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英雄熱血長空灑,偉業豐功史冊留。
一曲悲歌驚日月,精神器宇耀千秋。
功業已隨流水去,英雄空對落花吟。
男兒有誌難成器,何必驚天動地心。
話說當時譚稹行令調兵,單說其中一道,行至江西信州。這信州安撫使姓楊名晉,表字飛熊,生的儀容清秀,相貌堂堂,兩耳垂肩。時年四十有三,乃是個文武雙全的乾才,其父乃先帝哲宗朝三司使楊善,其兄楊成現為朝中鴻臚卿,可謂滿門顯貴。故楊晉自幼飽讀詩書,兼通武藝,慣使一柄三尖兩刃刀,可堪萬敵,人皆喚他作小灌口楊晉。有詩為證:
龍眉冉鳳目,皓齒鮮唇如。
豐神秀整曙,威嚴燄然虎。
衣銷金白烏,飄飄出塵土。
灌口二郎徒,楊晉真丈夫。
且說信使到衙,傳了文書,令楊晉克日興兵。楊晉領命,回至私衙,細思其事,便教人去請小姐並其夫婿前來,須臾,那小姐夫婦兩個便入得屋來。隻見這個小姐頭戴銀釵鳳髻,繡扣瀟湘紗衣,唇如一瓣紅蕖,眉似翠黛秋波,嬌姿嫋娜。原來她本家姓張,閨名雪柔,生性冷傲,刁蠻禦俏,故人都喚她作傲雪梅張雪柔。原是楊晉舊友張問之女,因張問夫妻早亡,家道不存,楊晉便將其收做養女,如今正值桃李年華,委實堪誇。有詩為證:
單槍鸞鳳合鳴雷,良緣牽線醉黛回。
巾幗何曾讓須眉,將門閨秀傲雪梅。
身旁這個夫婿姓董,名奇,表字起銘,年方二十二歲,生得身高八尺,麵如璞玉,皓齒朱唇,人皆喚作翠玉竹董起銘。早年因受族中有罪之人牽連,獲罪入監,罰為苦役。張雪柔偶於役所見之,便吃迷得神魂顛倒,定要楊晉取來。楊晉雖是萬般不願,卻也無方,隻得告求自家兄長楊成,暗地裡使了點錢財手段,將其搭出,教他入贅本家。亦有詩為證:
颯爽英氣少有為,地緯經天翠竹贅。
獅吼懼內人莫睢,槍鋒到處定無悖。
隻說兩個進來,各分大小見了禮,楊晉便說起發兵之事,又道:“而今廂軍之內,可堪用者十不存一。你二人皆是通習武藝之人,為父欲教爾等隨我同往。”董奇聽時,便低首道:“小婿蒙太嶽救拔,不勝感念之至,今既有用著小婿之處,敢不效命?”楊晉淡著麵皮,將頭輕點一點道:“既是如此,你且自去罷。”卻見一旁張雪柔乖聲突起,叫道:“爹爹好道有些夾腦風,早先在家中卻不許女兒習武弄槍,隻叫女紅刺繡。今朝囹圄之時,倒來戲耍了。”董奇暗扯張雪柔衣袖道:“娘子休怒,既是嶽丈有令,我們夫妻二人從之便是。”張雪柔聽此一言登時怒極,挑眉叉腰,喝道:“你這廝而今長了膽了,如何敢教訓於我?”手自一旁提起解元,便砸董奇頭上峨眉角三寸處。董奇咧嘴呼痛,又是不敢出聲,隻能低聲細語,叫道:“娘子休怒,是俺嘴上生瘡,亂言胡語。”張雪柔那肯罷休,把手揪著董奇一隻耳朵,仍是要打。楊晉見此,便喝道:“雪柔休要刁蠻,此乃軍國大事,那堪夫妻兒戲?你若隨我出此一戰,待返鄉時便許你家中舞槍弄刀,為父再不遮攔。”張雪柔大喜,不住跳腳道:“爹爹此話當真。”楊晉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又喚董奇打地上起身,董奇連連磕頭作揖,拜謝楊晉。自營中取了令符,點起十餘員大小將弁並著廂軍一萬,預備出征,剿滅餘賊。當日秣馬厲兵,整軍一日,明日辰牌便要出征。
時已酉牌,日落西山。三軍生火造飯,保食一餐,楊晉獨自一人步入帳中,待要歇息。卻聽得閽人來報,“營外有一先生求見楊安撫。”楊晉道:“如此時日,何人會來?”便起身出營去看,果見一人立於轅門外,楊晉上前看時,卻是一驚,那人一身白衣素服,滿麵紅光,笑如飲醪。看官,你道此人是誰?正是那年白欽於揚州城中拜會的白衣書生楊律是也。
原來這楊律乃是楊晉的族弟,少其四歲,形貌不合,卻又不似楊晉這般氣傲心高,隻是生性怠灑,自小便好結交江湖群英,五湖盲流,四海白丁,無不沾染。平日裡雖是清茶淡話,笑迎八方,近人平易,心中卻暗含百般機巧,尤擅用言語直擊人心,正所謂,“殺人於無形”。故而江湖之人皆號他一個諢名,喚作“奪命書生”。曾有一首詩,單道這楊律的好處:
