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禦守江東朱義封,晏然泰臨逞血勇。
先謀膽定尋後動,堅如磐山敗強窮。
一時困隅非絕終,暫居四州魚鱗叢。
昏君庸主難扶擁,可歎一朝霸業虹。
話說當時方冕病倒臥榻之上,接得賀從龍書信一封,那信中乃三副殘聯引首,是曰:
王侯封台,山路泥深雪未乾。何人開勝景,遺此流水延延。
石拱千楹,算做他人嫁衣。此地有崇山峻嶺,華藻分披雨送涼。
病身初怕浙西寒,深闈密閣。江南多好地,不若亭台樓閣漫雨舒風。
方冕讀罷,呼地坐起身來,咬著牙齒道:“你這廝本是宋朝一武夫,受了天恩,聖公與我一向待你不薄。卻因未得要職,不過爭些閒氣,與我結下不明冤仇。私仇便也罷了,大戰當前,你竟不顧朝廷安危,公然擁兵自重。到今日城池淪陷,性命不保,皆由於你!”言畢,將那信撕得粉碎,狂叫一聲,兩眼一定,倒身仰臥而絕。眾人大吃一驚,急前看時,果然氣息毫無,認認真真地死了。大眾痛哭一場,當時收殮安葬了。
卻說方冕既死,當時童貫督眾,四麵打城。祖士遠忙調家餘慶、程勝祖、沈壽、桓逸分赴各門守禦,矢石齊下,打壞賊兵無數。怎奈城內兵微將寡,不過兩個時辰,李逵已當先領兵由雲梯登城。狼嗥山勇將閻光、餘誌旺要報吳角的仇,緊緊跟在後麵。不料已趕過祖士遠,一槍刺中閻光咽喉,搠下城去。餘誌旺見情形不好,便要從雲梯上退下,身後閃出那個程勝祖,隻一腳便踢翻雲梯,餘誌旺倒撞下來,摔落而亡。叵耐官軍人多,李逵見折了兩個,雙眼愈發猩紅,大肆衝殺,將一雙板斧都染紅了。祖士遠料知大事已去,急奔下城。正撞著畢勝,一刀杆打翻,繩索縛了。官軍大開城門,兵馬一擁而入。
童貫等入縣衙坐定,隻見葉進、王海解赴參政沈壽,葉賦解赴僉書桓逸,畢勝解赴右丞相祖士遠,王稟獻上家餘慶首級,齊來獻功。王稟道:“小將打入州衙,正撞著這廝欲走。鬥了五十餘合,吃小將賣個破綻,一劍砍翻。”止有程勝祖不知去向。童貫大喜,當時傳令,將囚車載了祖士遠、沈壽、桓逸,眾軍於城內歇宿一晚,來日起行。
看官聽說,這賀從龍不去支援睦州,非但是未得官職之故,更有一段緣由,以下便會慢慢道來。不題這頭童貫在睦州屯駐,卻說副帥高俅自從杭州分兵之後,統領五萬人馬,本部下正偏將佐三十八員,以盧俊義為先鋒,引兵取山路望歙州進發。經過臨安鎮錢王故都,道近昱嶺關前。守關把隘卻是方臘手下大將龐萬春,乃是江南方臘國中第一個會射弓箭的。昔日方臘在園中遊玩時,見到一白猿。方臘派一眾隨從射之,不移時那白猿將箭矢一一接住,大笑不止。恰好龐萬春趕到,剛拿起弓,那白猿便抱著樹木哭號,因此得了個綽號喚作小養由基。帶領兩員副將,一個喚做座山雕雷炯,一個喚做穿石弩計稷。這兩個副將都蹬得七八百斤勁弩,各會使一枝蒺藜骨朵。手下有五千人馬。三個守把住昱嶺關隘,聽知宋兵到來,已都準備下了敵對器械,隻待來軍相近。
