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風冷月。
無儘的廝殺聲越過天山,已經變的稀薄了許多。
天山南麓,隘口東側。
超過九千匹戰馬在主人的照料和安撫下,溫順吃著從後方送上來的草料。
王方翼坐在地上,雖然低著頭,但他的耳朵,卻緊緊的聽著遠處隘口深處的黑暗之間傳來的響動。
仿佛他真的能夠聽到天山以北的廝殺聲一樣。
他的手,在目光的注視下,整理著自己身上的甲胄。
便是他甲胄已經堅固非凡,但在數萬人廝殺的戰場上,依舊被劃出了密密麻麻上百道痕跡,有的甚至已經快被擊穿。
他是軍中中郎將,身上甲胄和一般士卒自然有所不同。
甚至因為堂妹王幽蘭是皇帝寵妃的緣故,他這一身的甲胄更是皇帝特賜的。
這樣的待遇,除了十六衛的諸將軍大將軍,也隻有他們這幾個曾經前往高句麗的家夥有了。
他這一身的甲胄在廝殺之下都是如此,更彆說是他手下的將士了。
這一戰,他們雖然擊殺了上萬突厥騎兵,他們自身也死傷了一千多人,而且戰馬在不停的奔馳下,早已經是疲累不堪。
如果真的當麵撞上咥運的主力,說不好,他們這些人會全栽在裡麵,所以,必須要稍微緩一緩。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前方傳來,王方翼猛然抬頭。
同樣戰甲滿傷的郭待詔飛馳而至,隨後翻身下馬,對王方翼拱手道:“王兄,咥運已經率兩萬多騎兵往北而去了,我們要不要現在立刻就追?”
王方翼目光看向西側的焉耆方向,沉吟著搖頭道:“再等等吧,應該用不了多久,大帥就應該派人來了,而且……”
“而且什麼?”郭待詔下意識的問道。
“而且,薛將軍那邊,他怕是也不願意我們現在就去攪和他的好事。”王方翼不由得有些苦笑。
“王兄的意思是說,薛將軍會如同你我一樣,率一萬騎兵直接衝擊兩萬多突厥騎兵?”郭待詔聲音忍不住的高了起來。
“何止,怕就怕他一個人陣前衝殺!”王方翼平靜了下來,輕歎一聲道:“他的箭術可比你我強太多了,白馬銀槍薛仁貴,也是時候讓整個西域,都聽一聽他的威名了。”
……
兩萬騎兵從焉耆方向席卷而來,最後轟然在山口停下。
大纛之下,赫然是程知節本人。
王方翼和郭待詔立刻騎馬上前,肅然拱手行禮:“大帥!”
程知節手握馬鞭,上下打量著王方翼和郭待詔。
他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滿是傷痕的戰甲上掃過,最後越過他們兩人看向他們身後,問道:“駱弘義呢,他怎麼沒來?”
王方翼拱手道:“回大帥,駱使君正率軍守著高昌城,唯恐一個不慎,就被突厥人鑽了空子。”
“他現在還怕會被彆人鑽來空子,現在哪裡還有突厥人?”程知節一時間忍不住的又氣憤又好笑。
王方翼和郭待詔隻能拱手低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深吸一口氣,程知節認真的看向王方翼道:“他這是不想因為沾了你們的光,而被彆人討厭,所以乾脆根本就不來了,老狐狸。”
王方翼微微一愣,頓時就徹底的明白了過來。
這一次征戰廝殺的是王方翼和郭待詔,他們兩個的軍功雖然不少,但是全力支持他們出戰的駱弘義也要上大分。
但他畢竟沒有上陣廝殺,難免會被人非議幾句。
所以乾脆不來了。
王方翼拱手,說道道:“使君膽略非凡,若不是他的支持,末將也不可能這麼順利。”
“膽略?”程知節看著王方翼,有些好笑的搖頭道:“你們啊,一個比一個膽大,本帥原本還擔心駱弘義會貿然出兵,被突厥人抓住機會,沒想到,你比他更想出兵,而且是傾巢而出,不過好在最後贏了。”
“末將僥幸而已。”王方翼微微拱手。
“說說吧,怎麼回事”程知節稍微調轉戰馬,然後朝著天山隘口而去,整個大軍立刻有序的跟著大纛前行。
“高昌難下,咥運必然是以攻高昌為假象,轉身去攻各路援軍,龜茲和焉耆幾乎一路,所以主動那邊容易出事,那麼就隻剩下庭州了。”王方翼簡單說了兩句。
“還有呢?”