書生自古順口欽,奪命連環凶徒燼。
白衣翩翩俗世離,琵琶流觴無知音。
當下楊律跨步上前,兩下來至營中,兄弟二人各唱了個大諾,一同入帳落座看茶。楊晉道:“南疆叛亂,民不聊生,兄弟今日怎會來此?”楊律道:“聞聽兄長此番接令剿賊,愚弟特來拜會。”楊晉笑道:“你自滑嘴,我當還不知你性子麼?想必是有事相求,但有用得我的,隻顧說來便是了。”楊律聽時,亦笑道:“兄長當真耳聰目明。果然瞞不得。兄長之職,秉旄仗鉞,可掌生殺大權。所俘馘虜皆過手劄,愚弟便在此有一請願。”楊晉道:“何事有言?”楊律道:“江南方賊固然罪無可饒,然其麾下將弁亦有忠義之輩,負罪隱匿山野,迫而降賊者,亦有可原,當應普恕。為弟於中便有一相交者,姓白名欽,乃是一世人傑,便請兄長為我留意。”楊晉怒道:“似此等反賊,不過庸人耳。有甚忠義?如若忠義,如何行這大逆不道之事?”楊律道:“兄長誤矣!忠義者,於主無二心也。倘或一人一時智昏,惑於方賊,認其為主,宣誓效忠,而繼死心塌地。其心猶存赤誠事主之念,天地可鑒,如曉以利害,使之得蒙天恩,以死報聖上,豈非教化之善事乎?”便將那時與白欽相交的話說了,又道:“這白欽昔日聽我一言,其已明忠君輔國之念,所念者不過賊首呂師囊父子舊日恩情,況乎古來失節而暫屈身盲流者,比比如是。徐公明白波拔擢而匡鼎曹魏,豈非忠義者?徐世勣盤陀瓦崗聚九流白丁,焉聵聵俗子乎?又豈非忠義者也?”楊晉聽楊律這簧口喋喋,隻覺心煩意亂,勉強應道:“兄弟莫要再說,為兄記於心便是。”楊律見此,便做一個禮道:“律弟在此謝過兄長了。”二楊再度寒暄一番,楊律便是拱手告退。不在話下。
且說楊晉送得楊律遠走,旦日辰時便叫三軍起兵。那張雪柔、董奇二人,各自披掛了,董奇執一柄雙尖槍,張雪柔使一條出白梨花槍,來往催督。
楊晉自在中軍,眾人看時,果然是一表人才,一對鳳眼威儀目有光,頭戴三山飛鳳帽,身穿一領淡鵝黃錦袍。金縷玉佩靴,內襯盤龍襪,玉帶團花八寶妝。腰挎柳木彈弓,手執三尖兩刃槍,跨騎銀合馬,當真是個灌口二郎。身邊更有兩個隨侍,一文一武。那文的姓何,雙名誌義,原是楊晉幼時開蒙時的塾師,頗通文墨,於楊府侍奉多年,後就跟隨楊晉為一謀主,那武的姓鄭,雙名澤鋒,本是一個農戶,不得已流入楊家為一家丁,因為人忠勇,曾舍身救得楊善性命,故楊善便教他與少子做個近侍。楊晉亦頗信重兩個,將二人各起了一諢名,喚作青斑虎何誌義、白花豹鄭澤鋒。隻說大軍開拔,不幾日到得清溪,楊晉裝束停當,入見譚稹,譚稹昔年亦曾會過楊晉,知他底細,今日見他前來,急下座來扶。楊晉笑道:“譚兄如此大禮,當真折煞小弟了!”譚稹道:“公子為國事而來,合當禮待,眼下欲平亂黨之殘餘,還需我等精誠合力。”楊晉拱手道:“小弟處一萬廂軍,並大小將弁十餘人,已儘數在此,悉聽譚兄差遣。”譚稹道:“既如此時,而今方賊餘部多有逃散,公子可否引本部人馬,取山道過新安江往西去尋其蹤跡?”楊晉領諾,出得帳來,便點齊兵馬,紮束了短衣短甲,拋卻長槍大戟,各帶短刀利刃,望西而去。
且說楊晉引兵西行,過了新安江,複行了半日,便到一處山下,但見林木茂盛,影影綽綽掩著遠處一個洞口,其中似有人跡往來。楊晉見時,便喚問向導,向導言此處喚作陽昌尖,半山處正有一洞,平素無人。楊晉正待遣人探看時,忽然聽得一陣梆子亂響,但見林中標槍箭矢雨點般打來。官兵一時大亂,楊晉正在喝止,忽地一箭發來,正中左股,撲地倒了。鄭澤鋒見時,慌撲將上來,背起主子。那邊董奇、張雪柔領親兵護著,死命救將去了。