忽一日,小校來報道:“賀從龍將軍引範文虎、朱天蓬、沙卷簾三將,並五千人馬來援。”龐萬春分付殺牛宰馬,與眾人接風,犒賞三軍。當下龐萬春見那賀從龍果然生得一表非俗,心中大喜。再看那三將,卻不認得。賀從龍便一一與其介紹:那個生得瘦長短髯,身著虎皮袍的姓範名文虎,本是睦州壽昌縣守將,城池被破後便順勢降了方臘,因與賀從龍相見恨晚,就結為異性兄弟。那黑臉短毛,長嘴大耳的糙漢是朱天蓬,本是富戶的家仆出身,卻生性好吃懶做,因一日酒醉後出言調戲了主母,被主人打得皮開肉綻,趕出家來,投來落草。餘下那個長了一張綠蘿青黑臉,配一對綠蟾鼓蛙目,青天賴皮嘴,嶙峋瘦骨頰的怪者喚作沙卷簾,原是八十萬禁軍中的一個槍棒教頭,原因天子駕幸龍符宮之時,須用早起五更去伺候,不慎誤了時辰,遭朝廷刺配,途中因零星口角衝突一怒之下,把差官全數殺了,棄家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安身,方臘起事後便也來投附。三個都有一身好武藝。另有賀從龍獨子賀明,年僅一十七歲,卻人小鬼大,全學得他父親本領,也隨軍相助。
次日一早起來,眾人吃了些飯食,隻留雷炯、計稷守寨,餘下六將引五千人一齊出關迎敵。賀從龍道:“你們都不要上前,就在陣後觀看,且看我逞胸中本事,殺他個片甲不留。我已給二大王方冕寫了書信一封,我破官軍於前,他引睦州軍馬追殺於後,大事可成。”隻見他大驅軍馬徑到關下,自立於關前要陣,叫罵喊嚷有一個時辰,高俅方才出兵。
當時賀從龍縱馬飛出陣來,早有黑金剛魏豹驟馬挺镋接住。兩個交鋒不到十合,魏豹力怯,賀從龍毫不手軟,避過那條镋,一槍挑落頭上鐵盔,複一槍結果了性命。又有辛興宗使丈八蛇矛出陣。那賀從龍鐵槍勢若飛龍,暴風驟雨般望辛興宗咽喉搠去。鬥到三十餘合,辛興宗抵擋不住,撥馬回陣。馬元、皇甫雄兩個齊出陣來戰,未及多時,已覺氣力不加,忙抽身退走。官軍數員將佐接連出陣,卻皆是不敵。高俅大驚道:“這員賊將果是驍勇,軍中恐怕唯有那梁山盧俊義能與之對敵。”便遣玉麒麟盧俊義出陣。當下賀從龍挺槍便刺,護身龍絕技無倫;盧俊義揮矛招架,繞體蟒神功難匹。兩個一來一往,一翻一覆,鏖戰一百五十餘合,不分勝敗。聞煥章見賀從龍那條鐵槍神出鬼沒,盧俊義猶自覓不得半點破綻,知今日陣上取不下賀從龍,便教鳴金收兵。賀從龍也見盧俊義武藝高強,不敢追趕,放他回歸本陣。高俅歎道:“本以為昱嶺關唾手可得,不想放火計破,又來了如此猛將,真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不知如何破敵……”
言未絕,龐萬春喝一聲:“都隨我儘起軍馬,一發向前廝殺!”隻見南軍全部軍將,分作長蛇之陣,俱是步軍殺將去。此陣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皆應,都要連絡不斷。辛興猛、辛興烈呐聲喊,帶了五百步卒殺將過去。這兩個孿生兄弟曾經落草為盜,都是一般本事,吃辛興宗鎮壓山匪時降伏,結為兄弟,亦賜了辛姓。今日有心賣弄,想在陣中邀功。二將一攪入陣,兩下裡強弓硬弩射住來人,隻帶得四五十人入去,其餘的都回本陣去了。中央將台上,龐萬春把七星號旗隻一招,二將正在陣裡,東趕西走,左盤右轉,尋路不見。那辛興猛正在亂軍裡廝殺,與兄弟失散了,遇見賀從龍,鬥不到二十餘合,便已抵擋不住,回馬便走。不料斜刺裡撞出個煞星,正是朱天蓬。舉起九齒釘耙,望辛興猛頭上一築,築得九個窟窿鮮血冒,一頭腦髓儘流乾。那邊廂辛興烈隻要奪路回陣,卻遇上範文虎攔路,一矛捅過來,範文虎放個門戶,讓他刺了個空。辛興烈心慌,範文虎把大刀橫掃過去,正掃到腰上,辛興烈連人帶馬倒在地上,亂刃戳殺。
