了剛愎自用的時候了。”
其中最為代表的,就是長孫無忌被迫辭去尚書左仆射之職。
朝局開始失衡。
完全的落入皇帝手中。
褚遂良抬頭,看向神色再度凝重起來的長孫無忌,說道:“國公,若是陛下依舊還是小打小鬨,那麼誰都可以容忍,一旦陛下太過激進,甚至激進到天下世家被迫聯手的時候,那時候,就是天下大亂了。”
褚遂良的臉色已經沉重的可怕。
其實對皇帝的分析,褚遂良一般而言,是很準的。
譬如李治在封禪之後,發行的乾封泉寶,就是李治剛愎自用甚至到了發瘋的地步。
最後被天下世家聯手,狠狠的敲了一棒,他才老實了下來。
褚遂良並不知道這些事情,但這不妨礙他擔心李承乾,也走到這一步。
“你說的是對的。”長孫無忌抬起頭,輕聲說道:“是得有人,給陛下當頭一棒了。”
“是!”褚遂良微微躬身。
“好了,不說這些了,該退的退,該各自準備的各自準備。”長孫無忌輕歎一聲,然後神色肅然起來:“話雖然是這麼說,但你到了荊州之後,還是要注意清理地方世家的隱田隱戶之事,起碼你要讓陛下看在眼裡,這樣將來你才能更好回來。”
“是!”褚遂良用力點頭,一切為了將來,將來會來做宰相。
“小心些,將來我有個萬一,你就能靠自己了。”長孫無忌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國公。”褚遂良欲言又止,他知道,不管是他還是長孫無忌,年紀都不小了。
長孫無忌擺擺手,端著酒杯,眯著眼睛,說道:“最後,稍微盯著點吳王。”
“喏!”褚遂良沉沉躬身。
……
不知道過了多久,褚遂良已經離開。
窗戶之下,隻剩下長孫無忌一個人,他目光呆滯的看著眼前的酒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隨即“吱呀”一聲,長孫衝推門走了進來。
看了長孫無忌一眼,長孫衝躬身道:“阿耶,夜深了,該歇息了。”
長孫無忌回神,鬆了口氣,看向長孫衝道:“你怎麼看褚遂良?”
長孫無忌微微一愣,然後拱手道:“阿耶,褚相畢竟做過宰相,雖然被罷免,但如今又起複為禮部尚書,不是兒子能隨意評論的。”
“讓你說,你就說。”長孫無忌臉色一沉。
“是!”長孫衝拱手,想了想,說道:“褚相雖然是文人出身,但頗有投機之念,當年晉王謀儲,褚相便多有與其來往之事,但後來,褚相卻棄晉王而去;後來,便是劉洎之事,褚相頗有陰險之風;再有陛下登基,褚相被貶,便是自大之嫌。”
“所以,陛下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褚遂良做宰相的,但是他偏偏還有這樣的奢望。”長孫無忌輕歎一聲,說道:“他把他自己當成了蕭瑀,也把自己當成了李靖。”
蕭瑀雖然在太宗皇帝末年主動辭仕,但那是皇帝主動讓他退,後來啟用。
至於李靖,褚遂良有李靖那樣的能力嗎?
當然,這不容易,所以當皇帝和世家要激烈衝突的時候,褚遂良表麵上支持皇帝,但實際上卻看好世家。
“阿耶明年三月,就會辭任尚書左仆射。”長孫無忌抬頭,看向長孫衝道:“你是陛下的表兄,年後,褚遂良會調任荊州,李百藥會接任禮部尚書,你去就任宗正寺卿。”
“阿耶!”長孫衝一陣驚愕,然後有些戰栗的問道:“何以至此?”
“你不明白。”長孫無忌擺擺手,說道:“為父在尚書左仆射位置上太久了,很多人都被壓著,一層接一層,這麼多年下來,不知道積累了多少的怨氣,甚至已經阻礙了吏治的正常運轉。”
長孫無忌嘴唇微微顫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陛下仁德。”長孫無忌抬頭,說道:“這些年,蘇亶沒有調回長安,李道宗沒有調回來,蘇勖也沒有,杜正倫沒有,杜鳳舉沒有,甚至於李德謇,趙節,劉仁軌,裴行儉,席君買,杜構那些人,也全部都被安排在外。”
朝中李承乾雖然培養了不少的親信,但在外麵地方州縣的更多。
“陛下不想讓他們回來,無非就是擔心他們會抱團在一起,和為父來爭奪權力,到時候朝爭一起,誰也無法控製。”長孫無忌輕歎一聲,隨即他搖搖頭道:“陛下還是信任阿耶的,所以阿耶會在三月科舉之會,辭任尚書左仆射,任司徒,領政事堂事。”
領政事堂事,也就是說,在整個政事堂,所有的宰相當中,長孫無忌依舊排名第一。
“整個天下,陛下最信任的,還是為父。”長孫無忌笑笑,然後說道:“隻可惜,朝局如此,不過也好,為父正好歇一歇。”
“是!”長孫衝稍微鬆了口氣。
“為父退一邊,褚遂良都外任,你在朝中難免會有些顯眼。”長孫無忌神色再度嚴肅起來,道:“在朝中,若是關於諸王的事情,你該說就說,便是太子,你也無需客氣。”
“是!”長孫衝鄭重的拱手。
“至於其他,一概無需理會。”長孫無忌盯著長孫衝,說道:“一切以陛下態度為準,明白嗎?”
