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功成身退逍遙遊,千古英雄俱從流。
器宇軒昂誰可比,肝腸爽朗少堪侔。
英雄熱血長空灑,偉業豐功史冊留。
一曲悲歌驚日月,精神器宇耀千秋。
話說當時歙州高太尉的人馬呐喊搖旗,殺奔清溪縣來。忽然山後一聲炮響,喊聲大震,隻見樹影中飄出南軍大旗,上書一行大字曰:“禦林軍副總管賀從龍”。高俅疑惑,定睛看時,隻見對陣遠遠擁出一騎馬來,遙望馬上端坐的將軍打扮,不是賀從龍又是那個?高俅大叫道:“此賊尚在!我軍輕入重地,墮其計矣!”急勒回馬便走。背後範文虎大喝一聲:“高俅休走,你中了賀將軍的妙計,快束手就擒罷!”高俅暗暗心驚。聞煥章卻道:“太尉休慌。”令偏將韓世忠把箭搭在弓上,望那賀從龍身上射去,不偏不倚,正中頭上盔纓,應聲而倒,卻是個木像。高俅這才恍然大悟,忙問其故。聞煥章笑道:“此前我曾擔憂賊人詭計,現在觀之,那廝確是當真死了。前番交戰,賀從龍平素心高氣傲,自仗胸中武藝非凡,每每親自在陣前叫罵,要與大軍見個高低。如今卻隻有遠處一動不動一虛影,賊軍兵將,個個也似無戀戰之意。且方臘氣數已儘,軍中所剩能戰軍馬無幾,定然不是大軍對手,儘管追殺。”南軍果然魂飛魄散,棄甲丟盔,拋戈撇戟,各逃性命,自相踐踏,死者無數。官軍追殺過四十五裡,軍馬俱已漫散。宋軍大隊人馬直奔清溪縣而去。
話說宣和三年四月二十四日,各路軍馬俱已在清溪縣下取齊,合兵一處。童貫升帳,諸將拱立聽調。放炮鳴金鼓升旗,隨放靜營炮。各營哨頭目,挨次至帳下,齊立肅靜,聽施號令。凡呐喊不齊,行伍錯亂,喧嘩違令,臨陣退縮,拿來重處。又有旗牌官左右各二十員,下營督陣,凡有軍士遇敵不前,退縮不用命都,都拿來處治。旗牌遵令,各下地方,鳴金大吹,各歸行伍,聽令起行。然後傳令,遣調水陸諸將畢,吹手掌頭號,整隊;二號,掣旗;三號,各起行營向敵。敲金邊,出五方旗,放大炮,掌號儹行營,各各擺陣出戰。
是日宋陣門旗開處,節度使韓存保從門旗下飛馬出陣。兩軍一齊呐喊。中軍裡二王子方亳把令旗一招,教前部陸行兒、鄒通領紅旗軍去衝擊。二將遵令,兩陣迭聲呐喊,戰鼓齊鳴,韓存保接住陸行兒廝殺。那陸行兒亦是賊中勇猛之將,二將刀來戟往,鬥到三十餘合,不分勝敗。韓存保見暫是個平手,有心用車輪戰之法取他,便賣個破綻,換張開上前交戰。那張開的開鋒槍使得神出鬼沒,鄒通唯恐有失,挺槍來助。三員大將轉燈般廝殺,張開也未曾輸了半點便宜。正鬥到喧鬨處,張開大吼一聲,展平生之力,一槍把鄒通刺下馬去,落地無聲。張開頓感力乏,教王煥替下來接著鬥,陸行兒卻脫身不得。二人槍來刀去,正是對手,約有七八十合,不分勝敗。項元鎮在陣後,早看夠多時了,拍馬縱到垓心,使一招“力拔山河”,將槍把那大刀直壓到馬腹之下。陸行兒大吃一驚,倉皇之中收刀不得,早被一槍將馬腿劈斷,顛下馬來。兩個副將飛馬直衝出陣來,倒拖著陸行兒回歸本陣,官軍高呼喝彩。方亳聽說登時折了二將,忙傳令旨,急教退軍。隻聽得宋軍中一聲炮響,兵馬紛紛擾擾,白引黑,黑引青,青引紅,變作長蛇之陣。簸箕掌,拷栳圈,圍裹將來。
且說左哨方傑、杜微聽得四邊喊殺聲起,慌忙引兵伺候。賽張飛蔣超一馬當先,殺入陣來,正與方傑交鋒。兩個狠鬥了無數回合,那蔣超尋不得方傑一絲破綻,方傑也兀自討不得蔣超半點便宜。方傑便將戟法一變,不再狠命相搏,卻隻出七八分力氣,戲鬥蔣超。這蔣超是個性急的人,咆哮如雷,卻一地裡沒尋得半點破綻,隻得把那條丈八點鋼矛直上直下地緊逼過來。方傑見他把出渾身本事,直到漸漸沒了氣力,內心隻是暗笑。隻見方傑賣個破綻,放蔣超一矛刺來。蔣超使儘猛勁,隻要速取方傑性命,卻刺了個空,半個身子直向前傾。方傑霍地一個鐙裡藏身,畫戟從馬項上刺將出來。隻聽得蔣超狂叫一聲,咽喉和戟尖撞個著。但見鮮血飛濺,蔣超墜於馬下。方傑斬了一將,回馬便走。民兵總管韓羽手持飛砂,挺刀來趕,卻被杜微掣起飛刀,直搠到心窩裡,撲地便倒。卓運遠等官將收拾了兩個屍身,待要去追殺時,隻聽得烈焰漲天,炮聲震地,隻得作罷。此時馬公直與翼景亦已引兵殺入右哨,截住鐘慣、徐虎二將廝殺。鐘、徐不見左哨方傑軍馬來接應,先自有了八分懼怯。兩下戰到五十合之上,先見徐虎力怯,被翼景攔腰一刀,砍下馬去。鐘慣情知不妙,待要走時,被馬公直一錘砸碎了馬頭,顛下馬來,揪住捉了。
卻說方亳與婁丞相正在中軍遣將,隻聽得四下裡喊聲大振,四麵廝殺,直將一隊軍馬擺開。但見:
金瓜密布,鐵斧齊排。方天畫戟成行,龍鳳繡旗作隊。旗旄旌節,一攢攢綠舞紅飛;玉鐙雕鞍,一簇簇珠圍翠繞。飛龍傘散青雲紫霧,飛虎旗盤瑞靄祥煙。左侍下一帶文官,右侍下滿排武將。雖是詐稱天子位,也須直列宰臣班。苟非嘯聚山林,且自圖王霸業。
