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草枯黃。
天山南麓的龜茲境內,無數行色匆匆的旅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龜茲,朝敦煌而去。
戰爭的氣息已經濃重的可怕。
轟然的馬蹄聲驟然從焉耆方向而來,東方的地平線,無數紅衣黑甲的大唐騎兵如同黑潮一樣的朝著焉耆湧來。
兩側的行人和商旅,立刻朝著更遠處的草原邊緣而去。
大軍浩蕩而過。
一個時辰之後,中軍大纛終於停在了龜茲城外。
龜茲城外,早就已經等候的安西都護府都護郭孝恪,長史王玄策,左驍衛中郎將郭待詔,庭州刺史來濟,西州刺史駱弘義還有一乾司馬,參軍,軍中郎將,密密麻麻數十人,在郭孝恪的率領下,來到了大纛之前。
眾人齊齊拱手道:“下官參見大帥!”
一身紅衣黑甲的程知節,平靜的騎馬從大纛之下無數將士的簇擁中走出,來到了郭孝恪等人的麵前,淡淡的看了眾人一眼,然後目光抬起,看向整個龜茲城,問道:“賀魯現在在哪裡?”
郭孝恪立刻稟奏道:“回大帥,賀魯在擊破波斯都督府後,立刻率十五萬騎兵揮師東進,昨日的消息,他已經過了石國,朝從蔥嶺而行,越過蔥齡,大小勃律,就是疏勒了。”
“本帥此來,帶了三萬騎兵,後麵還有兩萬步卒,不久就來,安西現在有多少兵馬?”程知節問的異常直接。
郭孝恪拱手,說道:“回大帥,整個安西有一萬騎兵,兩萬步卒,共三萬軍,隨時聽大帥調遣。”
“很好。”程知節抬頭,說道:“大軍整修三日,三日之後,本帥率三萬騎兵,加你安西一萬騎兵,即刻西進,儘早抵達疏勒,然後趁賀魯千裡奔波立足未穩,一戰殺之。”
郭孝恪身後,不少身份稍低一些的官吏,聽到程知節的這句話,臉色不由得微微一變。
賀魯率十五萬騎兵朝著安西殺來,程知節卻要率四萬大軍直接正麵迎敵,他腦袋糊塗了嗎?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眾人聽到郭孝恪平靜的拱手道:“下官領命!”
程知節滿意的點點頭,說道:“薛萬備,薛仁貴,你二人負責大軍安置,其他人隨本帥入城!”
“喏!”薛萬備,薛仁貴,王方翼,段寶玄等人,齊齊拱手,肅然領命。
大纛移動,朝著龜茲城內而去。
大軍分兩側,朝著城池四麵的軍營而去。
遠處的綠洲邊緣,從幾隻不知道從哪裡而來的鬣狗,紅著眼睛看了大軍兩眼,然後一起嚎叫著朝遠處而去。
……
龜茲城內,都督府大堂中。
程知節坐在中堂之下,目光平靜的掃過兩側的眾人。
左側是郭孝恪,來濟,駱弘義,王玄策,郭待詔等安西諸人,左側是薛萬備,薛仁貴,王方翼,段寶玄等征伐將士。
這些都是此次大軍征伐的核心之人,官位低於五品的,根本就沒有進入大堂的資格。
“諸位,此戰本帥就任蔥山道行軍大總管,以雁門郡公,夏州都督,郭將軍和契苾何力任四路總管,加回紇的五萬騎兵,以安西作為誘餌,一戰殲滅賀魯的大軍主力,這是大策。”程知節重重的敲敲桌案。
“喏!”眾人齊齊拱手。
程知節坐鎮中軍,契苾何力和回紇大軍從北路而來,梁建方和李德謇從南麵包抄。
一個口袋陣已經給賀魯準備好了。
“三日之後,本帥會率軍前往疏勒。”程知節抬頭,說道:“從龜茲前往疏勒,雖然道路方便,但疏勒距離龜茲較遠,賀魯隻要快馬加鞭就能提前一步抵達疏勒,然後迎頭痛擊本帥,本帥會率軍佯敗,然後撤回龜茲,同時兩路夾擊。”
“是!”眾人神色肅然。
“雖然計劃周密,但這一切,賭的就是賀魯不敢等待大軍在安西集齊,所以要先一步摧毀我們在西域的立足之地,也就是安西。”程知節神色凝重。