“喏!”長孫衝沉沉拱手。
“便這樣吧。”長孫無忌擺擺手,說道:“為父再坐會,一會便去安歇。”
“喏!”長孫衝再度躬身,然後轉身退出了房間。
“唉!”長孫無忌看著窗外的飛雪落梅,一時間輕聲歎息。
褚遂良這一退,將長孫衝給顯露了出來。
這是長孫無忌不願意看到的。
長孫衝雖然有一定能力,但多年以來,在他的庇佑下,並沒有經曆多少的風雨。
褚遂良從禮部尚書轉任荊州大都督,這讓長孫無忌在朝中的布局出了問題。
這些年,褚遂良都是長孫無忌身邊最得力的助手,他們這一係中,褚遂良的威望僅次於長孫無忌。
但是,褚遂良心思有些險惡,當年劉洎之事,雖然多少是劉洎罪有應得,但卻是褚遂良在暗中推波助瀾所致。
如今褚遂良的心思再起。
皇帝根本沒有打算讓褚遂良再任宰相,或者說,朝野沒有變局的情況下,便是長孫無忌全力支持,褚遂良都沒有機會。
但是,皇帝要進一步對隱田和隱戶之事動手。
而褚遂良的心思,就是讓長孫無忌直接抽手,然後坐觀皇帝自敗,最後再由長孫無忌和他來收拾爛攤子。
這樣便能夠將褚遂良送到宰相之位上。
然而,他的想法,不等於長孫無忌的想法。
長孫無忌雖然是關隴門閥的代言人,但是卻是先帝放在關隴門閥和皇帝之間的緩衝,真正的目的在於保護皇帝。
褚遂良的做法,最後的結局,必然是世家大族的特權,完全臨駕在皇帝之上。
這樣的事情,長孫無忌怎麼可能會答應。
所以,隻有將他先送走了,希望他在荊州,能夠安穩的度過最後幾年,然後致仕。
至於朝中的情況,還是先看皇帝的手段吧。
……
一元複始,萬象更新。
不經意間,已是永惟十年。
一開年,朝中便接二連三的發生了許多大事。
中書令唐儉致仕,廣州都督杜正倫升任中書令;荊州大都督府長史許叔牙調任廣州都督;禮部尚書褚遂良調任荊州大都督。
宗正寺卿李百藥,升任禮部尚書。
秘書監長孫衝,升任宗正寺卿。
國子祭酒陸敦信,轉任秘書監。
轉眼正月十七日。
乾元殿中,李義府端坐在大殿左側桌幾之後,小心的處理著奏本。
他的對麵,坐著給事中起居郎上官儀,給事中柳範;中書舍人岑長倩,中書舍人張文瓘;還有起居郎裴炎。
在他的左側旁邊,坐著中書侍郎高季輔,還有新任秘書監陸敦信。
是的,最上首的是陸敦信,之後才是高季輔和他李義府。
前太子中允陸德明之子。
在整個乾元殿諸臣當中,負責統管一切的,竟然是李義府之前都很少在皇帝身邊看到的前國子祭酒陸敦信。
不過僅僅是數日功夫,陸敦信就將內外所有的事情,全部都打理順當。
皇帝有事,一般由他代替諸臣回奏。
一些就連李義府都沒有想到的地方,陸敦信都能夠及時的想到妥善處理,讓李義府都十分的敬佩。
說實話,如果不是李義府對自己未來的道路早有想法,不然陸敦信就是他最大的敵人。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側畔的偏殿門口響起。
隨著皇帝的身影在禦榻上坐下。
已經起身的殿中眾人齊齊拱手道:“臣等參見陛下,陛下萬壽無疆。”
“平身吧。”李承乾擺手,看向一側的陸敦信,問道:“今日沒有常朝,說說吧,都有什麼事情?”
“回陛下!”陸敦信遞上一本奏本的同時,拱手道:“荊州大都督褚遂良來奏,請察查荊州隱田事!”
李承乾一愣,然後看向一側。
張阿難立刻將奏本送到了李承乾的麵前。
李承乾打開奏本之後,認真的審閱了起來。
看著看著,他臉上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
褚遂良雖然說是要清查荊州隱田事,但通篇都在說清查隱田的重要性,但具體要如何清查隱田,卻言者寥寥。
將奏本放在一側,李承乾看向陸敦信,突然笑笑,說道:“褚卿知道國祚艱難,所以願意為朕分憂,既然他願意清查荊州隱田事,那麼便在荊州展開吧,隻是荊州諸事複雜,需要派個得力的人去荊州協助,陸卿覺得,朝中誰去協助清查最為合適?”
“清查隱田。”陸敦信目光微閃,隨即拱手道:“陛下,臣以為中書舍人裴爽最為合適。”
“是啊,裴卿最擅長清查之事,在弘農又和褚卿一起聯手清查楊氏,現在他們再度聯手,必然能夠將整個荊州徹底的清查乾淨。”李承乾抬頭,說道:“傳旨,以裴爽為荊州大都督府長史,協助褚卿,全力清查荊州隱田事。”
“喏!”群臣肅然拱手,隻是站在一側的李義府在低頭之間,竭力的控製著笑意。
褚遂良願意清查田畝,開什麼玩笑,自從當年弘農事了之後,褚遂良就一個字也沒有提過清查事了。
現在不過是要做個樣子,卻被皇帝徹底的架了起來。
“好了。”李承乾深吸一口氣,認真說道:“一年開始,首先要全力推動春種之事,之後,便是東島的事情,東島三國,該滅了。”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