南國陣中,隻見九曲黃羅傘下,玉轡逍遙馬上,坐著那個草頭王子方臘。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衝天轉角明金襆頭,身穿一領日月雲肩九龍繡袍,腰係一條金鑲寶嵌玲瓏玉帶,足穿一對雙金顯縫雲根朝靴。
中軍主將王稟殺入中軍,先把“聖公”字樣大旗砍翻,卻正與婁敏中撞個滿懷。這婁丞相平生也愛刺槍使棒,卻終是個沒甚力氣的文弱之輩,如何是對手?早被王稟一劍砍斷左腿,跌下馬擒拿。邵皇後、方亳、方怠,也俱被眾軍將在馬上活拿了。唯獨留下方臘一個,早已怔得呆若木雞,被折可存搶入懷裡,劈胸揪住。方傑、杜微彙合了合後軍馬,祖孫三人已退回到幫源洞去了。四麵宋兵,夾攻清溪大內,諸將四麵八方殺將入去。各各自去搜捉南軍,打破了清溪城郭。
當時童樞密分派軍馬,王稟領中軍,辛興宗領前軍,楊惟忠領後軍,從正麵直搗清溪洞賊巢;另分調一撥人馬,劉鎮領中軍,楊可世領後軍,王煥、馬公直、趙明、趙許同宋江等梁山將佐領前軍至洞後夾擊。方傑等在幫源洞口大內,屯駐人馬,堅守洞口,不出迎敵。隻因那幫源洞門嶺崖壁峭,阪險徑危,官軍大隊一時亦難以攻克。
且說方傑祖孫那一眾殘兵敗將吃那大陣破敗,一路丟盔棄甲,退守幫源洞中。方垕正欲遣人去皇宮聯絡,速速轉移宮中多年搜羅來的民間珠寶玉器。原來這方臘起兵之處,所信愚民頑者大多攜老扶幼,舉家參入。方臘為籌軍費錢糧,便讓信民都需變賣自家田畝房產,每遇一家,不得私藏。軍中所用衣食開銷,皆須由各兵長分配開支。凡作戰所獲金銀、綢帛、珍寶都須上交聖公,個人不得私藏,違者合家抄斬,死後不得飛升入堂。故而無人不從,多年經營,宮中自然金如疊峰,銀如星河,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明星熒熒,皆乃百姓家中剽掠倚疊。
當下方垕遣人入宮中,殿內已是一片狼藉,亂兵湧入殿中劫掠宮人、禦物。汪公老佛、馮喜、陳箍桶幾人連忙帶兵壓製,激戰片刻,終是平得宮中紛亂。汪公老佛方才接了方垕書信,看了幾眼,連忙對眾人道:“眼下聖公已退入幫源洞中據守,我等速將宮中珠寶轉移,仍可就一方再舉聖公複起。”馮喜、陳箍桶剛是答應,卻聽得一人怪叫道:“隻怕你等是無福消受了!”眾人看時,原是刑部尚書雲璧提刀出來。
汪公老佛正欲詰問,就見殿內兩旁暗室內,戶部尚書柯引帶著一彪兵士,手拿鐵槍,閃身衝出。陳箍桶驚聲叫道:“你等身受聖公厚恩,如何背叛?”柯引厲聲笑道:“正如你所言,天下勢猶桶板,能箍則合,不能箍則離。你也無須多想,卻留陰曹地府去細細思慮罷了!”說罷,隻一槍便把陳箍桶搠倒了。雲璧早已帶人在龍樓鳳閣、內苑深宮、珠軒翠屋裡儘數放起火來。但見:
黑煙罩地,紅焰遮天。金釘朱戶灰飛,碧瓦雕簷影倒。三十六宮煨燼火,七十二苑坐飛灰。金殿平空,不見嵯峨氣象;玉階迸裂,全無錦繡花紋。金水河不見丹墀禦道,午門前已無臣宰官僚。龍樓移上九重天,鳳閣儘歸南極院。
此時殿內一班兵將一擁而上,都在擄掠方臘內宮金帛,餘下細人各自逃生,亂作一團,那裡分得清是敵是我?馮喜正在逃生,被亂兵捉拿了獻出。汪公老佛恐怕受辱,也一股腦投火自焚而死。正是:牆倒眾人推,鼓破亂人捶。雲璧道:“殿中雜魚已清,我等當速速將這金珠玉器轉移。”
看官欲問前因後果,原來這雲璧乃是江南風雲莊人氏,正為那揚州大都督雲天彪族侄,雲龍族弟是也。因其自幼機敏好學,便去往山東羽山求學,不留雲天彪身邊侍奉。當時登雲山頭領石恭——正是那石延平的長孫,率部眾萬餘人攻打羽山,裹挾居民無數入伍,雲璧亦在其中。又一月,孫聖在蓬萊縣吃官兵殺的大敗而歸,石恭亦進攻羽山失利,隻得退還神庭山。而後孫聖因形勢所迫,隻得向董觀上表請降,取消帝號,暫且臣服。是時揚州也被官兵攻打,雲璧擔心雲天彪父子安危,便欲暗中偷渡下江南。未及啟程,便知雲家身死族滅之消息。雲璧悲憤欲絕,便歸順了孫聖,又獻策道:“多年以來,江南各地皆傳方臘金銀如海,百貨充盈。眼下宋軍將入江南,何不渾水摸魚,倒撈著一番好處。”孫聖大喜道:“你可有甚好計策?”雲璧道:“我有一好友,名喚柯引,乃是德州知州柯守之子。其人麵目傅粉,勝比何郎,因於江南遊玩時被方臘部下頭目劫了財,不得回鄉,隻得投附,如今在方臘夥中也做到個尚書。我與他聯絡,必能無失。”便也假意歸附了方臘。兩個每日都用些阿諛美言諂佞,未經半月,便深得方臘信任,卻深知不能忘本之理。大軍壓境之時,正好趁火打劫。
當下二人離了幫源洞,備好官轎、花轎兩乘,隨從小嘍囉各扮成吹鼓手、彩旗人佯裝迎娶隊伍。柯引身穿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胸佩大紅巾花,裝作新郎官。雲璧裝作小舅爺,居坐花轎之上,那些金銀珠寶都裝箱入袋,以為彩禮錢。一路敲鑼打鼓,喜氣洋洋,好不熱鬨。出了江南地界,就改乘船水運,沿途關卡都有金錢打點,故而一路暢通無阻,儘數運回神庭山去,不題。
