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中,天色已黑。
李義府和許敬宗一起步出端門,宮門在身後轟然關閉。
李義府的腳步突然停下,他轉身看向許敬宗,微微拱手道:“延族兄,恭喜了,離相位不遠了。”
許敬宗猛然抬頭,看向李義府:“子美賢弟剛才說什麼?”
李義府輕輕笑笑,然後轉身大踏步的朝天津橋而去。
許敬宗立刻回過神來,跟著李義府一起走過天津橋。
坐上馬車,他這才稍微鬆了口氣。
想起李義府剛才說的話,許敬宗一時間心中心癢難忍,趕緊低聲問道:“賢弟,剛才那事?”
李義府笑笑,目光看向車外。
夜色深沉,洛陽宵禁已起。
長街上隻有遠遠巡邏的金吾衛和他們這一行馬車了。
這個時候,李義府才平靜下來,然後輕歎一聲道:“司空久不在洛陽,很多事情,他都沒有能夠察覺得到。”
許敬宗眼神瞬間緊了起來。
隨即,他很肯定的搖頭道:“陛下沒有對司空下手的想法,這一點為兄很肯定。”
李義府輕輕點頭,說道:“司空是陛下穩定天下最大的助手,陛下又如何輕易會對司空下手。”
眼神幽轉,李義府將心裡的最後一句話咽了回去。
皇帝在沒有找到能夠取代長孫無忌的人之前,自然不會輕易對他下手。
但是,這一天終究會到來的。
“不過說起剛才的事情。”李義府稍微停頓,說道:“小弟的意思,是說司空有些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
“田地!”李義府輕歎一聲,目光看向車外,輕聲說道:“這一次大軍回朝,除了官位升遷以外,勳,散官,錢帛,還有田地……尤其是田地。”
“這有什麼問題嗎,剛才在殿中,陛下已經安排的十分妥帖了。”許敬宗謹慎的抬頭,腦海中卻忍不住的回憶剛才之事。
皇帝特意將吏部,戶部,兵部的人召集在一起,專門商量為明年的事情做準備。
官職好說,根據軍功調遣便是。
錢帛也不難,皇帝已經安排戶部去計算數目,然後讓少府監去鑄錢。
最後是田地的事情,讓戶部根據立功將士的戶籍,在地方安排沒有授田的空餘田地,去授給立功將士。
李義府輕輕搖頭,看了許敬宗一眼,說道:“你老兄也是世家上等之人,怪不得對這種事情不明白。”
“愚兄鈍拙,還請賢弟賜教。”許敬宗認真拱手。
李義府抬頭,輕聲道:“延族兄,戶部是根據地方州縣的上報進行安排的,但是地方州縣上報名單上的空餘田地,你確定它們真的就是空地?”
許敬宗一愣,隨即臉色微微一變。
“不僅如此。”李義府搖搖頭,說道:“空不空是一回事,就算是空了,你確定就足額嗎?”
許敬宗直接搖頭。
隱田,傾田,這種事情,不過是地方常態罷了。
“司空就在長安,關中的田地雖然隱侵不少,但說實話,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又多是權貴之家,彼此隱侵又能有多少。”李義府輕輕搖頭。
關中的田地是最直接關係長安糧價的。
如果關中賦稅不足,到了春夏,長安糧價必然飛漲。
這種事情下,皇帝一眼就能夠看的出來。
當然,如果是某個被蒙蔽聖聽,甚至於不願意聽民間聲音的皇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司空察覺不到天下之變。”李義府輕歎一聲,說道:“並州地狹,河北賦重,江南偏遠,剩下的地方就不多了。”
“河南,荊州和淮南。”許敬宗緊緊的咬著牙。
“從軍前剛剛廝殺回來,好不容易立下軍功,又好不容易得勳得爵位得地,可最後卻發現,沒有地,你猜那些軍中的廝殺漢會怎樣?”李義府神色嚴肅起來。
如今的大唐,除了關中和並州,其他地方的土地,賬麵上還算充裕,所以基本上是實封。
尤其是軍功。
當年李靖滅東突厥,授實封四百戶,另有永業田三十頃,這些都是實際到手的。
可如今就不好說了。
許敬宗忍不住咽了咽唾沫,然後說道:“陛下剛才說了,軍中將士的田地必須保證到位。”
“就是因為無法完全保證到位,所以陛下才這麼說的。”李義府輕歎一聲,說道:“陛下早就有心清除土地弊政,弘農的事情就是這麼前例。