高俅又派杜遷、宋萬;楊雄、燕青;李雲、張青;金節、許定;段愷、衛忠,各帶五百步軍,分五隊重複殺入。再令盧俊義、董平、張清,另引一彪馬軍,直衝七寸處龐萬春將台。幾番廝殺下來,官軍人馬星落雲散,七損八傷。龐萬春見大軍已占上風,正待睦州援軍趕來,一舉圍殲官軍,不想盧俊義已殺出一條血衢,直奔將台。定睛一看,卻先覷見賀從龍之子賀明。盧俊義高聲喝道:“黃口小兒,走那裡去!”欲待來戰,措手不及,腦門上早飛下一石來,正是張清所發。賀明眼疾手快,把竹節槍照頭頂攔住時,盧俊義一樸刀砍下,打折了軍器。又有董平狠狠一槍,刺穿咽喉,從馬上挑起,眼見得不活了。龐萬春見狀,一箭射中董平盔纓,回馬便走。賀從龍奮不顧身,教範文虎暫且敵住盧俊義,拚死將兒子屍首搶回,取路上關。朱、沙二將與董平、張清交手,略鬥數合,也賣個破綻便回。此番雖是勝了,奈何獨子身亡,賀從龍又悲又惱,哭得肝腸寸斷,獨自在房中飲酒解悶。部下眾將去勸慰他,都教小校用藤條蘸了涼水,劈頭劈腦伺候,毫無辦法。
當下高俅鳴金收兵,隻見餘下幾個首將,許定傷刀,衛忠中箭,宋萬著炮,李雲著槍。更兼三千軍卒,止有得百餘人回來,亦是萬分慘烈。高俅在寨中詢問對敵之策,聞煥章道:“古人有雲: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須獲得本處鄉民指引路徑,方才知得他此間山路曲折。”高俅道:“軍師言之極當,真個是孫武再世,諸葛重生!隻是差誰去緝探路徑好?”聞煥章道:“論我愚意,可差那梁山上的鼓上蚤時遷。他是個飛簷走壁的小賊,淨擅長跳籬騙馬的勾當。最好去山中尋路。”高俅隨即教喚時遷領了言語,捎帶了乾糧,跨口腰刀,離寨去了。
且說時遷便望山深去處,隻顧走尋路。去了半日,天色已晚,來到一個去處,遠遠地望見一點燈光明朗。時遷道:“燈光處必有人家。”趁黑地裡摸到燈明之處盤時,卻是個小小庵堂,裡麵透出燈光來。時遷來到庵前,便鑽入去看時,見裡麵一個老和尚,生得笑容可掬,心寬體胖,恰似供得彌勒佛模樣,在那裡坐地誦經。時遷便乃敲他房門。那老和尚喚一個小行者來開門。時遷進到裡麵,便拜老和尚。那老僧便道:“施主休拜。老僧在此間端坐誦經多時,不知晝夜。敢問施主,外邊如今是何光景?”時遷笑道:“實不敢瞞師父說,小人是梁山泊宋江部下一個偏將時遷的便是。因受了朝廷招安,今來奉聖旨剿收方臘,已連克了數個大郡,現在被昱嶺關上守把賊將勝了一陣,無計度關。高太尉特差時遷前來尋路,探聽有何小路過關。今從深山曠野尋到此間,萬望師父指迷,有所小徑,私越過關,當以厚報。”那老僧歎道:“南無阿彌陀佛。