且說王稟率兵殺入東宮,見壁上赫然一匾額,上書古篆四個大字,是曰“功崇學正”,旁邊畫著天王神像。案上一人吏員打扮,相貌清奇,滿口都是仁義禮智之話。走進細聽,卻不時夾雜著些佛道用語。正是方臘手下的吏部尚書,孔夫子的後人孔厚。自鄧元覺、包道乙先後身故後,他便接管摩尼教的事務,專一蠱惑人心。又將雲天彪初稿的《春秋大論》親手繕錄,混入摩尼教義,錄成裝訂,親自齎獻禦前,恭呈聖覽。隻見底下一眾教徒,個個跪在案前,眼神空洞,手執丈香,稽首九拜,念誦經文。直到官兵殺入,也視如無睹。王稟一聲令下,兩個軍校飛奔上前,反剪了孔厚雙手,捆捉起來。可憐一眾百姓愚鈍無知,饒了不殺。隻教他等日後不可再信邪人胡話。
再說那個被貶為侍衛將軍的碧眼檮杌厲天閏,見皇宮火起,慌忙救下太子方書,彙合方傑帶餘下軍馬轉投洞後,正迎著王煥、宋江的軍馬。陣上關勝出馬,舞起青龍刀,來與方傑對敵。兩將交馬,一往一來,一翻一複。戰不過十數合,宋江又遣花榮出陣,共戰方傑。方傑見兩將來夾攻,全無懼怯,力敵二將。又戰二三十合,雖然難見輸贏,也隻辦得遮攔躲避。趙明、趙許,驟馬出陣,並力追殺。方傑見四將來夾攻,方才撥回馬頭,望本陣中便走。摸著天杜遷提了樸刀,大步流星上前來追,早有杜微纏住死鬥。鬥了多時,杜微見杜遷勇猛,被逼得緊急,難以脫身,從懷中悄悄掏出一把飛刀,一刀插入杜遷心窩,撲地倒了。可憐杜遷身為梁山泊開創元老,招安前後多曾慣經大小戰陣,眼見得就要得勝,卻死於此處。楊雄怒火中燒,一刀砍斷了杜微大腿,眾軍齊上生擒過陣。
王煥正要引軍追殺,猛聽得後隊裡暴雷也似響起一個霹靂,大踏步湧出一條八尺高的異形大漢。頭帶豬牙人麵護頰兜,頂一豎掃把白纓,身著人軀亮金鎧,右臂戴著蜈蚣臂甲,右手拿一支雙頭槍,左手立一麵月缺圓牌,牌上繪著蛇發女妖,右腳穿著青銅戰靴,全然不似中原人模樣。忙令馬公直前去抵敵。馬公直見他上身好似脫膊得赤條條地,不由輕敵,揮錘便攮。不想那卻是人軀鎧甲,那大漢巋然不動,馬公直反震得虎口開裂,隻得硬著頭皮來鬥。鬥到二十餘合,那大漢尋著破綻,一槍刺入馬公直小腹,屍身直挺挺地騎在馬上。方傑本已束手就縛,認得是學藝時的洋人師父特蘭克斯前來掩護,心下甚喜,準備撤離。王煥再使關勝、花榮、李逵三將去圍攻特蘭克斯,二趙去追擊方傑一夥。隻見方肥一鞭猛抽太子方書的馬尻。那馬負疼,旋風也似先載著方書走了。眾人尋著機會,紛紛奪路而走。趙許迎麵趕來,攔住去路。方傑與其交手,戰了十餘合,一戟落下,結果了性命。趙明見折了兄弟,急拍馬追來。又鬥幾合,方傑不願糾纏,轉投郊外去了。官軍齊去追趕,方肥馬慢,落在後麵,被趙明一刀揮於馬下。下馬看視時,尚未曾死,也擒來縛了。特蘭克斯力敵三將,全然不落下風,見方傑眾人已去得遠了,也賣個破綻,脫身而走。王煥、宋江見走脫了數個賊首,大呼懊惱,卻喜擒得了偽相方肥在此,當時收監了。
此戰曆時三天三夜,幫源洞中,殺得屍橫遍野,流血成渠。按《宋鑒》所載,此一戰內,共斬殺方臘蠻兵二萬餘級。眾將都在清溪縣城中取齊,童貫傳令將所有擒獲的賊將一齊獻上來,左右轟雷也似一聲答應。不一時,隻見左右驅著十一個賊目,一個個繩穿索縛,推到階下。官軍都以為賊目已齊,不料方庚忽然出班指著中間的賊首叫道:“此人不是方臘!”眾皆驚愕。方庚又道:“這是方臘的親弟,八大王方衛,與其兄長生得極為相似。旁人猛一看,果然難辨真假。然機關百密,必有一疏,我卻認得清這幫虎狼之輩。方臘這廝兩耳垂肩,方衛耳朵卻與常人一般大小,亦無耳垂,況且年甲也不相登。想是方臘這狗賊欲求脫身,故教其兄弟來李代桃僵。”童貫部下辛興宗大怒,一一勘問眾賊方臘逃向何方。馮喜供稱處置賀從龍後便已不見其真身,為穩定軍心,臨時教方衛來冒作其兄,即便心腹中人,也實不知其去向。童貫、劉延慶便傳下將令,教軍將沿山搜捉。告示鄉民,但有人拿得方臘者,奏聞朝廷,高官任做;知而首者,隨即給賞。
卻說方臘那日從幫源洞山頂落路而走,忙忙似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便望深山曠野,透嶺穿林,脫了赭黃袍,丟去金花襆頭,脫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爬山奔走,要逃性命,連夜退過五座山頭,走到一處山凹邊。見一個草庵,嵌在山凹裡。方臘肚中饑餓,卻待正要去茅庵內尋討些飯吃。隻見鬆樹背後,轉出一個漢子來,一刀杆打翻,便取條繩索綁了。那漢子不是彆人,正是西軍偏將潑韓五韓世忠。拿了方臘,帶到草庵中,取了些飯吃,正解出山來。卻好迎著綁著甲馬搜山的神行太保戴宗,一同幫住,擒捉方臘,來見辛興宗。