如今大軍大勝而歸,皇帝賞賜,可偏偏不到位,這股怨氣到了陛下手上,就會成為一把刀,一把會殺人的刀。”
“誰?”許敬宗猛然抬頭,盯著李義府問道:“賢弟,究竟是誰,會這麼倒黴。”
“朝中的宰相就那麼幾個,老兄自己算唄。”說完,李義府又搖搖頭,說道:“其實也看人,有的人為官謹慎,不會輕易被人抓住把柄,有的人就不一定了。”
許敬宗低下頭,細細思索,突然,他抬起頭,難以置信的看向李義府:“難道是……”
“噓!”李義府擺擺手,說道:“這件事情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會怎樣,說不定是宰相,說不定就是六部尚書的一兩個,反正位置是要空出來的。
不過那個時候,朝中少不定要有風波,要不了要有人彈劾,這樣就需要有人站在陛下一邊。”
“明白了,多謝賢弟。”許敬宗長長的鬆了口氣。
“當然,你老兄想要更進一步,其實還是稍微欠些的。”稍微停頓,李義府說道:“聽說譙國公有孫女正值妙齡,老兄何不牽一牽紅線。”
譙國公許紹,安陸許氏,雖然人已經仙逝,但是後人已經在朝中任職都督刺史。
杭州許氏和安陸許氏其實是一脈。
“還是當年的那件事情。”許敬宗點點頭,輕聲說道:“這件事情我想過,我出麵不大合適。”
“這是自然,老兄隻需要讓陛下知道你從中用心便可。”稍微停頓,李義府輕聲道:“接下來的事情,其實都是默契之事,老兄心中所想陛下知曉,老兄所做陛下也知道,一切就成了。”
“唉!”許敬宗輕輕點頭,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
李義府看了許敬宗一眼,平靜的說道:“老兄這些年,資曆其實是夠的,但是功勞不夠啊,前兩個從你這個位置上走上去的褚遂良和來濟,褚遂良是先帝時候的事情了,而來濟,他不僅兄長是太子詹事,而且他自己也和司空走的很近。”
褚遂良的功勞,可不是許敬宗能比得上的。
至於來濟,實際上還是沾了來恒的光。
來恒這些年願意在東宮不動,就是因為他親弟弟做了宰相。
“人各有各的路。”李義府突然很淡漠的笑笑,說道:“老兄,若說真的以軍功和事功而封相,朝中的宰相有一半不合格。”
許敬宗微微點頭。
其實如今朝中的很多人,都是沾了皇帝太子東宮臣子的光而已。
無非一個忠字。
“好了,不說這些了。”許敬宗搖搖頭,說道:“為兄這一次若是能夠更進一步,那麼空下來的黃門侍郎,你老弟說不得是最有力的人選。”
“不是最有力,是唯一的人選。”李義府輕輕搖頭,說道:“其實真正能和我爭的,隻有李義琰,但可惜,陛下對他另有任用,不像我們,走的是幸進之路。”
李義府對一切看的很清楚。
宰相必起於州郡。
這句話在皇帝這裡並不是說說的。
門下省好一些,可以有些破例,但中書省和尚書省必然如此。
也所以,門下省是中樞三省當中權力最低的。
他李義府想要做宰相,必須要有一件大事。
……
歲末年底,洛陽城越發的熱鬨了。
百姓齊齊換了新衣,一起出門遊玩。
長街上爆竹不斷,一段段紅綢掛在了樹上。
還有在道旁已經堆好的火堆,那些是要在除夕當天,一直燃燒到第二天的。
李欣牽著馬匹走上長街上,看著滿眼的喜慶和歡樂,他的心也是如此。
其實長安和洛陽不差多少,尤其今年安東破平穰城,大戰將了,所有人都清楚,明年能夠輕鬆一些,所以才格外歡樂。
尤其這遼東的戰事,結束的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更快。
李欣不由得感慨一聲。
皇帝的手段,想來是喜歡籌備多年,積攢龐大的優勢,然後以強勢壓人,然後加上奇招疊出。
天下間,又有何人是皇帝的對手呢?
不知不覺中,端門已在前方。
查驗過腰牌之後,李欣平靜的步入紫微宮。
將奏本遞入通政司,李欣在承天門下,等待皇帝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