再說林中伏兵,為首者正是石寶,眼見的官軍退去。便引兵上山去,徑至洞中來見白欽。原來白欽自那日與麾下眾人盟誓已畢,便引著殘餘人馬,奔至此間,以圖藏匿。此處本已有四人先至,頭兩個便是方貌手下八飛將中的飛龍將劉贇、飛虎將張威,自蘇州城破後逃出,乘船尋得太湖邊上一個去處,喚做榆柳莊,四下裡都是深港,非船莫能進。結識了村中兩個豪傑,乃是綠鎧龜吳東滿、當頭狼陸榮,久聞劉、張二個好漢大名,收留他們在莊上暫避。後來蘇州既為官軍所克,民安業複,四個尋思在此避難,恐非長久之計,儘將家私打造船隻出海。行至海鹽等處,指望便駛入錢塘江來。不期風水不順,打出大洋裡去了。急駛得回來,又被風打破了船,眾人都落在水裡。恍惚之中,隻見一個秀才,自稱是唐朝一進士,姓邵名俊,應舉不第,墜江而死。天帝憐其忠直,賜作龍神。又道方臘雖是氣數將儘,汝幾人身為天星臨凡,仍有未竟的事業,故而在此相救。且先去烏龍神廟中,取得一幅地圖,自會告知去處。再要問時,忽然驚覺,幾人都已在岸上了,乃是南柯一夢。未及半箭之地,鬆樹林中早見一所廟宇,金書牌額上寫著“烏龍神廟”。劉贇、張威入廟,上殿看時,吃了一驚。殿上塑的龍君聖像,正和夢中見者無異。聖像底下,果真有地圖一張。四人沿著路徑,直走到陽昌尖半山處,見到那山洞,喚作玤猿洞。旬日之後,白欽也帶著敗殘軍馬入洞藏匿,正是天罡地煞,合當聚會。
楊晉眼看攻打不入,隻得暫且退兵回營。清點戰損,尚還折了馬兵四百,步兵一千餘人。楊晉見時,心中不覺煩悶,自把那三尖兩刃刀自架上取下,一陣狂舞酣暢,又取來幾甕混酒,連飲數碗,何誌義見時,便從旁勸道:“公子千萬節製己身,莫要因小忿而失度,重蹈那年西夏失職遭罪之事。”
原來昔年楊晉二十歲之際,因父親楊善的關係,才一中進士,便投托著環慶路安撫使章楶帳下,為一部統兵長官。時西夏人以嵬名阿埋為將,駐於平夏城一帶,欲待來犯。章楶著折可適、郭成二將引兵出城,襲取西夏大營,以楊晉為接應。二將以槍炮、火彈、火球擲擊,終於破營。楊晉見此,也趁勢擂鼓出兵,直趨夏營之後宋軍裡應外合,兩頭夾擊,西夏兵腹背受敵,彈儘援絕,一下大敗,梁買乞戰死,嵬名阿埋、妹勒都逋二將遭俘。仁多宗保、撒辰等將僥幸出逃,領餘下殘兵馬退至八排嶺,章楶乘勝追擊。又令楊晉率兵沿山路側翼進剿。孰料天降大雨,綿如稠稠,多日不絕,山道小路皆被淤泥堵塞,疏通不開,故楊晉營中後勤不濟。彼時章楶又攜主力強攻八排嶺,戰事膠著,無暇兼顧楊晉所部糧草,楊晉十分惱憤,竟是擅自返京。因楊晉失令不至,後繼無援,以致章楶苦攻八排嶺不下,死者甚眾,隻得退兵。因此一事,禦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皆上表彈劾楊晉,官家亦是震怒,便要論罪楊晉。幸賴此戰得勝,又有其父作保,得以不死,隻革了官職,貶為庶人,遣返回鄉,其後十餘年皆被拘於家中,隻以讀書為務。直待其兄顯貴,方才複又帶掣他一番,重獲官爵,出任曹州兵馬都監。
那時曹州宛亭縣外麟山上有妖人劉信民假托天命,聚眾作亂,攻占縣城,殺死縣官,收攏百姓,僭越為王。劉信民自得城而後,隻派了幾個人在縣裡,名為監教將軍,卻並不懂武藝的。城中隻開北門,其餘皆緊閉不開。劉信民自己仍住麟山上,下令將縣城倉庫中銀兩米石,均搬進麟山中。這邊縣城裡又遍貼告示,上麵寫著:
“維持法界、統理陰陽、掌管天下水陸財源、多寶如意天王案下掌教大臣劉,諭在城士民知悉:蓋聞皈依正教者,有福慶之多;信心天王者。赴龍華之會。本掌教奉天王金口親諭,濟度眾生,蓋以普天之下,共登安樂矣。是以回向天王,救度眾生之本願也。本掌教自開教以來,至於今日矣。且善男信女,豈可不信天王耳。現在奉天王麵諭,奉托本掌教,勸化宛亭縣爾等士民,回心向善。豈可不信天王,死墮地獄雲爾。為此曉諭。限七七四十九日之內,爾百姓陸續赴麟山寶殿,親填名冊,老幼男婦家丁年貌,務懇逐一注明。本掌教於圓滿之日,代爾等回向天王,開脫一身窮苦之罪,加予百年福祿之緣。天王歡喜無量,豈有不生福地之人也乎!