“還有便是抓住地形,高山,冰河,日落,然後半渡而擊。”王方翼稍微停頓,補充道:“隻要末將手下的騎兵速度比突厥騎兵的速度快,那麼突厥人便永遠沒有反攻的機會。”
程知節停馬側身,疑惑的問道:“你來高昌時間也不是很長吧,怎麼對這裡這麼熟悉?”
王方翼有些茫然的抬頭,說道:“為將者,不是應該每到一地,就對當地的天時地利有足夠的了解嗎?”
“李勣教你的?”程知節忍不住的皺了皺眉頭。
“不算吧。”王方翼趕緊擺手,說道:“末將曾經在英國公身邊跟隨作戰,所以看的多了,所以就私下學了一點。”
“什麼私下學的。”程知節直接搖頭,說道:“陛下讓你們去高句麗,就是跟著李勣和蘇定方去學的……初聽你所言,倒是頗有有些衛國公和蘇定方的風格,仔細一看,才知道,你學的其實是李勣。”
“大帥!”王方翼有些茫然。
“沒有什麼。”程知節擺擺手,說道:“衛國公和蘇定方那一套,太講天賦了,李勣雖然也是跟衛國公學的,不過他更多的融合了自己的東西反倒更適合彆人去學。”
“是!”王方翼突然間平靜了下來。
程知節突然笑了,搖搖頭道:“看看你現在的這幅樣子,太像是李勣那個家夥了。”
“啊!”王方翼有些愣神。
“好了,好了,走吧,我們去看看薛仁貴那邊怎麼樣了,那也是膽大包天到了極點的家夥。”程知節忍不住的笑笑,一邊催馬前行,一邊說道:“這一戰有意思了!”
“是!”王方翼收回心神,然後緊緊跟隨。
其他眾人,全部都緩慢的開始加速前行,但整體穩健絲毫不亂。
似乎他們一點也不著急,一點也不擔心一樣。
薛仁貴以一萬打兩萬。
他們一點也不擔心薛仁貴會輸,反而是擔心如果他們太早過去,會影響到薛仁貴。
……
馬蹄狂踏。
天地肅殺。
無數的騎兵在來回衝殺,激烈搏命。
一身白衣銀甲的薛仁貴卻獨自一人,衝殺在了兩萬突厥騎兵的極深處。
戰馬奔馳間,稍微處在後方的阿史那·咥運,因為放慢了馬速,看起來,竟然是在不停的後退。
萬騎衝鋒,一身白衣銀甲的薛仁貴,卻一個人,在殘月之下,直接衝向了突厥大軍,將手下上萬的大唐騎兵甩在身後。
而且甩的極遠。
阿史那·咥運原本以為是薛仁貴瘋了,一瞬間,他甚至想要直接活捉薛仁貴,然後輕鬆的擊潰後麵的上萬大唐騎兵。
所以他直接下令,對薛仁貴不得用弓箭,然後任由薛仁貴直接殺進了突厥大軍之中。
疾馳的騎兵想要留手是很不容易的,然而,突厥騎兵很快就不需要這麼想了。
手持方天畫戟的薛仁貴衝殺進大軍之中,立刻開始了瘋狂的廝殺。
轉眼間奔馬閃過,薛仁貴已經深深的殺進了大軍之中。
沿途的突厥騎兵,不管是將領還是士卒,全部都轟然從馬上跌落,直接出現了一條長長的無人帶。
突厥人這才發現,自己的陣營當中,衝進來了一個殺神。
凡靠近薛仁貴的人,沒有一個活下來的。
不少人已經顧不得咥運下達的不讓他們動用弓箭的命令,開始抄起弓箭,瞄準兩人薛仁貴。
就在這個的時候,薛仁貴身一矮,已經消失在了馬側。
下一刻,他已經放下了手裡的方天畫戟,握起一把長弓,對著遠處激射三箭。
三支鋒利的箭矢瞬間穿透百步空間,各自釘在了一名突厥騎兵的胸口,但“轟”的一聲,這三名突厥騎兵的胸口就像是被炸開一樣,頃刻間已經被直接洞穿,箭矢穿透而出,連射九人,才最後釘在了最後三人的胸口,輕輕顫抖。
這如同神話一般的場景,讓看的所有人都驚了。
突厥人是馬背上的民族,對騎術弓術是要求最嚴格的,然而,薛仁貴的這種箭術卻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
一弓三箭,每箭都越過百步的距離,射殺三人。
這就有些恐怖了。
甚至被殺死的這九個人當中,最前麵的三個,都是突厥軍中的將領。
不知道多少人,看向薛仁貴的眼中,一時間充滿了驚駭。
