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日,午後。
就在許多官員仍沉浸在上元節假日的喜悅中時,錦衣衛總旗石青帶著一眾錦衣衛突然行動。
將北城兵馬司副指揮馬毅、北城巡城禦史謝振、順天府推官宋祈安、書吏王辛成、大理寺右寺丞李佩博、大理寺評事彭衝,還有禦用監宦官於秀、王恩隆,印綬監宦官溫達、都知監宦官劉信、陳韋,尚宮局女官劉蝶娘、宮正司女官吳惠儀等二十餘人全押進了詔獄。
如此規模。
又涉及內廷宦官、女官、五城兵馬司、順天府、大理寺、都察院等多個衙門,消息自然很快就流傳了出去。
最先得知此消息的,是掌控內廷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
司禮監衙門內。
當一名小宦官將正在躺在軟榻上午休的馮保喚醒,告知他此事時,馮保先是一愣,然後思索了半天,也沒明白這些人到底犯了何罪。
此事,涉及的衙門與官員太多了!
他唯一能篤定的是:此乃小萬曆的旨意。
被抓的這些人中,足足有他的四個乾兒子,且在內廷皆為要職。
依照小萬曆的性格與對他的依賴程度。
若非出了大事,不可能不告知他,便將這四名宦官抓入詔獄。
馮保思索片刻,覺得可能與皇家選後有關。
因為他的四個乾兒子與內廷的兩個女官都參與了這件事情。
但又沒有那麼篤定。
因為兵馬司、都察院、順天府、大理寺的官員與此事沒有任何關聯。
“更衣!進宮!”馮保高聲道。
要想了解實情,進宮自然是首選。
他身在詔獄任職的乾兒子、錦衣衛千戶周海,沒有第一時間向他彙稟,要麼是被蒙在鼓裡,要麼就是被上麵勒令不能言。
稍傾。
待馮保穿好衣靴,正準備出門時,一名在禦前當值的小宦官跑了過來。
“老祖宗,陛下已乘龍輦前往詔獄,命您也立即前往詔獄!”
聽到此話,馮保頓時有些慌了。
有些事情,在文華殿私下解決與在詔獄中解決,結果會完全不同。
他心情忐忑,迅速坐上奔向詔獄的馬車。
自小萬曆登基以來,他還從未如此緊張過,馮保不懼張居正,不懼六部,不懼科道言官,惟懼小萬曆。
一旦失寵,他頃刻間便會一無所有,甚至身首異處。
……
與此同時。
沈堯山與顧東易將近幾日發生的事情撰寫成文,交給石青後,從順天府府牢走了出來。
二人除了衣服被昨晚的幾隻碩鼠咬爛外,並未受到任何傷害。
沈堯山的懷裡,揣著小萬曆的親筆信,還有馬毅敲詐他們的一千兩銀票。
這封信的內容很簡單。
小萬曆向二人表示感謝,並稱虧欠二人一個人情,二人若遇到難以解決之事,憑此信便可尋小萬曆解決。
這封信,價值連城,相當於令沈家與顧家多了一道護身符。
……
很快,身在家中的張居正也知曉了此事。
作為當朝首輔。
禁中與京師各個官衙有任何風吹草動,他都必須立即知曉。
這一刻。
他也不知小萬曆為何要抓這些官員。
但小萬曆未曾召其去詔獄,未曾召六部主官去詔獄,說明此事無關新政。
外加被拘押的宦官居多,張居正推測大概率是因內廷之事。
當下,內閣與內廷,一直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張居正與馮保互不招惹,有時甚至還互相幫助。
不過,張居正還是盼著小萬曆能出手懲治一番內廷的宦官。
如今的禁中宦官,勢力太大,將手伸的太長,瞞著朝廷做了許多貪墨民脂民膏的事情。
能懲治他們的,隻有小萬曆。
緊接著,京師的官員們陸續都知曉了此事。
有膽小的官員,連忙命人去尋相熟的同僚打聽;有手上不太乾淨的官員,連忙查漏補缺,隱藏罪證,免得也被抓到詔獄。
還有一些科道言官,在家中已經鋪好了紙、磨好了墨,一旦詔獄內有消息傳來,他們便可上奏言事。
所有的意外之事,對他們而言都有可能變成一份優良的考績。
……
片刻後。
翰林院編修沈念被小萬曆以“君前記注”之名,也召往了詔獄。