辛興宗見拿得方臘,心裡大喜,便問道:“韓將軍,你卻如何正等得這賊首著?”韓世忠道:“我搜山時,直潛入亂山深處,迤邐隨路尋去。正到曠野琳琅山內,見到一班賊眾先前所掠的婦女,自賊洞逃出,赤裸縊於林中,相望百餘裡。忽然在草庵裡遇一個生還的野婦,披頭散發,衣衫襤褸。自稱前兩日曾被方臘淩辱,就與我指明方臘的行徑。沿路趕來,仰仗平生武藝,一連格殺了數十個賊兵,想來都是方臘的親隨,作為耳目。今早正見這賊爬過山來,因此一刀打翻,就捉來綁了。”辛興宗大喜,教戴宗傳令方庚前來確認,果是方臘本尊無疑。隨即哈哈大笑道:“韓將軍,你是我的屬下,你看這擒獲方臘的功勞可否讓與我?到時得了賞賜,念及多年交情,也與你分一杯羹。”韓世忠一怔,正色道:“辛總管一向光明磊落,不該這般行事!”辛興宗怒道:“你一個小校,人微言輕,怎敢忤逆上官!”抬手一蛇矛刺去,韓世忠隻是躲避,又道:“若不是俺們奮勇向前時,你這些個驢馬頭,早被方臘已都砍下了。”辛興宗笑道:“今日雖是你成了功勞,朝廷不知備細,隻道是我來協助成功。”即令軍士押走了方臘正身,隻說方臘是自己抓住。
那戴宗飛奔了數日,當時餓得發昏,辛興宗便教人從草庵裡搬了一碗素飯並一碗菜湯與他吃了。令戴宗先行去報信,然後催起三軍,帶領諸將,離了幫源洞清溪縣,都回睦州。戴宗走在前麵,隻見天旋地轉,頭暈眼花,昏暈倒了。半晌醒轉後,雙腿好似灌了鉛一般,再不能健步如飛。原來戴宗的神行法,是一等驚人的道術,縛上四個甲馬,吹口氣在上麵,可以日行八百裡。那氣卻分二等,若是吃酒肉,便是一口濁氣;隻有自小修持,以素食為生,才是一口清氣。不想那辛興宗怕他告密,暗自在素飯裡摻了肉末,把戴宗的道法都破了。戴宗知道中計,兀自不肯鬆一口氣,咬著牙前行,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住。奔回睦州州衙,準備稟告宋江,不想辛興宗早在門前迎接了。看戴宗時,已是風塵仆仆,麵色慘白,仰麵而倒。當下送與隨行軍醫用藥調治,不許外人看視。當天夜裡,戴宗肚裡絞腸刮肚價疼,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次日天明,小校在毛廁裡找到戴宗,近前一看,方知已亡故多時了。填明屍格,隻道是水土不服,感攪腸沙而死。宋江得知,感傷不已。
卻說官軍諸將都在睦州聚齊,合兵一處,屯駐軍馬。見說辛興宗獲了大功,拿住方臘,解來睦州,眾官都來慶賀。查點就擒賊目名數,計幫源洞內就擒一十二人:方臘、邵仙英、方亳、方怠、方肥、方衛、陸行兒、鐘慣、婁敏中、馮喜、孔厚、杜微;杭州監內一十一人:方天定、黃愛、江蔡、董舉、王國、張儉、張韜、辛孝平、湯逢士、吳值、張道原;睦州監內三人:祖士遠、沈壽、桓逸;歙州監內三人:龐萬春、雷炯、計稷;揚州監內三人,卻是官府中與賊人私通的:魯紹和、錢湘、姚慶堂。傳令提取。不數日都陸續解到,童貫教裝起三十二輛陷車,把那三十二人推入釘固了,一齊解上東京,麵見天子。
童貫與高俅收拾軍馬將校人員,隨譚稹回到杭州。聽候聖旨,除劉延慶隨譚稹率西軍諸將,並金節、段愷等降將留下平定殘寇外,其餘人馬儘數押解俘虜,班師回京。眾多將佐功勞,俱各造冊,上了文簿,進呈禦前。先寫表章申奏天子。三軍齊備,陸續起程。比及行至蘇州城外,忽有混江龍李俊詐中風疾,辭了隊伍,後退到鄉下閒居。宋江看那梁山泊初結義時的兄弟,三停中折損了一停,南下前呼延綽、楊誌先被禦前留了,魯智深、武鬆、史斌三個被擒去生死不明,如今又辭去了李俊,止剩得宋江、盧俊義、吳用、關勝、花榮、柴進、董平、張清、李逵、張橫、阮小七、楊雄、燕青、裴宣、宋萬、李雲、張青、張榮一十八人回軍。因思念亡過眾將,灑然淚下。有詩為證:
去時六六數,回來三三雙。
縱橫千萬裡,平寇再還鄉。
諸將一行軍馬,在路無話。軍馬渡江,過揚州,進淮安,望京師不遠了。童貫傳令,叫眾將各各準備朝覲。三軍人馬回到東京,隻就城外屯住,紮營於舊時陳橋驛,聽候聖旨。仍令正偏將佐,俱各準備襆頭公服,伺候朝見天子。三日之後,上皇設朝,近臣奏聞。天子教宣童貫等麵君朝見。正是:
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
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
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
宣召邊庭征戰士,九重深處見天顏。