豈可不信天王,並攜帶妻小,逃在遼遠之遙者,那時天王震怒,使爾等窮苦而死,貶入無間地獄,萬劫不複人身,悔之而不及耳。切切特諭。”
宛亭城中大小人家門前,都高高的貼一張符,上有天王敕令字樣,符文晦澀難懂,百姓皆不識得。在麟山頂上,劉信民又起造宮室屋宇,供奉一位神道,喚做多寶天王。劉信民自稱天王案下掌教。卻有許多條款,捐勒愚民。又刊刻許多教書,恐嚇後宮。中有一種名喚《天王度人寶經》,又名《開心鑰匙》。內中造些破空老祖、達空老祖等名色,編成七言,似歌非歌,似詩非詩,句語十分俚鄙。山上信民每日隻在堂前跪坐,開口閉口,吟誦一句:“凡所有相皆虛妄。因有相告虛妄,所以有家財者萬不可慳吝財帛,必須誠心輸獻於天王。天王歡喜保佑,現身延年益壽,死後超升天宮。其無家財者,並身子亦當勘破虛妄,須到天王案下舍身,供奉力得之貨,並供掌教驅使,天王亦無不歡喜。”
劉信民又恐百姓內亂,又自創一種約束之法,下令凡是百姓有歸教者,須在天王案下立有重誓,如有叛教而去者,死後人十八重大地獄,刀山劍樹,火蛇鐵狗,受苦無窮。又另立有醍醐灌頂、鵲巢重會、龍女獻珠一切等等名色,皆是自家在那享受所用。
這麟山山下有許多教匪管路,不能上去。劉信民手下有四個護教將軍,乃是賊中最驍勇者,隻知其姓,未聞其名,喚作章、巴、計、陸四匪。當時臨近濟陰、南華、乘氏幾個州郡將弁皆是扯皮推諉之輩,獨有楊晉親率一班敢死軍士,深入重地,不過數日,巴、計、陸三個相繼授首,獨留章匪一個負隅頑抗。那章匪使一條渾鐵棍,生得形銷骨立,如同野獸,武藝卻不低。楊晉額上受了棍傷,猶然惡戰。兩個戰至深處,楊晉覓得破綻,將那口三尖兩刃刀順著棍子劈去,先削了章匪五指,再斫腦蓋,方才獲定。餘下官將見他去了旬日不返,各個憂懼。忽見楊晉一手提著章匪的首級,一手押著劉信民的正身,前來交割。眾人大為驚喜,後來楊晉在曹州率真辦事,勸課農桑,教化禮樂,不上半年,百姓儘歸其業,因楊晉政績卓著,又奉旨調升信州安撫使。
隻說當下楊晉見何誌義舊事重提,勃然怒道:“師父好生敗興,我卻才好了,你又來招我。那時節雖是難捱,我卻也捱了過來。今日不過如此小事,打甚麼緊?”何誌義聽得如此,亦隻好不說了。
次日,楊晉任命董奇為先鋒,領兵五千殺至玤猿洞口引兵搦戰。白欽嚴令眾將堅守不出,楊晉便叫三軍於洞前汙言穢語,百般辱罵。眾將大怒,皆求請戰,白欽壓製不住,隻得引三千人馬出洞迎戰。兩軍對陣,董奇當先出馬,白欽陣上石寶騎一匹瓜黃馬,手拿劈風刀,大吼一聲,縱馬來迎。怎生模樣?有詩為證:
資顏整肅如霸王,蒼狼疊珠目有光。
流星大刀潑血涼,石寶七殺神名揚。
當時二將正在征塵影裡,殺氣叢中,鬥過五十合,不分勝敗。使槍的另有槍法,使刀的各有神機。兩個又鬥了許多合,直到間深裡,張雪柔恐怕丈夫力怯,急要上前助時,隻見董奇心忙,一槍繳入石寶懷中。石寶把劈風刀去迎時,槍已直奔心窩。石寶身子往後一仰,擦過槍尖,順勢上前,橫刀一劈,早把董奇馬頭砍做兩段,眾軍急救回陣去了。官軍大驚,景德、吳東滿、陸榮、翟源、喬正一擁殺上,官兵敗退,撤回範陽橋前。白欽亦是收兵撤回玤猿洞中。楊晉見白欽兵力尚還有餘,心道:“此等賊寇負隅頑抗,困獸猶鬥,雖可強兵剿殺,亦廢我兒郎氣力,當依計破之。”便在肚中思量出一個計策來,便對手下將弁悉數分付,各自按記行事,按下慢表。