沈念不由得大喜。
命他君前記注,足以看出小萬曆處置此事的態度。
記錄史冊之上。
那自然是要大公無私、以“無懼天下人知,無須後世人知”的態度去處理了。
沈念篤定,這次必然有一群人要掉腦袋。
連皇帝的大婚都敢操控,觸動皇帝的逆鱗,這些人儼然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
半個時辰後,詔獄前廳。
小萬曆麵色陰沉,端坐於大椅之上。
馮保站在他的身側。
看似麵色平靜,其實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
自他來到小萬曆身邊後,小萬曆根本沒有正眼看過他,就連他剛才倒的茶,都被小萬曆推到了一邊,令錦衣衛又倒了一杯。
這擺明了是對他有意見。
沈念手持起居注錄,為記錄方便,坐於下側。
北鎮撫司鎮撫使曹威與千戶周海也都站在一旁,此刻的二人都是一臉懵,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
小萬曆隻對他們說了一句話:今日,朕是主審。
見小萬曆麵色陰沉,二人根本不敢問。
前廳正下方。
跪著北城兵馬司副指揮馬毅、北城巡城禦史謝振、順天府推官宋祈安、大理寺右寺丞李佩博、大理寺評事彭衝,還有禦用監宦官於秀、王恩隆,印綬監宦官溫達、都知監宦官劉信、陳韋,尚宮局女官劉蝶娘等人。
他們大多也是一臉懵。
不知為何過完上元節就被抓到了詔獄,還驚動皇帝親審。
稍傾,小萬曆看向錦衣衛總旗石青。
“石青,拿給他們看!”
石青立即會意,將沈堯山與顧東易所撰寫的關於北城兵馬司指揮副使馬毅敲詐勒索他們白銀一千兩,以及告知他們京師內有人通過皇家選後謀取私利的訴狀,遞給了這些人。
“都看一看吧!”
北城兵馬司副指揮馬毅、北城巡城禦史謝振、順天府推官宋祈安都是見過這份訴狀的,當即就明白為何被抓到詔獄了。
大理寺右寺丞李佩博、大理寺評事彭衝作為複核此案之人,也終於明白是因何事被抓了。
一眾宦官與女官都緊張起來。
敲詐勒索不一定是死刑,但假借皇家選後謀私,一定是死罪。
這種砍頭大罪,打死都不能認。
這時。
跪在地上的馬毅朝前蹭到眾人的最前麵。
“陛下,此事純屬誣告,是這兩個江南小商人為免於妄言皇家選後之過,故而撒下此等彌天大謊,他們……他們根本沒有任何證據!那一千兩白銀,是……是他們賄賂臣的,臣是不願意接的……”馬毅辯解道。
由於那一千兩銀票已被錦衣衛搜出,故而他隻能稱是彆人賄賂他的。
“另外,那兩名江南商人言臣告知他們有人通過皇家選後謀取私利,更是胡說八道,臣隻是一個小小的北城兵馬司副指揮,哪有可能知曉這種事情,即使知曉,也不可能與兩個外地商人閒聊談及此事!”
馬毅篤定沈堯山與顧東易證據不足,故而才敢如此講,將罪過全推到二人身上。
小萬曆並沒有反駁馬毅,而是看向其他人,道:“其他人也都解釋解釋吧,朕想聽一聽理由,看你們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
說罷,小萬曆又看向一旁兩個記錄口供的書吏,朝著他們道:“一字一句,皆記錄在案!”
緊接著。
這些被抓的官員便開始編起了理由。
“陛下,臣是冤枉的,臣絕對是冤枉的!臣曾接到過這份供狀,然此事涉及皇家選後,臣便讓他們去了順天府,至於他們狀告北城兵馬司副指揮馬毅敲詐勒索之事,臣已查過,全是二人的嘴上之言,並無實證!”北城巡城禦史謝振說道。
他做了假供詞,就必須稱供詞是真的,然後將罪過推到兩名商人的身上。
隨即。
順天府推官宋祈安站了出來,然後跪在地上。
“陛下,臣於上元節下午命當值屬官審理此案,供詞顯示,二人妄議皇家選後為實,誣陷官員、舉證不實,理應判處帶枷一月、杖六十,流兩千裡,臣完全是依照《大明律》審案啊!”