當下早朝,道君天子升座,命侍禦引進童貫等,各具公服,入內朝見。此日東方漸明,大小將佐即忙上馬入城。來到正陽門下,齊齊下馬入朝。侍禦史引至丹墀玉階之下,童貫、高俅為首,上前八拜,退後八拜,進中八拜,三八二十四拜,揚塵舞蹈,山呼萬歲,君臣禮足。童貫進上表文一通,寫錄眾將功勞並陣亡人數。上皇覽表,隨降聖旨,將這已歿於王事者,正將偏將,各授名爵。如有子孫者,就令赴京,照名承襲官爵;如無子孫者,敕賜立廟,所在享祭。童貫加封為楚國公,高俅加封為晉國公,慕容彥達加封為魯國公,王稟為宣撫司都統製。諸節度使各授侯爵,王煥為嵩洛侯,張開為中山侯,韓存保為雁門侯,項元鎮為琅琊侯,王文德歿於王事,追授弘農侯。其餘各有官爵。另有招安巨寇宋江等,將功折罪,亦有封賞:
先鋒使宋江,加授武德大夫、應天府都巡檢使;
副先鋒盧俊義,加授武功大夫、大名府都巡檢使;
吳用授河南府都巡檢使;
關勝授濟南府都巡檢使;
花榮授青州都巡檢使;
柴進授利州都巡檢使;
董平授唐州都巡檢使;
張清授泰州都巡檢使;
李逵授兗州都巡檢使;
張橫授太原府都巡檢使;
阮小七授蓋天軍都巡檢使;
楊雄授真定府都巡檢使;
燕青授隆德府都巡檢使;
裴宣授秦州都巡檢使;
宋萬授滄州都巡檢使;
李雲授沂州都巡檢使;
張青授和州都巡檢使;
張榮授濟州都巡檢使;
王江授東平府都巡檢使;
董海授濮州都巡檢使;
雲天彪部下降將二人,俱有獻城之功,
馬元授登州防禦;
皇甫雄授萊州防禦。
上皇敕命各各正偏將佐,封官授職,謝恩聽命,給付賞賜。禦筆改睦州為嚴州,歙州為徽州,因是方臘造反之地,各帶反文字體。清溪縣改為淳安縣,幫源洞鑿開為山島。江南但是方臘殘破去處,被害人民,普免差徭三年。耶說詖辭,壞人心術,泯棼胥漸,民心波靡,教當地官員率躬整物,教化庶民。當日童貫等各各謝恩已了。天子命設太平筵宴,慶賀功臣。文武百官,九卿四相,同登禦宴,不在話下。
當時有小旋風柴進不堪為官,情願納還官誥,求閒為農,辭彆眾官,再回滄州橫海郡為民,自在過活。後建炎南渡,又往南寧投奔族侄小梁王柴桂,兩個一處作富豪,俱得善終。燕青也情願退居山野,為一閒人,當夜收拾了一擔金珠寶貝挑著,徑不知投何處去了。阮小七也因兩位兄長已亡,做官亦無甚趣味,便辭官回鄉。不想張榮亦辭了官,兩個便在石碣村結伴,依舊打魚為生,奉養老母,以終天年。餘下許多頭領,都奔赴各地擔任官職,不在話下。
那盧俊義已無家眷,帶了數個隨行伴當,自望大名府赴任去了。任上甚得軍心,眾皆欽伏。一日操練軍馬回來,大醉不起,夢見一長人手執大斧,把三十六個好漢都在草地儘數處決,不留一個,驚出一身大汗。又想起尚在梁山做頭領時,燕青與他講的韓信、英布、彭越為呂後所斬的故事,竟也稱病不能為官。當時申達省院,繳納官誥,獨自縱馬徑向陝西潼關投本師鐵臂膀周侗去了。知府梁中書帶親隨官員送出城外,灑淚而彆。
且說呼保義宋江到應天府赴任之後,時常出郭遊玩。此處乃是大火星分野、炎宋龍興之地,景致非常。城郊外一條河水,端的有名的喚作沱河。河畔地名喚作日月湖,中有高山一座,站立山頂,放眼望去,真個是日耀鑫穗,月映烏金,日月合璧,綠滿漢源。雖然是個小去處,儼然似梁山泊一般。宋江看了,心中甚喜,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闌暢飲,不覺沉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上人,留得一個虛名。卻因殺了閻婆惜,到梁山泊上落草。幸得皇上至聖至明,心存惻隱之心,不肯儘情追殺,使我梁山兄弟都受了招安。南下之後,一心征臘摧鋒,立下功勞,與眾兄弟洗去魔性,惟願封妻蔭子,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與百姓造福。不期被奸臣當道,讒佞專權,屈害忠良,致使我等被侵吞封賞,屈沉下僚,不得重用,更兼戴宗兄弟枉死。目今年及四旬,名又不成,功又不就。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不覺酒湧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調,便喚酒保,索借筆硯。起身觀玩,見萬歲亭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於此?”乘其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揮毫便寫道: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
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鐵馬夜嘶山暗,玄猿秋嘯雲稠。
若得忠良作話頭,男子平生誌酬!”
