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天山起伏之間,烽煙衝天而起。
冬日的冷風,似乎將廝殺的聲音也帶了過來。
高昌城頭,一身紅衣黑甲的駱弘義,似乎感受到了城牆的震動,麵色凝重的說道:“咥運竟然朝西州而來了。”
“騷擾龜茲,焉耆和庭州,避開斥候的探查,直插西州,斷絕安西和沙州伊州的聯係,攪亂整個安西,最後給賀魯突襲製造機會。”一身黑衣黑甲的王方翼,手按千牛刀站在一旁,平靜的說道:“咥運的確膽略雄壯。”
駱弘義轉身看向王方翼,點點頭道:“中郎將目光敏銳。”
左千牛衛中郎將王方翼,在殷元升任左千牛衛將軍之後,王方翼積軍功和資曆,升左千牛衛中郎將。
“咥運在長安時,表現的很恭順,誰想到到了西域,竟然這麼膽大,他是真的不怕死啊!”王方翼深深的看向天山深處。
駱弘義輕輕點頭,說道:“雖然手下有五萬大軍,但是直接殺入安西府邸,說不得他會直接死在這裡。”
整個安西以西州為腹地。
西州往西是焉耆和龜茲,往北是庭州。
西州和庭州之間,有天山隘口相隔。
當然,天山隘口許多,西突厥對這裡比大唐要熟悉的多,所以他們不顧在北邊的庭州,直接殺向高昌,也沒什麼問題。
雖然這樣風險大些。
一旦被庭州的大軍阻住退路,西邊的龜茲和焉耆又救援而來,咥運很可能會死在這裡。
“他在為賀魯爭取時間啊!”王方翼眼底神采閃動,他抬起頭,對著駱弘義拱手道:“使君打算如何?”
駱弘義突然笑了笑,轉身看向另外一側不說話的郭待詔,問道:“賢侄,你覺得呢?”
郭待詔認真拱手,說道:“咥運大軍而來,西州當以穩守為先,內外百姓該入城的入城,該進山的進山,該遠去的遠去,然後尋機和咥運開戰。”
“賢侄謹慎了。”駱弘義有些感慨。
郭待詔認真拱手,麵色凝重。
當年他和他父親差點死在龜茲,在他之後,皇帝便對他父親沒多少欣賞了,不過是因為他常年待在西域,所以才繼續以他為安西都護,有了那一次的教訓之後,郭待詔謹慎的多了。
不過這樣一來,皇帝反而欣賞他更多一些,所以他才能升任左驍衛中郎將。
謹慎,永遠不會是錯的。
駱弘義轉身看向王方翼,問道:“中郎將怎麼看?”
“總得先衝一衝。”王方翼微微搖頭,說道:“看那烽煙之所,咥運距離高昌還有一段距離,所以現在出兵,及時截殺,應該能夠有所收獲,同時遏一下他們的勢頭,也為百姓徹底爭取時間。”
“賢侄?”
“可以!”郭待詔點頭,說道:“不過人數選擇非常重要。”
“的確如此。”駱弘義重新看向王方翼,問道:“中郎將打算調多少兵?”
王方翼深深的看向駱弘義,認真的拱手道:“使君,城中全部如何?”
“什麼?”駱弘義突然一愣。
王方翼平靜的點頭,道:“使君,末將的意思,是調動城中全部大軍,一萬騎兵,五千步卒,全部出動,一戰而定咥運。”
瘋了吧。
王方翼用最平靜的神色,說出了一番無比瘋狂的話。
“本州的確同意出兵,但是最多出八千騎兵。”駱弘義忍不住滿臉苦笑的看向王方翼,道:“畢竟西州還要鎮守,並且有個萬一,我們也能收拾。”
“不會有萬一的。”王方翼打斷駱弘義,抬起頭看向天山深處,認真說道:“使君,雖然說起來,攻下西州能夠截斷朝中後援,攪亂整個安西,但說實話,使君,以高昌的堅固,是短時間內能夠拿下的嗎?”
