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定州。
群山連綿,山林茂密。
寬闊的草原中,數百名騎兵奔馳而過。
為首的,赫然是一身黑底金絲袞龍袍的李承乾。
“籲!”看向遠處的行宮,李承乾稍微鬆了口氣,按住腰間的黑鞘長刀,側身看向一旁的崔仁師道:“崔公,上次朕來定州的時候,一直都在行宮當中住著,始終都沒有能夠出來,如今總算是能夠肆意馳騁了。”
自從貞觀十四年斷腿以來,說實話,彆說是馳騁了,就是騎馬,李承乾的機會都不多。
根本來講,是他的心底已經沒有了類似的欲望。
“上一次來定州,陛下是在先帝跟前儘孝,這些年陛下也多忙碌政事,那些才是正道。”崔仁師笑笑,然後略帶勸諫說道:“至於騎馬遊獵,不過偶爾休閒之道,也不必長久為之。”
“嗯,崔公說的對。”李承乾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他剛要說些什麼,遠處,一匹快馬疾奔而來。
一名紅衣金甲的千牛衛在李承乾身前停下,然後將一本奏本遞到了李承乾手裡,然後轉身疾馳而去。
李承乾打開奏本看了一眼,隨即遞給崔仁師,神色平靜的說道:“濟州急報,濟州境內兩座銅礦有被人偷盜的跡象,丘神勣已經趕過去處置了,查看是否有私鑄惡錢之事,想來不久之後就有結果了。”
崔仁師恭敬的接過奏本,眼神不由得微微凝重起來。
丘神勣,丘行恭的兒子。
這一家人對皇帝向來是無比忠誠,而且對於背叛皇帝的人和事,從來都無比痛恨。
丘行恭那個家夥當年直接吞了劉蘭成的心肝,而丘神勣同樣是殺戮極重的人。
皇帝很多事情都讓他去做。
現在丘神勣到了濟州,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李承乾握著韁繩,微微催馬前行,目光輕輕地從崔仁師身上掠過。
對於李承乾而言,河北因為負擔極重,甚至在未來成為了安史之亂的源頭,所以他在處置河北事情的時候,需要謹慎。
但對於其他地方,有這種事情,最後無非就一個字。
殺!
……
樹蔭之下,李承乾微微向前,淡淡的說道:“惡錢的事情,雖然早就有之,但這一次卻是從河北起的。”
“是!”崔仁師回過神,稍微催馬跟在李承乾身側,說道:“家中臣已經吩咐了下去,絕對不會有人行此惡劣之事。”
崔仁師做過吏部侍郎,涼州刺史,如今又做定州刺史,博陵就在旁邊,他的話在崔氏極重。
李承乾輕輕笑笑,轉身看了崔仁師一眼道:“崔公,裡外朕的做法都瞞不過你,你說,朕如此做,如何?”
崔仁師想了想,道:“張大象說,河北局麵艱難,臣承認,自大唐開國以來,的確如此,而陛下執政以來,多有緩和河北矛盾之舉,此番嚴禁私錢,怕也是為了不讓豪族盤剝百姓,方向是對的。”
“崔公是想說朕不過是隔靴搔癢,杯水車薪?”李承乾似笑非笑的看向崔仁師。
“臣沒有那個意思!”崔仁師趕緊擺手解釋。
“無妨。”李承乾擺擺手,說道:“朕做的雖然不少,但實際上,也不過是讓河北百姓稍微鬆了口氣,這一點朕是明白的,尤其是到了明年,賦稅征繳還要繼續,河北百姓身上的壓力會再次重起來。”
“陛下!”崔仁師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李承乾笑笑,說道:“不過有件事情,崔公卻是錯了。”
“請陛下指教。”崔仁師神色肅穆起來。
“這天下雖是朕的,但也是天下英傑的,尤其是河北本地,更是天傑地靈,人才輩出。”李承乾輕輕催馬,說道:“朕如今有心緩解河北壓力,想必河北的有識之士應該能夠看的出來,以後替朕出謀劃策,乃至於徹底解決河北問題,他們都會做的。”
李承乾從來不是一個人,他是皇帝。
他做出一些事情,做出表率,那麼天下英才自然就會跟隨。
尤其是河北人。
其他人不說,隻要李承乾持續的做下去,那麼將來必然會有兩個人全力的支持他去做。
一個是劉仁軌,一個是狄仁傑。
而且除他們兩個以外,類似張大象一類的人物也不在少數。
起碼在很多人的眼裡,皇帝之所以這麼關心河北之事,就是因為張大象在他耳邊說了許多。
一個張大象之後,說不定就會有無數個張大象。
到時候上下一起努力,河北的問題,總有解決的一天。
至於早晚,那就不是他需要太操心的事情了。
……
騎馬而過樹蔭,李承乾擺擺手道:“好了,不說此事了,英國公現在已經到了遼東,再有一個來月就要回到定州了。朕打算讓英國公回來之後好好歇一歇,然後調沈州刺史蘇勖任菟州刺史,安東都護,崔公調任沈州刺史,安東副都護,如何?”