此番也是合當有事,撞起這番禍來。旦日早時石寶便來和白欽報說洞中糧草將儘,白欽聽完心裡隻是十分愁悶,不知計較。恰逢此時喬正、翟源來報說洞外運河之上有多股官兵糧船通航。白欽大為驚喜,連忙出洞去看,果然見得運河之上大批糧船停留,官兵分批卸糧下水,運往範陽橋官兵大營處。喬正喜道:“此等豐滿,豈能不取。”白欽道:“我等糧食將儘,官兵卻來此運糧,實乃可疑。”石寶道:“糧草旦夕將儘,彼時兒郎饑乏,更無他路可尋,唯有此刻破釜沉舟,搏此時機,亦為可取。”白欽等人便返還洞中,激勵三軍,又點起三撥人馬:第一路石寶、金真、梅玉、秦英、楊芳;第二路白欽、景德、劉贇、張威、吳東滿、陸榮;第三路翟源、喬正、陸清、馮升、宗同、李中洪。並著一千精兵火速自洞中殺出,直奔運河。一聲令下,大小將弁飛速出征,船上官兵猝不及防,一下吃白欽賊兵箭矢刀槍打殺無數,餘下的紛紛跳水逃生。翟源、喬正早已埋伏在水下了,因此溺斃水中者又有無數。白欽不待追擊,廣大賊兵已是直奔糧船,搶奪糧草。白欽忙叫阻攔,孰料左右林中各是一聲炮響,無數官兵自那林中殺出,登時四方箭雨漫天,喊聲徹地,賊兵驚慌失措,紛紛亂跑,楊晉早自竹林之中縱馬而出,揮劍點兵,大殺群賊。白欽不敢抵禦,隻得招呼大小將弁火速撤離,石寶道:“主帥先且撤離,我自留於斷後。”白欽無言相對,隻得火速撤軍,石寶橫刀道口,眼見為首的團練使寇見喜上前,石寶大喝一聲,“你這廝可識得我七殺神石寶否!”說罷一刀搠入寇見喜肚腹之中,順勢一提,直拋河中。周遭官兵皆是震驚,無人再敢上前,石寶見此,方才縱馬撤離。楊晉聞報大怒,當即下令斬首臨陣脫逃者十三人。
卻說白欽等人正在飛馬奔逃,真乃是頭盔斜掩耳,護項半兜腮。馬步三軍沒了氣力,人困馬乏。轉過一座山頭來,卻見一人胯腿敞襟,居坐石上,隻是屑屑笑言道:“你等從賊,不過薪爨泥腿之輩,醨瘠盆瓦之徒,毗婷撼樹,怎敢妄大來抗?我既來此與你說,便是賞你一分薄麵,還不速速跪地謝恩,乞降納命,才是絕佳。不然大兵攻時,定叫你等爛泥塵埃!”正是楊晉女婿董奇在此,喬正聽完大怒道:“你這廝欺人太甚!”當即拿刀要往董奇身上去砍,張威、景德連忙阻攔,董奇隻是冷笑,把手一招,便從林中竄出數百官兵,圍著眾人,董奇起身一手把扇搖著,不正眼看,隻是等白欽回答。
那一旁石寶一手摸著腰刀,一邊把眼去看白欽。就見白欽眼神淩淩,咬牙切齒,豆汗大滴,半晌隻把腿一彎,下跪拜道:“隻求官長開恩,今番容我等眾兄弟一條生路。”石寶,張威見狀,也是相繼跪下拜服,喬正、翟源幾人見此,方才下跪。董奇哈哈大笑,當即去楊晉那請了頭功,又教楊晉、何誌義等人都來參見了。當日譚稹在杭州城內排下筵席,款待白欽眾人,開懷暢飲,儘醉方散。
且說白欽自從五月接受招安後,便率領所部人馬儘歸官兵調遣,攻取方臘餘下部曲占據城池。眼下東南殘賊,共有六處,一處為仙居呂師囊部,一處為永嘉俞道安部,一處為處州洪載部,一處為方岩山陳十四、霍成富部,一處為剡縣裘日新部,一處為蘭溪縣朱言、吳邦部。這幾處賊人,雖響應方臘,卻自行其事,未會合一處。需得分兵擊破,使其不能相顧,方能剿除。當下譚稹隻分調白欽、景德、石寶、翟源、喬正、劉贇、張威、吳東滿、陸榮九員將佐引一萬西軍攻打裘道人,其本部偏將、士卒儘歸劉延慶差遣,正所謂,“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白欽本不願與自家弟兄分開,奈何如今寄人籬下,隻好聽命。劉延慶便又調楊晉、董奇、張雪柔、何誌義、鄭澤鋒、陸清、馮升、李中洪、宗同引一萬五千官軍征討呂師囊;辛興宗、劉光世、劉鎮、楊可世等率金真、梅玉、秦英、楊芳引一萬五千人馬攻打方岩山。分撥既定,大軍就於杭州分手,往各處討賊去了。