兵者,凶也。
一個不小心,就是幾十萬大軍也會葬身沙場。
尤其賀魯輕而易舉就集結起十五萬的西突厥騎兵,後麵必然還有後手,絲毫大意不得。
“賀魯叛唐,最怕的就是大唐大軍集齊,全麵開戰,徹底擊敗他,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在本帥率三萬騎兵率先從沙州而來時,擊敗本帥,占據安西,控製沙漠與大唐開戰,不然他就死定了。”程知節認真看著眾人,道:“這,便是我們最大的優勢。”
大唐是雄踞天下的霸主,西突厥是整個天下間,少有能夠挑戰大唐地位的國度。
然而,多年以來,一位位西突厥可汗起兵叛唐,全部都被大唐擊敗。
沒有人想和大唐正麵開戰的。
沒有人敢和大唐正麵開戰的。
賀魯也不敢。
所以他更加迫切的需要率先擊敗大唐,然後統合整個西域的力量,來對抗大唐。
位於沙漠以西的安西都護府,是大唐在西域唯一的立足點,也是賀魯的眼中釘肉中刺。
當然,大唐也有自己的問題,那就是大戰之下,糧餉損耗無數,一旦戰事綿延過長,陷入戰爭泥塘,那就麻煩了。
這些程知節沒有必要對堂中諸將士說了。
“消息,要徹底的封鎖住。”程知節看向郭孝恪,問道:“現在的絲綢之路怎樣了?”
大唐和西突厥開戰,影響最大的就是絲綢之路。
“回大帥!”郭孝恪拱手,說道:“去年開始,大唐商旅便已經大規模的在安西囤積貨物,隻要安西不陷,這些貨物就會源源不斷的送回長安,而且因為戰事,這些貨物的價格會更高……同樣的,朝中的貨物也可以在敦煌和安西囤積起來。”
“賀魯就沒有絲毫察覺嗎?”程知節神色認真的問道。
“沒有!”郭孝恪輕輕笑笑,拱手說道:“大帥,突厥人對這些東西並不敏感。”
“很好,從即刻起徹底封鎖整個安西都護府,除軍令以外,其他任何人等,都不得通行。”
“喏!”
……
轉眼三日之後,大軍已經整備。
就在程知節要揮軍西行的時候,一匹快馬突然從北邊疾奔而來。
“大帥。”一名千牛衛從馬上跳下,麵色凝重的拱手道:“大帥,昨日阿史那·咥運率五萬騎兵出碎葉川。”
“嗯?”程知節驚訝的抬頭,道:“出碎葉川,他們不要老巢了嗎?”
“大帥!”郭孝恪上前,認真嚴肅的說道:“大帥,賀魯從石國率十五萬大軍而來,咥運率五萬騎兵從碎葉川而來,這太像是兩麵夾擊的手段了,他在逼迫大帥不要輕舉妄動。”
“嗬嗬嗬……哈哈哈……”程知節忍不住的大笑了起來,許久之後,他才收斂笑聲,看向郭孝恪說道:“孝恪,你不覺得這樣正合我意嗎?”
郭孝恪微微沉吟,隨即眉頭一挑,道:“大帥英明。”
程知節神色平靜了下來,開口道:“從即刻起,大軍以守為要,薛仁貴!”
“末將在。”薛仁貴騎馬上前,認真拱手。
“令你即刻率一萬騎兵,隨來使君前往庭州布防。”程知節目光深沉的看向薛仁貴。
“末將領命。”薛仁貴肅然拱手,然後轉身而去。
“薛萬備!”
“末將在。”
“令你即刻率一萬騎兵前往焉耆。”
“末將領命!”薛萬備拱手,迅速掉馬而去。
“郭待詔,王方翼!”程知節看向側後。
“末將在。”
“命你二人即刻率一萬騎兵前往西州。”程知節神色平靜的抬手。
“喏!”兩人迅速的轉身而去。
安西都護府就四個地方,西州,庭州,焉耆和龜茲。
程知節看向郭孝恪,說道:“本帥親自鎮守龜茲,郭孝恪,你和王玄策,還有段寶玄跟隨本帥身邊隨意機動。”
“喏!”郭孝恪,王玄策,還有段寶玄等人肅然拱手。
程知節平靜了下來,目光看向疏勒方向,輕聲道:“賀魯,本帥就先讓你如願又如何,你要知道,如今的大唐,和十年前,已經是完全的兩個樣子了!”