此間百姓,俱被方臘殘害,無一個不怨恨他。老僧亦靠此間當村百姓施主齋糧養口,如今村裡人民都逃散了,老僧沒有去處,隻得在此守死。今日幸得天兵到此,萬民有福。將軍來收此賊,與民除害,當真是義舉……”忽見這老和尚若有所思,轉而正色道:“聽聞杭州城內亦有個圓通和尚,雖同為釋門中人,他卻不守清規,作惡多端,也曾與方臘效力。現在卻在何處?”時遷也不遮掩,如實答道:“那撮鳥在陣上一時貪戀美酒,中了官軍的火箭,燒成一攤灰燼了。”老僧微笑道:“阿彌陀佛,因果曆然也。老僧本是無意插手俗世兵戎,施主卻替我除了此賊,便說與你路徑罷。我這裡卻無路過得關去,直到西山嶺邊,卻有一條小路可過關上,隻怕近日也被賊人築斷了,過去不得。”時遷道:“老師父,既然有這條小路通得關上,隻不知可到得賊寨裡麼?”老和尚道:“這條私路一徑直到得龐萬春寨背後,下嶺去便是過關的路了。隻恐賊人已把大石塊築斷了,難得過去。”時遷道:“不妨。既有路徑,不怕他築斷了,我自有措置。既然如此,有了路頭,小人回去報知主將,卻來酬謝。”老和尚道:“將軍不知,這小路細長難尋,老僧先且領將軍走尋一遭,得個路熟,再領大軍來時方能無失。”時遷一拍腦門道:“俺是個粗淺之人,多虧老師父提醒,不然險些誤了大事了,便請老師父帶俺走一遭。”老和尚道:“施主且與我來。”時遷果然聽話,跟隨那老和尚一路延山道小走,那老和尚心裡暗自大笑道:“此等狡鬼,不過是水窪裡的蠹賊,一經說誘,果然上鉤,必死於我手中了。”有詩為證:
時遷尋路遇神機,怎知險道自生井。
生死一朝未可定,大軍入甕方為因。
當下時遷隨了這老和尚,穿林透嶺,攬葛攀藤,行過數裡山徑野坡。月色微明,天氣昏鄧。到一處山嶺險峻,石壁嵯峨,遠遠地望見開了個小路口。一路走至山麓之下,那老和尚望遠處看了一下,忽然把手指著一處道:“施主且看,那處便是南軍大營了!”時遷大喜,忙探頭來看,身子整個挨在那石壁之上,卻不見那老和尚自身後抓起一塊積石,對準時遷後腦,一下砸去,時遷大叫一聲,登時昏死在地。那老和尚大笑道:“今番叫你這廝來吃滾刀肉了!”便扛起時遷,翻山下至昱嶺關前,叫開關門,入了關中。龐萬春幾人見這老和尚大喜道:“慧宇大師可是來了!”
原來這老和尚法號慧宇,乃是那圓通和尚的同門師弟,武藝雖不高強,卻是擅長妖法鬼道,又兼生得一張笑麵佛臉。圓通和尚歸順方臘時,其人亦來軍中報道。後又聽聞圓通和尚身死杭州,自是怒火中燒,卻深曉臥薪嘗膽之理,藏在昱嶺關下草庵裡探聽消息,每日一麵修煉,一麵苦思複仇之法。今日時遷來此,正是自尋苦吃。當下慧宇和尚道:“這小廝欲來嶺上探尋繞後小路,幸為我所相遇,逮著來此,可有大用。”龐萬春道:“敢問大師,是甚麼大用?”慧宇和尚道:“他既隻身一人來此關後放火,我便反其道而行之,親去官兵大營之中引來昱嶺關前,到時三位將軍三麵環擊,便叫請君入甕。”龐萬春道:“此計甚妙,大師去時務必當心。”慧宇和尚道:“這是自然,臨行前當須斬這小廝祭旗方才可鎮軍心。”龐萬春笑道:“大師豈可殺生?小將自為操勞。”便叫人把那時遷推去旗下斬首。須臾,一顆血淋淋首級已是送到。慧宇和尚又與龐萬春幾人又交代了一番,換身淨僧袍,去往官兵大營了。