話休絮煩,此回內先表裘日新一路情況。原來這裘道人乃是剡縣本地人氏,幼年家貧,衣食無著,便出家修道。機緣巧合,得西羌一異人傳授,習得奇門遁甲、布陣排兵之術。取《易經》中“日新之謂盛德”之義,自號為日新。聽得方臘作亂,這裘日新起兵響應,打破越州治下剡縣,殺了知縣宋旅,在此自立門戶,與方臘本部互為犄角。早時因清溪危急,方臘急命各路人馬引兵勤王保駕,方臘從弟方五相公因與裘日新相識,也曾去剡縣求援。卻因路途遙遠,官軍勢大,自家兵力又稀薄,方五相公隻好留下,與裘日新一並在剡縣靜觀其變。不日,四方州縣皆報說聖公就擒之事,剡縣內民心騷動,裘日新見此,便召集城中軍民會於央心,蜂攢蟻聚,人言雜亂,裘日新卻視若不見,隻是安坐上桌,不發一言。半晌時辰方過,太學生呂將道:“將軍莫不知清溪失守,聖公受擒之事,如何在此徒勞費事?小可於聖公起事時早有諫言,讓其攻克金陵,傳檄儘下東南郡縣,收其稅賦,先立根本,徐議攻取,可以為百世之業。不想聖公隻知驕縱享樂,全不聽小可之言,如今敗亡,真乃咎由自取也。”原來官軍未破睦州時,呂將先已識機,脫離火坑。路經剡縣,裘日新聞其大名,虔誠出迎,相邀入夥。
當時裘日新聽罷,拍案喝道:“我等臣民深受聖公厚恩,眼下國祚有難,尚未儘臣傑之力,腐儒焉敢在此胡言饒舌,左右且與我拖走!”話音剛落,就見兩名兵士架起呂將,一刀砍殺,眾人方才安定。裘日新正色嚴聲道:“諸位父老,古語有雲‘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況乎天未悔禍,人何以堪?寧甘殺身,不附凶黨,國有忠臣,亡而複存。何以喪邦?望諸位父老同我一並守禦城池,莫要騷亂。”眾人皆感裘日新之忠勇,再無一人潛逃出城。
且說白欽所部整頓船隻軍馬,分撥正偏將校,翌日祭旗出師。水陸並進,船騎相迎。石寶、景德為先鋒,領六員將佐攻打剡縣。不日便是到了剡縣地界,裘日新見官兵來此,心知其聖公生死無望,又見城下官兵叫喊:“納降不殺!”不禁氣上心頭,厲聲喝道:“朝堂失度,禽獸食祿,爾等既為一方父母,更兼聖公座下子民,不恤忠貞之士,而助無道昏君,吾今番寧當為降虜乎!”便教城中大小兵士嚴防死守,任憑官兵如何攻打,接連五日,隻是寸土不進。
卻說石寶、景德見這裘日新守城十分利害,便把兵馬退至雍河前,教劉贇、張威把守東山路口,斷絕剡縣糧道,一麵飛報白欽處求援。當夜五更天時,石寶等人正在營中飲酒議事,忽然望見東山火起,飛報說有賊兵殺來,順風放火,掌管礧木滾石的孩兒們都把守不住。劉贇、張威正在死戰,石寶大驚,對景德等人道:“想必是這裘日新見其糧道被阻,便移兵來此攻打,以求生機。那裡雖有劉贇、張威兩位大將把守,隻恐賊寇困獸之鬥,不可小覷,我等當立刻發兵救助。”景德道:“我等都去,若是那裘日新行圍魏救趙之計,反來這裡攻打,亦中其計了。”石寶道:“既是如此,哥哥便同陸榮、吳東滿留守營寨,我領翟源、喬正去救。”景德道:“也好。”石寶忙同翟源、喬正帶領半數兵馬殺奔東山去。那時彤雲密布,狂風大起,望那東山上火勢蒸天一般通紅。