“臣領旨。”崔仁師認真拱手,然後他看向李承乾道:“陛下,臣何時起行?”
“不急。”李承乾微微擺手,催馬向前,同時說道:“菟州新定,人口是關鍵,不可能完全依賴本地人和高句麗移民,不然將來輕易就能反複,所以需要移民。”
“臣知道,陛下一直在推動將河北子民遷移遼東之事。”崔仁師認真的點頭。
“但多年下來,效果不是最佳。”李承乾點點頭,說道:“有人說,是河北子民在河北雖然生活艱難,但遠還沒有到為了一條活路就背井離鄉的地步。”
皇帝這句話有些誅心了,崔仁師忍不住的說道:“陛下!”
李承乾握住韁繩,繼續前行道:“事實的確是如此,有選擇的情況下,沒有人願意背井離鄉遷移去千裡之外。”
河北的問題就是這樣,河北的百姓但凡有一口吃的,就不會去造反。
不隻河北,天下百姓都是這樣。
“崔公,有些事情,百姓可以這麼想,但朕和朝廷百官不能這麼想。”李承乾微微搖頭,說道:“高句麗有兩百萬百姓,百濟和新羅加起來,也差不多有一百萬,你覺得這三百萬人口,沒有足夠的支撐,能夠安定多久?”
崔仁師想要說些什麼,但有些話,到嘴邊卻不敢說出。
“這幾年,遷移遼東,雖然效果不是太好,但也還是有些成績的。”李承乾輕輕笑笑,看向崔仁師,說道:“就比如崔氏,這幾年就有不少人到遼東去了。”
遼東開拓,免賦三年。
百姓還在猶豫,世家便已經早就動手了。
“是!”崔認識恭敬的點頭。
“蘇勖在安東待不了幾年,崔公,到時候,任安東都護的人就是你了!”李承乾轉身看向崔仁師,說道:“有句話朕猶豫了很久,但還是說一說,有崔卿在兵部,你想要做宰相,恐怕很難,或許安東是你唯一的機會。”
崔仁師嘴唇微微顫抖,整個人已經直接懵住了。
宰相,那是他多年以來最夢寐以求的。
甚至於在當年,他都已經做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再進一步,就是吏部尚書。
但很可惜,崔敦禮比他更快一步。
當崔敦禮做了兵部尚書,那就意味著整個中樞不會再有崔仁師的一席之地。
彆說是皇帝了,就是長孫無忌那些人,也不會允許有兩個崔氏子弟,一個做兵部尚書,一個做吏部侍郎,兩個人聯手起來,甚至可能會直接威脅到整個江山社稷。
朝中能夠接受崔敦禮做兵部尚書,崔義玄做大理寺卿,也沒法接受崔仁師做吏部侍郎。
隻要崔敦禮在朝中一日,崔仁師就完全沒有回歸朝堂的機會。
更彆說是宰相了。
崔仁師深吸一口氣,他是經曆過先帝時期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時候,如今皇帝已經隱約有了先帝的風範。
宰相啊!
李靖以特進,西昌州都督,同中書門下三品。
李勣是安東道行軍大總管,安東道安撫使,尚書右仆射,都是宰相孤懸在外。
如今的安東,雖然平穰城已下,但高句麗、百濟和新羅還在,日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會在挑撥三國內亂,最後自滅的過程中度過,這段時間是相對輕易的。
蘇勖在這個時候任安東都護不難,但一旦三國齊滅,三百萬人就會落在繼任者的身上。
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他崔仁師。
隻要他治理妥當,那麼皇帝就有可能會授他同中書門下三品。
到時候,就和李靖一樣,隻要不回長安,他就是實打實的宰相。
甚至說不定反過來還能夠壓崔敦禮一頭。
這是他崔仁師唯一的機會。
然而想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首先要控製住這三百萬人,還要讓他們歸心。
這樣,除了朝中任職的官員以外,河北遷移過去的百姓,尤其是世家子弟,將會成為除官員以外最大的枝乾。
崔仁師抬頭,對著李承乾拱手,認真用力的道:“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力推動河北百姓移民之事。”
李承乾點點頭,神色溫和的說道:“其實也不用太急,英國公回到定州之後,會隨朕先去洛陽待一個月,卿處置好定州秋收之事,就去長安吧,年底大朝,很多事情正好做。”
“是!”崔仁師很認真的拱手,眼神激動。
長安,他已經很久沒回去了。
不知道那些老家夥,有沒有想他。
……
李承乾輕輕笑笑,一夾馬腹,然後高喝一聲:“駕!”
駿馬立刻在朝著行宮方向狂奔起來。
崔仁師,還有其他上百名衛士,立刻緊緊的催馬跟上。
風從前麵撲麵而來。
奔馳在最前麵的李承乾,抓緊韁繩的同時,眼神已經徹底平靜下來。
平靜的甚至有些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