……
長安,太極宮。
一本本的軍報從宮外送入皇宮,最後送到了太極殿中。
李承乾坐在禦榻上,看著手裡的奏本,看向眼前的四個人。
長孫無忌和李勣跽坐在丹陛左側。
崔敦禮和丘行恭跽坐在丹陛左側。
李承乾將奏本遞給張阿難,張阿難又遞給長孫無忌和李勣。
李承乾這才開口道:“阿史那·咥運率五萬騎兵從碎葉川而出,這說明,他們的部族已經開始西遷了。”
部族西遷,這樣才不會被回紇騎兵南下所威脅,這樣,他們才能更加自由。
“二十萬騎兵。”長孫無忌抬頭,說道:“陛下,賀魯手上就算是再有兵,也不會超過十萬。”
“不,最多三萬。”李勣搖搖頭,說道:“他除了要留一部分看顧後路以外,還需要留一部分看著對手,免得他們突然背叛,他能動的隻有三萬。”
“二十八萬騎兵,也是個不小的數目啊!”崔頓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他們的動向已經全被所知,便已經不再是威脅了。”丘行恭平靜的抬頭,拱手道:“恭賀陛下,這一戰必勝。”
李承乾忍不住的笑了起來,看著丘行恭點點頭,說道:“天水郡公總是對朕,對大唐,充滿必勝之念,這很好。”
“是!”丘行恭認真點頭。
“天水郡公說的是沒錯的。”李勣跟著開口,說道:“不過臣最擔心的,還是阿史那·賀魯的膽子太小,咥運必然是盯著安西去的,他這五萬人是死定了,但是賀魯會不會中計就不好說。”
“若是波斯和天竺能夠出點力氣就好了。”李承乾搖搖頭。
“陛下,這個時候,波斯和天竺便是不動,賀魯也會派人盯著點,而且他們恐怕也不敢直接撞上二十萬騎兵。”長孫無忌抬頭,說道:“陛下,是時候讓阿史那·步真和阿史那·彌射出動了!”
李承乾微微抬頭,說道:“好吧,便如此吧,是該讓這兩記殺手鐧出動了。”
“是!”
……
十月,西域酷寒。
安西都護府,後院大堂。
無數行軍參軍和文書,在裡麵不停的來回忙碌著,同時小心的避開炙熱的爐火。
一身黑衣黑甲的程知節,平靜的抱劍站在大堂中央。
他的目光緊緊的盯著眼前的沙盤。
三條紅線。
一條由程知節親自領兵,從甘涼沙肅一路而到安西都護府,本來應該繼續前行的,但在安西鋪展了開來。
一條由梁建方和李德謇領兵,從蘭州走西昌州,過東西吐穀渾,而至祁連山西側隘口,隨時可以殺出,進入安西。
一條由契苾何力領兵,率本部人馬和回紇可汗、瀚海都府婆閏率回紇騎兵,從北部草原往南直下安西。
口袋已經布好了,但賀魯和咥運這對父子,始終不入彀。
從阿史那賀魯攻打波斯都督府之後,賀魯立刻調兵東來,然而突然間,他自己卻在西邊疏勒的位置停了下來。
這個時候他的兒子,阿史那·咥運從碎葉川突然發兵南下,又在極短的時間內,徹底逃脫斥候的眼線。
好在這個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堂外傳來。
程知節輕輕抬頭,就看到一身紅衣金甲的郭孝恪大踏步的從外麵而入。
冷風吹起了桌上公文的一角。
郭孝恪完全沒有在意,直接對著程知節拱手道:“大帥,還是沒有阿史那·咥運的痕跡。”
程知節深深的看了郭孝恪一眼,歎息一聲道:“孝恪,我們是老夥計,有些話雖然難聽,但我還是得說。”
“請大帥示下!”郭孝恪沉沉拱手。
郭孝恪和程知節早年都是瓦崗的人,不過後來郭孝恪和李勣先一步投靠了大唐,而程知節則是晚上一年。
所以,郭孝恪和程知節並不太算是一路人。
偏偏,李勣性情太謹慎,郭孝恪和李勣同樣也不是一路人,後來他一路做到了安西都護。
如果說當年,他能夠順利的平定龜茲,那麼自然少不了憑軍功入朝,但可惜,他差點死了。
雖然最後這件事情遮掩了下來,但是突然在皇帝那裡的印象徹底壞了。