宋江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吃了些。再飲過數杯酒,不覺沉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裡來。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當日害酒,自在房裡睡臥。至夜四更醒來,隻見宋江覺道神思疲倦,身體酸疼,頭如斧劈,身似籠蒸,一臥不起。眾從人都在麵前看視,隻見鏊子一般赤腫起來,方知是發了背瘡。數日後病重,身體昏沉不堪,臨危囑付從人親隨之輩:“我自幼學儒,長而通吏。不幸失身於罪人,並不曾行半點異心之事。可依我言,將我靈柩殯葬此間,必報你眾人之德。我死不爭,生養之恩難報,教愚弟宋清為老父昏定晨省,養生送死,以儘孝敬。再煩請書信一封,通知吳用、花榮二兄弟,可到墳塋與我祭祀,聊敘舊日交情。隻有李逵見在兗州任都巡檢使,我死之事莫要對他提起,他若聞知,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義之事壞了。隻除是如此行方可。”言訖而逝。有詩為證:
受命為臣賜錦袍,南征北伐有功勞。
可憐忠義難容世,鳥儘弓藏竟莫逃。
卻說花榮帶同妻小妹子赴青州到任,一同到任一個文官,姓劉名高,把鄉間些少上戶詐騙,亂行法度,無所不為。花榮自與其交惡,劉高每每在知府麵前讒佞不數日,結下冤仇,以致花榮屢屢不得升遷。那日,花榮在青州接得書信,備言宋江發背瘡而死。花榮看罷,悒悒不樂,獨自於庭院飲酒解悶。不想夜來轉涼,竟染患風病癱了。渾家崔氏忙請醫士看視,開了藥方。無耐總無效驗,反越發加重。醫士都說是害了心病,凡藥不得治愈。後花榮半載而亡,遺囑與宋江合葬一處。
卻說武勝軍承宣使軍師吳用,聽說宋江身故,常常心中不樂,每每思念宋公明相愛之心。忽一日,心情恍惚,寢寐不安。至夜,夢見如雲似霧,耳聞風雨之聲,到一個去處。縱馬登山,行過三重關道,觀看堂上牌額,大書“忠義堂”三字。堂後轉出宋江、花榮二人,扯住衣服說道:“軍師,我等以忠義為主,替天行道,於心不曾負了天子。不想壯誌難酬,悲憤而死。身亡之後,見已葬於應天府日月山上。軍師若想舊日之交情,可到墳塋,親來看視一遭。”吳用要問備細,撒然覺來,乃是南柯一夢。吳用淚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夢,寢食不安。次日,便收拾行李,徑往應天府來。不帶從人,獨自奔來。於路無話。前至應天。到時,果見宋江、花榮墳墓。吳用安排祭儀,哭祭宋公明、小李廣,就於墓前,以手摑其墳塚,哭道:“仁兄英靈不昧,乞為昭鑒!吳用是一村中學究,始隨晁蓋,後遇仁兄,救護一命,坐享榮華,到今數載,皆賴兄長之德。今日既為國家而死,托夢顯靈與我。兄弟無以報答,願得將此良夢,與仁兄同會於九泉之下。”大哭一場,懸於樹上,自縊而死。本府官僚中有人認的是吳用,慌忙報與知府,置備棺槨,葬於宋江墓側。有詩為證:
始為放火圖財賊,終作投降受命人。
千古英雄兩坯土,暮雲衰草倍傷神。
再說那黑旋風李逵,自到兗州後,也收起那濫殺無辜的性子,隻是一心剿捕四近盜賊,亦頗得民心。卻隻是思念宋江,每每托人代筆,捎去書信,卻絕無回音。四處打聽,亦不得宋江消息,不禁心中煩悶。與眾終日飲酒,隻愛貪杯。有時酒後興起,恨不得騰天倒地,拔樹搖山。
卻是宣和四年三月間,一日閒來無事,李逵乘轎徑到鄰近東平府去尋王江。是日,濮州董海也來此拜見昔日大哥王江,三個正好一同到西瓦子裡吃酒。隻見那王江生的矮小,黑瘦麵皮,正與宋江一般模樣。
原來這王江雖是水上漁人出身,卻胸懷大誌,自幼便常與其餘佃戶誇口要翻身做主,取宋廷之富貴,以小陳勝的諢號自詡,又欽敬宋公明的為人,旁人都不以為然。當初不堪魚牙子催交,便上了牛頭山落草,常常劫富濟貧,獨有一件不好,隻是貪戀女色。那董海夾壯身材,短須大眼,海客出身。自與王江相識,也自號賽吳廣與之相配。