“不可能。”駱弘義搖頭,說道:“一萬騎兵,五千步卒,彆說是五萬,就是十萬大軍來了,沒有半年的時間,也彆想攻下高昌。”
西域可不是個安定的地方,西突厥更是其中最大的不穩定因素,誰知道什麼時候就能殺過來。
所以曆任西州刺史,都非常看重高昌的防禦。
以大唐工匠的手段,想要攻破高昌城,可遠比當年侯君集攻高昌要難得多。
尤其突厥人不擅長攻城。
“所以,使君,咥運不是來攻高昌的。”王方翼輕輕搖頭,說道:“咥運的目的不是高昌,他的目的應該是以一部攪亂高昌,一部拖住龜茲和焉耆的援兵,剩下的主力,在庭州救援高昌而來的時候,一口氣吞掉庭州的援兵,然後直撲庭州。”
咥運的目標,至始至終都是庭州。
王方翼目光銳利的可怕。
“以庭州作為根本封鎖天山山道,北抵回紇大軍,而這個時候,賀魯再殺過來……”想到這裡,駱弘義不得不點頭道:“中郎將說的對。”
“所以,使君,出擊吧。”王方翼抬頭,說道:“咥運此來,五萬騎兵,需要有一萬五千騎兵,才能暫時拖住龜茲和焉耆,還有庭州的援兵,他手上隻剩下三萬五千的騎兵,而他本人又要埋伏在山中,最後能來西州的,隻有兩萬騎兵。”
“那也是兩萬騎兵啊!”駱弘義下意識的說道。
王方翼輕輕笑了,平靜搖搖頭道:“使君,不過是兩萬騎兵,末將手下的一萬右領軍衛騎兵,足夠輕易擊潰他們。”
大言不慚。
駱弘義神色嚴肅起來:“不夠。”
“交河故城,那裡地勢夠高,足夠隱蔽,而下麵的大河沿河如今雖然冰封,但如此,也足夠遲滯他們了。”王方翼說著說著,神色完全平靜了下來。
這股平靜莫名的感染了駱弘義,他深吸一口氣,說道:“三千,給我留三千人,我要守城。”
“五百!”王方翼直直的看著駱弘義。
“兩千!”駱弘義嘴角抽了抽。
王方翼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看向郭待詔,說道:“郭兄,讓騎兵開始準備。”
“喏!”郭待詔沒有絲毫猶豫,直接轉身走下了城牆。
王方翼這才看向郭待詔,平靜的說道:“使君,有些話,末將不方便當著郭兄的麵說,但有些事情使君應該明白,這一戰之後,無論如何,郭都護都不可能留在安西了,安西都護必然換人,使君……”
駱弘義一時間呼吸停滯了起來,他沒有想到,王方翼竟然說出這樣一句話。
“使君,我大唐以軍功立天下,陛下那裡,尤其看重如此。”王方翼對著長安方向輕輕拱手。
“好了!”駱弘義深吸一口氣,他看向城內,最後一咬牙,說道:“好,人全部都給你,我這裡還有一千匹戰馬,也全部給你,我這邊自己招募城中百姓守城……你要保證,給我攔住他們。”
“他們死定了。”王方翼平靜的拱手。
……
站在城牆上,看著一萬騎兵風馳電掣一樣的狂奔而去,胸口一直緊張的有些發悶的駱弘義,總算是鬆了口氣。
起碼,王方翼領兵是有一套的。
駱弘義突然自嘲的一笑,輕輕搖頭,他自己也算是賭了這一回。
與其說是為了那個安西都護,倒不如說是看好王方翼。
王方翼出身太原王氏,是皇帝寵妃的堂兄,而且頗有名將的風範,最主要的,是他還年輕。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下麵傳來,隨即西州長史麵色沉重的走了上來,看向駱弘義,急切的問道:“使君,怎麼讓他們把人都帶走了,我們守城怎麼辦?”
“將府庫當中的銀錢全部都拿出來,在城中招募百姓守城。”稍微停頓,駱弘義說道:“派人將北門,西門和南門全部堵死,隻留下東門,城內城外的人隨便他們進出。”
“是!”長史雖然猶豫,但還是拱手領命。
“東門準備好石條,一旦軍前傳來大敗的消息,立刻堵死東門。”駱弘義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聲音當中有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喏!”長史麵色一肅,然後快速的轉身而下。
駱弘義轉身看向視線儘頭的茫茫天山,突然間他輕輕笑了。
大唐,必然獲勝。
……
“殺!”“殺!”“殺!”