當下慧宇和尚徑回到寨中,參見高太尉,說知此事。高俅聽了大喜,更請軍師計議取關之策。聞煥章道:“最要緊的是放火放炮。須用身邊將帶火炮、火刀、火石,直要去他寨背後放起號炮火來。於路遇著琳琅樹木稠密去處,便放火燒將去。任他埋伏。如此大事,那時遷怎的不親來此交代?”慧宇和尚合手道:“施主不知,這昱嶺關山道崎嶇,若非常年居此之人實難走出,那時將軍既委老僧相助,定當不離,軍師且請放心。”聞煥章聽了便也不再起疑,當下慧宇和尚在營中收拾了火刀、火石並引火煤筒,脊梁上用包袱背著火炮,來辭高太尉便行。高太尉叫取來雪花白銀二十兩,並米一石,送與慧宇和尚。慧宇和尚都拜辭不受,隻身一人出營去了。
當日午後,先鋒軍馬果見昱嶺關後山上一陣硝煙彌漫,全以為時遷得手,乘勢殺上關來。美髯公朱仝當先出馬,怎生模樣?但見:
義膽忠肝豪傑,胸中武藝精通。超群出眾果英雄。彎弓能射虎,提劍可誅龍。
一表堂堂神鬼怕,形容凜凜威風。麵如重棗色通紅。雲長重出世,人號美髯公。
朱仝在關下大喝道:“逆賊後方火起,還不早早納降!”卻見小養由基龐萬春站在關上,看了朱仝大笑道:“你這夥草賊,隻好在梁山泊裡住,掯勒宋朝招安誥命,如何敢來我這國土裡裝好漢!當真以為你等計策我不知。”便叫軍士拋出一物落在關前,眾人看時,竟是時遷首級。一時驚的魂不附體,動撣不得。卻聽龐萬春又道:“你等來此尋死,莫不曾聽聞俺小養由基的名字麼!先教你看我神箭。”颼的一箭,正中朱仝,攧下馬去。楊雄、杜遷急急上前,救得上馬便回。
眾人見一連折了兩個,連忙要退,卻見關上、關前、林中山地都竄出一陣白煙,遮了全軍雙眼,不得撤退。又聽得一陣木魚聲響自昱嶺關上傳出,那一眾南軍登時兩眼明亮,手握弓箭,正是亮子射瞎子一般,直把前路官兵射成一鬥篩糠眼。兩側官兵見勢不好,奪路要逃,不想兩側山上又突出一彪南軍,再度箭雨來襲。官兵屍橫遍野,折損大半。左側賀從龍也率兵殺出,李榮祖措手不及,早被賀從龍一槍戳殺下馬,身後兵馬一齊踐踏成泥。身後關門龐萬春幾人,亦趁機殺出。
當時山裡山外黑霧彌漫,一眾官兵無路生還。淅淅瀝瀝之間忽然見一抹紅光丹氣自天而下,早把慧宇和尚放的那團黑霧煙瘴如龍吸水,儘數聚於光內。霎時天明日清,兩邊皆是大驚。玉麒麟盧俊義當機立斷,毫不遲疑,揮槍奮勇向前,早殺開一條大路。梁山人馬見此,也要為同袍手足報仇雪恨,早把南軍大隊衝散。賀從龍正迎著盧俊義,交馬不過數合,賀從龍無心戀戰,一麵招架,一麵尋機遁走。盧俊義厲聲大喝道:“賊將快下馬受降,免汝一死!”賀從龍見盧俊義神勇異常,心裡驚慌,大喊道:“龐將軍,我顧不得你了,好生保重!”一催座下馬,疾馳而走,所部人馬見賀從龍逃跑,亦是丟盔棄甲,緊隨其後。
眼看南軍兀地氣如山倒,龐萬春心驚,死命撞透重圍,得脫性命。正走之間,不提防何灌伏在路邊,絆馬索絆翻,活捉了解來。官兵趁機大肆攻關,一下便破。眾將已都在昱嶺關上趕殺南兵,雷炯、計稷急去尋範、朱、沙三將身影,卻尋不得,也不見了慧宇和尚,想來都是逃走了。官兵已經殺入,雷炯、計稷早被打翻。馬擴生擒得雷炯,劉光世活拿了計稷。至天明,都赴寨裡來。朱仝傷重,醫治不痊身死。劉廷燦也死在亂軍之中。高太尉已先到中軍坐下,收監了龐萬春三將,接管防隘,不在話下。