且說那酒館裡有十數副座頭,董海便揀一副乾淨座頭,讓王江坐了頭位。董海坐在對席。肩下便是李逵。三個坐定,便叫酒保鋪下菜蔬果品海鮮按酒之類。李逵驀地憶起昔年同宋江、戴宗、張順吃酒嬉戲的往事,不禁潸然淚下,複痛飲一大杯酒。王江又說起本處知府程萬裡,原是童貫的門館先生,自到任以來一味搜刮百姓,州府上下都恨他入骨。李逵、董海都切齒痛恨。忽聽得隔壁那桌上一人道:“如今天下盜賊蜂擁而起,殺人放火,打家劫舍,戕官拒捕,攻城陷邑,卻教我等小民流離顛沛也。”另一個笑道:“此等不成器的,值得甚麼!上年方臘反,戮於江東;劉花三反,戮於廣南。如今都吃朝廷大軍殺敗,延頸受戮矣。”又一個道:“卻也有些忠義強盜,譬如那梁山泊的宋江,受了招安,尚與朝廷立了功,卻也不明不白的死了,不知作何分說。”李逵聽到宋江二字,大踏步搶上前問道:“你如何知曉梁山泊宋公明的事?”那人見李逵形容粗醜,支支吾吾道:“俺本是應天府的軍士,聽說上年宋江因朝廷賞罰不公,終日鬱鬱寡歡,後來不知怎地竟死了。因消息不通,彆處百姓多聞其賢,未知其死矣。”李逵見說,大哭道:“哥哥!”邊哭邊下樓去了。王江、董海兩個忙付了酒錢,急急下樓跟著李逵去了。
行至樓下,李逵對王江大叫一聲道:“哥哥,而今我等不若反了,殺回東京罷了!”王江道:“李逵兄弟,眼下梁山、牛頭山軍馬儘都沒了,頭領們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雖隻做了個巡檢,兗州有三千軍馬,都與我交好。哥哥這裡東平府軍馬,董兄弟濮州軍馬,儘點起來,並這百姓都儘數起去,上牛頭山並氣力招軍買馬。先除了程萬裡這個狗官,再殺上東京,與公明哥哥報仇,強似在這奸臣們手下受氣!”王、董兩個都是莊家田戶出身,連連點頭稱是。
當日午衙方散,當時三個好漢一齊闖入府衙,大叫入來:“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嚇得縣中人手腳都麻木了,動彈不得。那縣衙裡也有幾個都頭士兵,卻那裡是這三條大蟲的對手?頃刻間就已或死或傷。那程萬裡正伏於案下,戰戰兢兢,被李逵拖出示眾。又轉入後堂房裡來,卻見有那襆頭衣衫匣子在那裡放著。李逵扭開鎖,教王江取出襆頭,插上展角,將來帶了,把綠袍公服穿上,把角帶係了,再尋朝靴,換了麻鞋,拿著槐簡,走出廳前。李逵、董海扶王江到知府椅子上坐定,大叫道:“城中一應官吏、軍兵、百姓,都來參見!”這王江平日裡素好結交人心,城內軍民都拱手聽命,願聽差遣。那程太守嚇得磕頭搗蒜,隻求早死。當下將程萬裡釘於木驢之上,推出譙門,斬首示眾。王江闖入程萬裡宅中,先奪了其女兒,家私儘數散與百姓,軍民無不稱快。
當下三個收攏了軍馬,大搖大擺出城,看得路人目瞪口呆。走過許多路程,到一座山下,看時苦不甚高,好似牛頭之狀,形如臥牛之勢,正是那牛頭山了。眾人一同上山,卻喜聚義廳、柵欄房屋、滾木礌石一應設施,雖已廢棄,尚未拆毀。眾人扶王江在正中交椅上坐定,李逵坐了第二位,董海坐了第三位。小卒一麵殺牛宰馬,賀喜飲宴。又建下一座羅天大醮,一則上薦宋公明早生仙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見;二則祈保眾兄弟身心安樂;三則發願神靈保佑義軍一路順暢無阻,殺上東京,除了狗皇帝與四個賊臣。就行超度梁山、牛頭山、狼嗥山、封龍山亡故眾兄弟,俱得善道。說也奇極,大醮竣工的次日早上,眾好漢哄然群集,裸體相示,每人身上都隱隱一個紅文反寫的“江”字。五千餘人一式無二,大眾無不稱奇。
過了三日,王江、董海、李逵整點起軍馬,離了牛頭山,殺向東京。眾百姓都香花頂禮相送。殺到濮州境內,又收降了三千人馬,共是八千餘了。雷澤、範縣兩路差土兵來救,叵耐李逵殺得興起,揮舞兩把板斧在陣內橫衝直撞。王江、董海也一齊發作,直殺得官軍人馬死傷殆儘。那兩個將弁隻得衝開條路,殺出去了。牛頭山大軍一路經過各州縣,到處隻稱是宋江。官府都緊閉城門,嚴防死守,無人敢來迎戰,軍威大盛。那日天色漸晚,便先在臨濮縣紮下營寨。
當晚,李逵急不可耐,欲要商議進兵之事,也不拘束,大踏步闖進王江軍帳。卻好撞見王江身上一絲不掛,懷中抱著程小姐取樂。那程小姐嗚嗚地哭著,卻被王江用手帕塞住了嘴。王江待要辯解,李逵那裡容他分說,睜圓怪眼,拔出大斧,大叫道:“說好了一同殺上東京複仇,你這廝原來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王江喝道:“你且聽我說,這婆娘是那貪官程萬裡這等不義之人的女兒,取之何礙?”李逵聽罷,越發惱怒了,罵道:“我閒常把你當做好漢,尊你為兄,卻不想原是個畜生!虧你還假借俺哥哥的名號招兵買馬,卻做得這等好事。公明哥哥若泉下有知,將如何瞑目!”說罷,便喚董海入來,說知備細。董海懼怕李逵的武藝,隻得連連點頭。