夕陽西垂,剛剛從天山隘口衝出,來到了大河沿河,剛剛過河一半的突厥騎兵猛然抬頭,就看到在北邊的山坡之上,無數的黑甲騎兵如同黑潮一樣從山上傾瀉而下。
馬蹄狂響,殺聲震天。
一身紅衣黑甲的王方翼衝在最前方,右手握緊長槊,左手緊握弩弓,身體微伏,目光緊緊的盯著前方。
風馳電掣之間,王方翼的眼底閃過一絲失望。
該死的咥運,他竟然在自己身邊留了兩萬騎兵,而隻調動了一萬五千騎兵,就來攻擊西州。
他是有多看不起自己。
該死!
“殺!”幾乎是在呼吸之間,王方翼就已經帶兵衝下了山腰。
戰馬的速度已經被瘋狂的提了起來,手裡的弩弓更是在王方翼一聲令下,直接射了出去。
無數的弩箭如同黑雲一樣,直接飛在了半空,然後又轟然落下。
瞬間,王方翼麵前的突厥騎兵就少了一大片,隻有孤零零的幾匹馬還站在地上,但下一刻,兩支長槊已經同時從他的身上掠過,鮮血飛濺。
隨即,王方翼和身邊的郭待詔兩個人,立刻一左一右的分開前衝。
後方衝上來的騎兵,立刻就又是一波弩箭射了出來。
弩弓開路,長槊隨後。
從山腰風馳電掣殺下來的大唐騎兵,在突厥人還沒有徹底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狠狠的貫穿到了他們的中間。
轉眼間,突厥騎兵已經死傷小半。
最重要的,是他們的騎兵沒有速度。
更多的突厥騎兵開始朝著外圍衝去,但是他們的速度相比實在是慢的可怕。
王方翼瘋狂的催動胯下戰馬,手裡的長槊僅僅是輕微的撥弄方向,便已經在轉眼間帶走了數十名突厥騎兵的性命。
殺入大軍當中,王方翼雖然是在瘋狂的衝殺,但他整個人冷靜到了極點。
一隻短箭不知道從哪裡射了過來,王方翼平靜的微微側身,便任由短箭釘在了他的戰甲上。
“叮”的一聲,短箭直接從王方翼的身上被甩了下去,僅僅在他的甲胄上,留下了一點淺痕。
下一刻,無數的馬蹄已經從上麵踏過。
……
僅僅一刻鐘的時間,上萬大唐精騎已經從過河的突厥騎兵中央殺了過去。
原地隻剩下殘留的不多的幾百騎還茫然的站在那裡。
大河沿河以西,還有將近八千多突厥騎兵緩慢而來,突然間發生的戰事讓他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緊靠在河西準備過河的騎兵,有的要衝過去的救援,然而沒有兩步,戰馬就直接摔倒在了冰麵上。
大河沿河並不算太快,但十丈還是有了。
一旦他們摔倒在了冰麵上,從東岸立刻就是一批弩箭飛起,直接將他們釘死在了冰麵上。
“後撤後撤!”也不知道是誰哪位將領下的命令,西岸的突厥騎兵沒有多少猶豫,立刻後撤。
他們是騎兵,騎兵最重要的就是速度。
一條冰河,過去雖然不難,但是他們速度也因為冰河而降低到了極限。
一旦被人殺回來,他們立刻就會被殺穿。
轟然的馬蹄聲這個時候突然在下遊響起,突厥騎兵們猛然朝著下遊看去,就看到無數的大唐騎兵,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竟然已經越過了冰河,從下遊直接殺了上來。
王方翼看著想退卻沒有退開的突厥騎兵,臉上的神色越發的平靜。
他手上有一千騎著戰馬的步卒,不需要他們多做什麼,在完全冰封的冰麵上,用草帶包著土,在突厥人的視線之外,鋪出一條路來,再容易不過。
這些事情,他們做,可比突厥人要快,要方便的多。
尤其現在夕陽黃昏,天山帶出的巨大陰影,直接影響了突厥人的視線,遮掩了所有的小動作。
他們根本就沒有想到,王方翼在衝殺而下之後,在最短的時間裡,又殺了上來。
狂奔的戰馬,似乎根本沒有減慢。