眼下雖得了昱嶺關隘,高俅聽聞戰報,仍是心有餘悸道:“想來是那時遷中了計,險些置我大軍於死地,功過相抵,念其已死,便不追罪了。”聞煥章道:“今番著實艱險,若非那神跡降臨。我曾聽聞此地外天台山上亦有一位活仙聖,名喚通一道人陳念義。想必是其顯靈。”高俅擺手道:“光怪之事,荒謬萬分,且要速速進軍為好。”聞煥章應了,便同高俅在帳中繼續商討進軍之策,按下慢表。
既過了昱嶺關,大軍繼續平推,星夜已到歙州城外,這歙州大都督正是方有常那個被方臘收為義子的遺孤方熊,表字世熊。手下有兩員副將,一個喚作撞天塌石彪,一個喚作鑽地鼠劉誌達,屯軍二萬之眾,守住歙州城郭。與同兵部兩員大將,官封文職,共守歙州。一個是尚書王寅,表字文浩;一個是侍郎高玉。先說這王尚書是本州山裡石匠出身,少時不愛讀書,好談兵事,不事生產,唯喜任氣使俠,金珠玉器。是時方臘強攻歙州,正值江南諸地多遭大旱,遍地饑荒,民不聊生。軍鋒所至,從者紛紛,僅一縣皆有參加者即達四五千人。王寅不甘寂寞,也是參與其中,隨方臘軍馬轉戰南北。慣使一條鋼槍,坐下有一騎好馬,名喚轉山飛。那匹戰馬登山渡水,如行平地。王寅又自行募兵鄉裡,訓練出一支慣戰騎兵,以五百人為一營,名喚橫衝都,本是五代後唐時李克用的太保李嗣源所創,所經之處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有詩為證:
武夫猛氣紛紜生,雄心四據拔山騰。
水斷虯龍六鈞騁,馳射萬人橫衝錚。
攻壘離甲若徐盛,焚艦乘風操金珵。
百戰百勝王寅晟,貔貅如何敢揚陾。
那高侍郎也是本州士人故家子孫,天生貌柔心壯,音容兼美,會使一條鞭槍。因這兩個頗通文墨,方臘加封做文職官爵,管領兵權之事。方熊為籠絡人心,更是親自主婚,將自家妻妹嫁與王寅做家室以為籠絡,不題。
且說高太尉度過昱嶺關之後,催兵直趕到歙州城下。當日與諸將上下攻打歙州。當時方熊留下劉誌達、石彪保守本城,自引王寅、高玉於城外紮下營盤,互為犄角。兩軍各列成陣勢,辛興宗當先出陣,大罵道:“方熊梟獍,乃翁為方臘所害,反而上負朝廷之恩,頑抗天兵;下辱祖宗名目,認賊作父。真乃不知死活,早晚解上東京,教你吃個千刀萬剮!”方熊聽罷,怒不可遏,正待答話,隻見王寅、高玉兩將,一個似北方一朵烏雲,一個如南方一團烈火,齊出到陣前。高俅左手下飛出賽張飛蔣超,右手下飛出鐵鞭將鬱斌,兩對兒在陣前廝殺。槍對槍,迸萬道寒光,恰似馬超逢六郎;鞭碰鞭,起一天殺氣,渾如敬德戰呼延。當時鬥到五十餘合,高太尉遙見王寅越鬥越精神,高玉也並無半點懼色,卻忽然一齊賣個破綻,撥轉馬頭,望本陣便走。高俅急教休去時,蔣超、鬱斌已趕衝入陣中去了。正趕之間,隻見四五百馬軍,都是黑旗玄甲,馬帶馬甲,人披鐵鎧,一字兒圍裹將來。二將抵擋不住,眼見得命在呼吸。高俅見不是頭,急命辛興宗纏住方熊,餘下大小將佐儘數掩殺過去。隻聽一聲炮響,石彪、劉誌達軍馬也從後麵殺到。當下兩邊混戰一陣,各有死傷。亂軍中折可存遇著劉誌達,一鏢飛出,正中咽喉,翻身落馬而死。方熊便收兵而回。