當下李逵搶將過來,把王江劈胸揪住,隻一斧劈胸膛砍倒。就血泊裡提起斧頭,召集人馬道:“王江奸汙民女,因私誤公,已被俺一斧正法。你等若是不從,將以他為例!”眾人都心悅誠服,納頭便拜。李逵、董海大喜,便將王江屍首拖去野外燒了,讓程小姐穿了衣服,取出一錠銀子贈與她,送出軍營。李逵自封為反宋大將軍,董海為副總管,建大纛,設彩幟若林;據山立柵,聲勢震動。當日三軍紮抹定當,連夜行軍。正是:
東平府中誅奸鬼,中軍帳裡戮凶徒。
李逵救得良人女,真是梁山大丈夫。
彼時西軍諸將方才平定江南殘寇,班師回朝。開封府尹得知宋江造反的消息,急教緊閉四門,勿教賊兵入城。一麵火速入宮,稟告天子。當日天子正與百官商議凱旋慶賀之事,忽聞宋江複反,浩浩蕩蕩殺奔東京。天子尚不知宋江死訊,隻道是真的,不禁又驚又怒。隨即禦筆草詔,著折可存統領樞密院調精兵強將,星夜出城,前往討捕草寇宋江。
卻說那義軍行不過十裡之外,塵土起處,早有官軍哨路來得漸近。領頭一將正是摩雲雕周信,部領約有五十餘騎哨馬。隻見對陣裡一條黑大漢,脫得赤條條地,搶出垓心,直奔周信。不是李逵更是何人?兩個鬥無十合,周信詐作力怯,提了兩個金瓜錘,回馬便走。董海見了,舞動樸刀,揮軍從兩翼衝殺過來。官軍抵擋不住,一齊望回奔逃。走得慢的,也做了刀下亡魂。
那周信率領軍馬飛奔而走,轉得過山嘴,喘息方定,隻見後頭李逵、董海緊追不舍,心下大喜。待李逵轉入了夾道,便勒兵把住了入口。兩邊山坡上楊震、何灌等將,見李逵已經入伏,一聲令下,矢石如雨點一般打將下來。火箭、火彈也都打下來。李逵見後路已絕,招呼眾兄弟向前奪路,卻已經死傷了不少。更兼此等人俱是收降來的官兵與百姓,忠心遠非梁山舊部可比,行至絕處,不禁心懷貳誌。李逵獨木難支,拚死殺出一條路,來到對麵山口,隻見那折可存綠袍黑甲,手持盤鐵槊,引五十餘騎擋住去路。李逵揮斧上前,兩個一馬一步,鬥五十餘合,官軍恐折可存有失,待要一擁而上時,隻聽得後麵腳步響。李逵閃個不及,被一樸刀砍斷腿股,身如泰山,向後便倒。看時卻是董海,見義軍大勢已去,打算歸降官軍。李逵不顧身體,咬碎鋼牙,擲出一斧,把董海從後心砍翻在地。眾軍士一齊上前,捆捉了李逵。敗殘軍馬,皆被官軍所擒。正應了先前盧俊義之夢。
當下折可存下令將擒獲賊兵綁縛山下大營,再押上李逵審訊。李逵含淚道:“此次起兵,全因俺鐵牛一時起意,因鳥氣合著王江、董海在牛頭山落草,還要殺上東京來,與公明哥哥毫無相乾。”折可存道:“你這廝雖出此言,朝廷卻怎地信你?”李逵道:“俺雖胸無點墨,也常聽公明哥哥教誨,道是甚麼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上年已是死過的了,你若不信時,可親去應天府走一遭。”李逵又道:“俺老母、兄長均已亡故多年,又無妻室,在人世間已了無牽掛。俗雲成王敗寇,俺既然被擒,你要殺便殺,好教俺與兄弟們地下相會!”
折可存心念南征方臘時的同僚之誼,也敬重李逵為人坦蕩,像條漢子,因此略有不忍。奈何秉公辦事,不得偏私,隻得將李逵等人推下斬首。將首級用木匣鹽封了,送往東京。後來折可存差人去查證,果真於山上尋著宋江、吳用、花榮三個墳塋。便上書奏請朝廷,為宋江平反。上皇心下稍安,下詔授折可存為武功大夫。又親書一道聖旨,敕封宋江為梁山泊都土地。準宣宋江親弟宋清,承襲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因宋太公已感風疾在身,不願為官,上表辭謝,隻願鄆城為農。上皇憐其孝道,賜錢十萬貫,田三千畝,以贍其家。待有子嗣,朝廷錄用。後來宋太公年老壽終,宋清也娶妻生下一子宋安平,南渡後應過科舉,官至秘書學士。朝廷又遣人到梁山泊,為歿於王事諸將建下一座衣冠塚,置備上好棺槨,內中盛放錦衣繡襖,成全眾好漢兄弟之情。後來宋江累累顯靈,百姓四時享祭不絕。梁山泊內,祈風得風,禱雨得雨。如此書中水泊梁山一眾好漢經曆,便告一段落,不題。
回說上年之事,那譚稹、劉延慶在杭州整頓人馬,複又行令調兵。這日卻得一消息,原是有一官人興兵來此,不想這一下,有道是:
將門後裔,降伏天罡地煞。
三軍指揮,擊破雄雄堅城。
畢竟這譚稹、劉延慶怎地收伏江南殘匪?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四員南軍將佐:
鄒通、徐虎、陳箍桶、汪公老佛
就擒十二員南軍將佐:
陸行兒、鐘慣、婁敏中、邵仙英、方亳、方怠、方衛、馮喜、孔厚、杜微、方肥、方臘
折了十員官軍將佐:
蔣超、韓羽、杜遷、馬公直、趙許、戴宗、宋江、花榮、吳用、程萬裡
折了三員叛軍將佐:
王江、董海、李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