石寶前腳方拔軍出寨,不過半晌,後腳就見裘日新已駕數十輛火車直衝寨門。那火車內暗藏玄機,上方儘數是稻草等依然之物,中間卻是一層陶瓷隔板,板下暗藏大兵十餘名。當下一聲呐喊,將木驢推到寨門前,裘日新身披軟鎧,手提鷹嘴斧,身先士卒,帶頭衝鋒。寨上官兵忙來救護。景德忙領陸榮、吳東滿架槍抵禦。寨門已塌,官兵紛紛落地,屍橫遍野,景德等人尋路逃奔,隻得渡河求生。裘日新趁勢追殺,官兵大敗,溺斃河中者數不勝數,景德幾人僅率三百餘殘卒逃出生天。不想方才上岸未走遠,就見一旁石寶等人也是損兵折將,從那黑地之中敗逃歸來,翟源也身帶重傷。
原來這裘日新早先見那官兵以雍河為勢,背水紮營,又分兵占據東山路口,裘日新道:“官兵依河紮營,明是希圖背水之勢,維穩士氣,又分兵斷我東山糧道,那東山儘是山林,綿縵崎嶇,真乃自尋死路。”便命副將金剛領兵三千攻打東山路口,參軍端木錦領兵三千繞走山路,輕甲急行,繞行至東山之後三嶺山預備截擊,再命方五相公攜城中火箭軍兩千餘人,隨金剛一同出擊,果然大敗官兵,不在話下。
且說石寶等人遭此大敗,隻得遣使往白欽處速求增援,白欽聞知剡縣賊兵大破官兵,便即刻點兵兩萬,在南岸下寨,將船隻儘拘南岸留部分兵力駐守,自家領兵快步趕往石寶營寨處。就見滿營傷兵哀吟,石寶等人見白欽來,連忙跪地謝罪,白欽道:“此一蕞爾縣城,何故如此?”石寶道:“主帥有所不知,這剡縣城池乃裘日新所守,此人膽守有餘,不亞昔年朱義封晏然江陵城之舉。”白欽道:“焉有如此良將,則當以張儀之法行事。”石寶道:“主帥已有何計可施?”白欽便傳令伐竹沉木,削割平板幾百,又搜捕附近山頭小村老弱婦孺,皆以荊棘藿條纏繞四肢,拴定板上,自留他用。
隻說旦日官兵複來攻城,裘日新領方五相公、端木錦、金剛幾人全力抵禦,萬駑箭發,落石砸下,官兵果然不能破城。白欽見狀,便叫後軍湧至前軍,陣中突出幾百血肉排盾,並至前排,裘日新大驚,城上士卒不敢放箭傷及無辜,亦不可再投落石滾木。官兵趁勢飛撲城前,火速架梯,竄至城上,金剛不及防備,早吃石寶一錘打下城去。端木錦提斧來戰,吳東滿、陸榮左右夾擊,吳東滿趁隙一叉搠入端木錦胸肋之中,當場斃命。方五相公不願受擒,墜城而死。裘日新孤身一人且戰且退,直至城前一隅,身旁僅剩數十名士卒仍在奮戰,裘日新自知無力回天,便對餘下將弁言道:“我既為一方之主,為城中父老之瞻仰,國破而不可續社稷,城陷而不可佑百姓,乃我之罪也。而今苟圖餘生而棄三軍於不顧,此非君子之舉,諸位但可取吾首級而活。”大小將士皆是泣涕漣漣,隻道:“我等定與將軍死生當同,無有二心。”乃儘數巷戰捐軀於城中,無有一人離散,裘日新身中八創,終是殞命於此。周遭夷民聞知裘日新戰死,無不震驚悲泣,後世才人亦為之做詩緬懷,屯普隱士有詩讚道:
古來英士千古名,神州陸沉杜鵑啼。
南國花柳栽青楚,刻銘義烈裘日新。