這個時候,王方翼的左手上又多了一把弩弓。
這不是剛才的那一把,他已經換了一把。
如今的大唐騎兵,已經富裕到了每名騎兵的身上能夠同時帶兩把弩弓的地步。
“嗡”的一聲,無數的弩箭如同黑雲一樣的直接飛起,最後狠狠的釘在了還沒有完全退開的西突厥騎兵身上。
鋒利的弩箭從他們的身上穿過,然後直直的釘在了地上。
隻有黑色的箭杆上,還帶著一絲鮮血。
黑潮一樣的馬蹄踏過,一地血泥中,王方翼已經再度率領手下騎兵衝殺了進去。
這一次他們的速度已經降低了許多,但依舊還在突厥騎兵之上,尤其,這一次,他們的騎兵人數,已經在對方之上。
王方翼的身體壓的很低,心中冰冷的計算著這裡麵一樣樣勝負數據。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原本後退的突厥騎兵,大批大批的朝著他們反衝了過來。
神色猙獰,嘴裡含著奇怪的突厥語,不顧生死的衝了過來。
王方翼心中莫名的閃過一個念頭。
有人要走了。
他低下頭,緊握長槊,目光無意間掃到了自己的戰甲。
原本光潔的戰甲上已經多了十幾道劃痕。
每一道,可能就是一條命。
王方翼忍不住的怒吼一聲:“殺!”
“殺!”
殺聲震天。
血飛如瀑。
……
殺聲從天山隘口直接傳了出來。
藏身在一處背風綠洲中的咥運難以置信的站了起來,看著對麵滿身鮮血的報信的將領,怒吼道:“敗了,一萬五千騎兵,就這麼敗了,就是一萬五千頭豬,讓人殺,也沒有這麼快被殺光?”
“他們半渡而擊,又多有準備,我們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而且……”將領麵色難受,但還是拱手道:“而且這批唐軍和早年我們交手的唐軍完全不一樣,它們手上的弩箭,比早年的,每個人手上要多一把,一把五隻弩箭,一萬騎兵……”
“就是五萬支箭。”咥運猛然抬頭,突然他明白了過來,忍不住的咬牙罵道:“該死的王方翼,該死的王方翼。”
咥運去長安也不隻是一次兩次,他知道,皇帝身邊有那麼一批年輕的將領非常受重視。
裴行儉,王方翼,段寶玄,韋待價。
這些人幾乎全部都出身世家,都在皇帝身邊隨侍過,有的,甚至還和皇帝的後妃有種種親戚關係。
可偏偏這些人都是極有才華的,便是軍中的廝殺也從來沒有少過。
甚至可以說,這些人就是從戰場的廝殺中活下來的佼佼者。
王方翼正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
“該死的。”咥運起身,目光深深的看了高昌方向一眼,深吸一口氣,說道:“高昌不能去了,我們一旦陷入纏鬥,想走也走不了,傳令,即刻北上,殺入庭州。”
“喏!”無數的突厥騎兵全部起身上馬,然後飛快地朝著北麵而去。
後方不時的有突厥騎兵彙合而來,兩萬多騎兵,飛速的朝著庭州殺去。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西州的方向卻安靜了下來,隻有焉耆和高昌還有一點聲音。
咥運來不及想這麼多,趁著夜色,直接朝著庭州殺了過去。
月上中天,兩萬多突厥騎兵越過天山,飛快地草原上奔馳。
咥運心裡不由得鬆了口氣,這一仗,還有的打。
就在這個時候,對麵的大地邊緣突然劇烈的晃動了起來。
下一刻,無數黑甲騎兵從地平線上殺了出來。
為首的,赫然是一名白衣銀甲的將領,手提方天畫戟,麵色冷峻的飛馳而來。
月光下,格外的奪目。
薛仁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