“你在安西有十年了吧,左右經營下來,竟然連秋冬時節草原上的水草位置都掌握不了,你讓陛下日後還怎麼用你?”程知節眼底忍不住的有些失望。
程知節雖然是一路大總管,但說到底,他不過是外來人而已,郭孝恪才是真正的安西之王,可他對安西的掌控,實在是令人失望。
冬天雖然水草乾枯,但也有一些地方水草是不乾枯的。
那些地方聯係起來,就是一條條隱秘的行軍線路。
可是郭孝恪竟然連這些都沒有弄清楚。
“是末將的錯。”郭孝恪臉色微變,然後輕輕低頭,沒有狡辯。
其實郭孝恪不是對草原上的水草沒有掌握,隻是突厥人掌握的隱秘水草在他的掌握之外,這才導致如今的局麵。
“好了,不說這些了。”程知節擺擺手是,轉身看先沙盤,說道:“咥運從碎葉川一路南來,最先能打的就是龜茲和焉耆,其後是庭州和西州,龜茲和焉耆,他應該是不敢來的,至於庭州,來濟現在是庭州刺史,薛仁貴又在那裡,也沒有太大憂慮。”
“大帥擔心的是西州。”郭孝恪拱手,說道:“末將雖然卸任西州刺史多年,但西州位於諸州側後,攻伐不易,甚至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大軍包了餃子。”
“西州刺史駱弘義這個人,你了解嗎?”程知節輕輕抬頭。
郭孝恪點點頭,說道:“還行,駱刺史為人目光敏銳,這些年賀魯的不軌之行,他多有上奏,加上犬子和王中郎將如今都在西州,西州的安穩應當沒有問題。”
郭待詔和王方翼,兩個人如今鎮守西州。
程知節歎聲說道:“怕就怕這個啊,他們兩個終究比駱刺史位置低一些,而駱刺史終究不是軍中將領,太過敏銳的人,容易被人所陷,尤其對手還是來去如風的騎兵的時候。”
“大帥是擔心他會從中引亂?”郭孝恪神色凝重起來。
“西州原本是高昌之地,自守不難,但就怕有的人太貪了。”程知節抬頭看了郭孝恪一眼。
郭孝恪神色未變,然後立刻拱手道:“下官立刻就讓人前去安排……”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郭孝恪的話。
就見王玄策大踏步從外麵而來,麵色嚴肅的對著郭孝恪拱手道:“大帥,有敵自西北而來。”
“西北,多少?”郭孝恪頓時嚴肅起來。
“看狼煙,先有五千。”王玄策話剛說完,程知節和郭孝恪已經大踏步的走出來後院。
遠處西北的天空上,一道黑色的狼煙已經衝天而起,狼煙迅速的朝著龜茲蔓延而來。
“他們朝龜茲來了?”郭孝恪一時間有些難以置信,他回過神,看向程知節。
然而就見程知節的目光已經看向了東北方。
郭孝恪微微一愣,隨即跟著程知節的目光看去,東北方的天空上一片清澈。
但就在這一瞬間,一股同樣的黑煙出現在了東北的天空上。
並且很快,同樣的黑煙出現在了焉耆方向。
“三路,各五千兵。”程知節神色突然平靜下來,說道:“他這是要用五千兵來拖住我們,然後直攻西州啊!”
“大帥,他為什麼要攻西州,難道他不知道,一旦西州他拿不下,立刻機會被我們給圍死嗎?”郭孝恪滿臉不解。
“因為再有十天,就會有兩萬步卒從沙州殺來,所以,他要堵住這條路,同時儘可能的攪亂我們的部署。”程知節抬頭看向疏勒方向,輕聲道:“這樣,賀魯就會從疏勒殺入,他這是在用自己的兒子做餌啊!”
“大帥,雁門郡公一直藏在祁連山缺口,賀魯真的殺入……”郭孝恪終於明白,賀魯入彀了。
梁建方和李德謇他們那一路一直藏的很深,護衛著大軍側翼的同時,就是在等賀魯入彀。
“立刻聯係契苾何力,讓他瞅準時間,直接南下。”程知節眯起眼睛,輕聲道:“隻需要各方在最佳的時間趕到,徹底的包了這二十五萬突厥騎兵不成問題,剩下的,就看我們的胃口有多大了。”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