話分兩頭,這邊裘日新以身殉國且不細表,再言那辛興宗攻打方岩山陳十四、霍成富二賊之事。原來方岩山位於婺、處兩州交界,上山隻得一條路徑,山勢險惡,高峰聳峙,四麵皆水。那棲霞寨的寨主仇瓊英,自那日與白欽相讓了道路,一向無事。忽有一日,來了兩個好漢,一名陳十四公,自稱通天聖母陳靖姑轉世,今生化為男身,法術甚高,慣用神水;一名霍成富,渾鐵鋼槍無敵手,有萬夫不當之勇。彼時二賊已攻下縉雲縣,殺死縣尉詹良臣,奉方臘之命前來吞並此寨。瓊英不願歸降,兩下交兵。那些嘍囉、婢女雖也通曉武藝,怎當三千賊眾勇猛?早吃陳、霍二人擒殺大半,血流成河。那瓊英自仗飛石本領,嚇住賊兵,望西逃去了。陳十四、霍成富便趁勢封了山路,占據此處,廣招人馬,直達萬餘,無人能敵。又與處州大都督洪載通生氣,因處州以北無甚險阻,洪載恐官兵突襲而來,便教陳、霍二人據守方岩山,以為處州屏障。那處州境內賊兵,更有四十萬之眾,因此及至方臘就擒,洪載仍安然虎踞處州,為地方一霸,風景獨好。
那日辛興宗領大軍兵抵方岩山,霍成富就點起軍,披掛上馬,放開關門殺出。兩軍呐喊,官軍陣上秦英要奪頭功,拍馬舞雙鐧來戰,霍成富挺槍相迎。到二十餘合,秦英料到敵不過霍成富,虛晃一鐧,回馬便走。見霍成富追得近,秦英回身一鐧打來。不防霍成富眼明手快,一槍將鐵鐧打飛出去,連人和馬搶近前來,秦英手中隻餘一條鐧,如何是對手?不覺一個手慢,被霍成富抽出腰刀,手起刀落,隻見一條血顙光連肉,頓落金鍪在馬邊。可憐秦英將門之後,歸宋不久,還未曾建功,就化作南柯一夢。辛興宗教人搶了屍首,再遣劉鎮出陣廝殺。戰到分際,金真要與袍澤兄弟報仇,縱馬出到陣前,取出袖弩,覷得賊將較親,一連放出三根太陽金針。霍成富隻聽得馬響,二目被射住,觀看不明,早被劉鎮手起一槍,刺於馬下。辛興宗見霍成富身死,大驅人馬,卷殺將去。賊軍大敗而走,宋軍也退回人馬。那陳十四在山上看了,早有防備,嚴守不出。
次日,陳十四點人馬下關,取下背上葫蘆,噴出迷人法水,望宋軍陣中一噴。即時念動密咒,須臾間,黑雲四合,狂風驟雨,走石飛砂,樹木拔動。辛興宗分縱奇兵,佯裝敗走,陳十四果然中計,傾巢出擊。劉鎮、楊可世趁機殺出,賊兵大敗,死者無數。陳十四倉惶退回,又隻得叫一聲苦,那山下糧道水路已被劉光世帶兵截斷了。辛興宗又親自領兵來攻,分割賊兵成二塊合圍,士卒儘皆離心。一連十餘日,官軍也不攻打,隻是圍住賊兵,相互不得救應。山上賊兵見了,隻得將滾木礌石拋下防禦。如此過了許多日,山上炮石日益稀疏。軍中無糧水可食,饑餓自殺者不計其數。陳十四無有計策,那葫蘆也無水可盛,隻得親引銳卒下山博戰,意圖殺出一條生路。官軍當即分兵四路,一齊圍剿。賊兵疲乏多日,潰不成軍。賊兵儘數全殲於此,陳十四也遭劉光世一箭射殺。
且說辛興宗所部官軍既克方岩山,馬不停蹄,振旅南行。那縉雲縣的賊兵聽聞方岩山失守,陳十四、霍成富授首,一半來睦縣自行投首,一半逃散到處州去了。官兵遂長驅直入,進抵處州城下。眾將紮營已畢,正在商議進兵之法,隻見軍校慌急來報:“呂師囊率部打破台州天台山,殺死唐家寨守將唐猛、徐和等人。又煉下一邪陣,累次擊退官軍攻打,正與洪載、俞道安約定同攻溫州。”眾人聽了,麵色大變,吃驚不小。正是:
江南十二神,血海溺邪陣。
殃民宿蒼生,天台山靈皴。
畢竟不知這呂師囊怎地攻破天台山,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七員南軍將佐:
呂將、金剛、端木錦、方五相公、裘日新、霍成富、陳十四
折了兩員官軍將佐:
寇見喜、秦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