然而這個時候的薛仁貴卻已經放下了手裡的長弓,再度拿起了方天畫戟,冰冷的目光越過所有人,直接盯在了咥運的身上。
僅僅一眼,咥運就仿佛像是墜入了無儘冰窖之中,身體不由自主的後仰,但轉眼間,他就反應了過來,惱怒的指著薛仁貴大吼道:“給我殺了他……”
“嗡”的一聲,直接打斷了咥運的聲音,他抬頭看去,就看到天空上,一片黑色弩箭已經在遠處墜落了下來。
位於大軍最前列的突厥騎兵頓時倒了一大片。
有人甚至被弩箭釘死在地上,流血而死。
轟然的馬蹄聲將所有人都驚醒了過來,對麵,大批的大唐騎兵已經極速的衝殺了過來。
因為薛仁貴驚人的衝殺,甚至讓很多人都忘了,他們還在戰場上,對麵有一萬大唐騎兵正蜂擁著衝上來……
“殺!”大軍陣中的薛仁貴猛地怒喝一聲,下一刻,他已經再度衝殺了起來。
一時間,內外衝擊之下,突厥騎兵竟然難以想的的自己亂了。
這個時候的咥運,已經顧及不到遠處,因為瘋狂的薛仁貴已經朝他衝了過來。
長槊揮舞起來,隻見一團銀光,根本看不見薛仁貴的模樣,而但凡稍微接近一點的突厥騎兵,便已經被不知道哪裡的尾刃切開了胸口,直接倒地。
咥運畢竟是賀魯的兒子,突厥的小可汗,一大群人這個時候高喊著朝薛仁貴殺了過去。
無儘瘋狂的廝殺聲在耳邊不停的響起,讓咥運腦子一時間懵懵的,根本分不清近遠裡外,尤其現在這個時候,更多的大唐騎兵已經和突厥騎兵廝殺在了一起。
月色籠罩,從高空看上去,順著薛仁貴撕開的口子,加上一波波的弩箭開路,上萬的大唐騎兵已經衝了突厥的大軍之中。
趁著突厥人來不及指揮,他們立刻很有效率的分成三股,然後以最快的速度進行衝鋒掠殺。
雙方之間的速度都很快,對麵衝殺,更是快的驚人。
失去了先手,失去了指揮的突厥騎兵,很快就被唐騎完全的切割開來,一時間根本分不清哪是哪。
咥運身處其中,更是已經看不清任何的局勢。
尤其薛仁貴正在瘋狂的朝著他衝殺而來,他身邊的人,因為前去抵擋薛仁貴而越來越少。
就在這個時候,無數的馬蹄聲在後方響起。
是程知節他們來了。
程知節,薛萬備,王玄策,王方翼,還有郭待詔等人,帶著手下騎兵已經出現在了隘口之外。
無數的騎兵黑潮一樣的從山中殺了出來,朝著兩軍廝殺的戰場衝殺了過來。
一時間來不及多想,咥運立刻朝著斜前方的位置衝了過去。
薛仁貴則是不管不顧,完全不理會身前有多少人,手裡的方天畫戟,凶狠的劈開無數人流,盯著咥運的背後直接殺了過去。
戰場上已經亂了起來。
不,是突厥人已經亂了起來。
薛仁貴白衣銀甲的單騎衝鋒,咥運一個應對失誤,整個突厥大軍便已經陷入了絕對的劣勢。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有兩萬多騎,即便是薛仁貴手段驚人,他們依舊有扳回局麵的機會,但當程知節率領三萬騎兵殺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徹底的亂了。
各自為戰,回天無力。
……
“衝!”“衝!”“衝!”
咥運瘋了一樣的往前衝。
在他的身後,不知道多少人試圖擋住薛仁貴,但全部都被薛仁貴一戟戳死。
咥運隻能瘋狂的前衝,他甚至都來不及向後看一眼。
終於,他衝出了廝殺的大軍之中,馬蹄放開,全速的向黑暗的遠處衝去。
到了這個時候,充斥在咥運心裡的恐慌終於輕鬆了一些。
這個時候,他才忍不住的看後一看,但……
一把鋒利異常的銀色長戟瞬間充斥在他的視線當中,然後狠狠的貫進了他的胸口,帶起無儘的鮮血。
血滴甚至落在了咥運的眼睛下方,倒映出了他慢慢消散的眼神。
白馬銀槍,一身血色的薛仁貴,從咥運身邊而過,手裡方天畫戟順勢高高的舉起了他的屍體。
在冷風殘月之下,異常的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