“陛下,大理寺負責複核順天府提交之案件,其罪狀細節、人證物證充足,臣實在找不出此案是哪裡核查錯了!”
……
官員們解釋完畢後,宦官女官也都開始解釋,皆稱從未做過借皇家選後謀取私利之事。
小萬曆認真地聽著,一言不發,不時望著一旁記錄供詞的文吏。
不多時,眾人都解釋了一遍。
無人承認敲詐勒索,更無人承認以權謀私,操控皇家選後。
各個聲音洪亮,理由甚是充分。
小萬曆切切實實感受到了,什麼叫做睜眼說瞎話。
……
這時。
小萬曆站起身,緩步走到這些人的麵前。
“皇家選後,共經七輪篩選,順天府轄境內,第一輪一千兩,第二輪兩千兩,第三輪三千兩,第四輪五千兩,第五輪一萬兩,若難以晉級,則退一半錢,明碼標價,無本買賣,如此賺錢,你們真未曾做?”
小萬曆看向一名跪在地上的宦官。
砰!砰!砰!
這名宦官先是朝著小萬曆磕頭,然後抽泣著說道:“陛下,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奴婢雖做不了為國為民之大事,但也絕不會壞皇家選後之大事,此乃對陛下不忠,奴婢寧死也不會為之!”
“臣等亦不會做有損陛下,有損大明江山之事!”官員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各個梗著腦袋。
這種話,小萬曆自登基後已聽過無數遍。
而今是越來越不相信了。
這些人知曉,承認便是死罪,故而隻要拿不出證據,他們就絕不會承認。
此刻,馮保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小萬曆能將這些人精確地抓到這裡,必然是擁有充足的證據。
小萬曆緩了緩,長歎一口氣。
“你們可知,欺君為何罪?”
“陛下,臣等絕不敢欺君!”又是一道異口同聲的聲音。
官員宦官們說此類話,那是相當順口,幾乎都不用思考。
小萬曆麵色冰冷。
他感受到這些人仍將他當成一個孩子,仍以為他非常好騙。
“那兩名江南商人是朕的線人,是朕令他們向上告狀試探你們的,你們的所有行為都已被錦衣衛記下了,朕追問再三,沒想到你們竟還要誆騙朕,僅憑這一條,朕就能滅你們九族!”
小萬曆放大了聲音說道,語氣非常憤怒。
唰!
詔獄前廳,驟然變得安靜下來。
這一刻。
馬毅、謝振、宋祈安、李佩博、彭衝等經手過此事的官員都傻眼了。
他們做過什麼,自己心裡都很清楚。
他們剛才辯駁之依據,便是那兩名江南商人是無證據的誣告。
而今,這兩名商人是皇帝的線人,他們還如何編?如何騙?
這一刻,辯無可辯。
“噗通!”
一旁的馮保突然跪在地上,然後高呼道:“陛下,是奴婢管教不嚴,奴婢有罪,請陛下重懲!”
小萬曆沒有理會馮保,繼續看向下麵的眾人,追問道:“你們還有什麼想辯駁的嗎?”
馬毅等人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此刻所有的辯駁之言,都是欺君之言。
“都拉下去吧,讓他們各寫口供,若仍有造假者,直接處死!”小萬曆冷聲道。
這一刻,小萬曆的帝王氣勢十足。
“是,陛下!”數名錦衣衛將這些人拉了下去。
小萬曆看向石青,道:“石青,這些人,皆死不足惜,立即對他們進行抄家,三日內算清他們的家財,朕要看一看他們到底貪墨了朝廷多少錢?”
“卑職遵命!”石青重重拱手。
……
片刻後,詔獄前廳就剩下小萬曆與馮保兩人。
馮保跪在地上,完全不敢抬頭。
“陛下,是奴婢管教無方,是奴婢的錯,奴婢該死!”
小萬曆望著馮保那花白的頭發,說道:“大伴,此案就到此為止,不會查到你,但朕能保你一次,恐怕無法保你第二次,好自為之吧!”
說罷,小萬曆便大步離開了。
馮保望著小萬曆的背影,眼眶滿是淚花,喃喃道:“陛下長大了!陛下真的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