當下方熊關了城池,命各將分頭守禦。其中王寅受命守衛歙州北門石壘,屢次擊退官兵攻勢。聞煥章便為高俅出計道:“太尉莫慮,這王寅情況我亦有所知,其人勇猛好利,卻因幼年喪母,故對其養母程氏甚為孝順,這程氏現居蘇州小庵村,育有一子。太尉現可將其拘留入營,威嚇程氏。若王寅不降,將殺其子。”高俅大喜,便叫照此而行。程氏果然大為恐慌,高俅逼令其化裝成丐婦,又派幾個軍士帶金銀數箱一同混入王寅軍營。
待程氏入營中後,見著王寅,伏地痛哭,乞求王寅投降,以救其子。王寅也是一驚,連忙安置好程氏,又屏退左右,一人在帳中自語道:“我受養母恩重,況且當前歙州局勢危急,我若白死於此,豈不可惜。”又看那幾箱金銀閃亮,便暗中遣人與高俅通信,訴說有投誠之意,但慮方熊殺其家室人口,仍猶豫未決。不料約期未到,便為方熊偵知。王寅倉皇率親兵五百人抵高俅軍營投降,高俅令其帶隊進攻歙州,充當先鋒。
那王寅騎馬挺槍,來到歙州城下。隻見門邊吊橋高拽起了,都擺列著軍士旌旗,擂木炮石。見是王寅叛逃,又來此叫城。方熊大怒,竟下令誅殺了王寅全家滿門,方熊妻妹亦在其中,方熊教把笆杆將首級挑起在槍上,教王寅看,且揚揚與旁人道:“父母妻兒苟合乃是犯上界天條軍規,徇私舞弊,不遵天令者,不足為父母妻兒也。況乎一將佐耳!”
王寅知此消息,心內無比益憤,大罵道:“噫,這廝頑迷如此,真狗豕不若矣!”王寅圖滅方熊報家國之仇。當日便遣人與侍郎高玉暗中通信,王寅親自擔保,高玉無後顧之憂,也是選擇歸附官兵。王寅見此,便對高俅道:“眼下方熊心腹高玉已被我買通,我願入城擒方熊來此,以表我投誠之意。”高俅道:“好極,你若可立此大功,我便在聖上前請奏,賜你千金。”王寅大喜,便議定讓高玉趁夜自城牆上放下繩索,引王寅攀爬進城中,潛入方熊幕府。
旦日上午早時,王寅聯絡眾將以議事之名,共入方熊府中。午食已畢,便舉行儀式祈福,方熊居首位。王寅見時機已到,趁機邁步上前,抽出利刃抵在方熊脖頸之上。方熊大驚,連忙呼左右親信相救。高玉也抽出刀劍,當先砍翻了石彪。身邊將弁一齊發作,早將方熊那一彪親信全部殺了個淨。方熊嚇得失神,兩腿近乎發軟。王寅又喝令眾人,一手把著刀,一手提拉著方熊,走至門前,開門納降。
當下高俅賞了王寅、高玉,教押過方熊,反剪了雙手,跪在帳前。方熊大罵道:“挨千刀的宋廷,主上昏昧,奸臣弄權,非親不用,非仇不談。若非我識人不明,竟被爾等卑鄙小人蒙騙,又怎能受擒於此?”聞煥章道:“久聞你是方有常之後,父母皆為方臘所害,卻緣何為他肝腦塗地般賣命?”方熊略有心虛,仍是道:“你這廝胡說,我父母是飲鴆而死,皆因官司逼迫,聖公亦有養育我之恩,怎容你辱沒!要殺便速斬我頭,待俺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聞煥章笑道:“既然如此,我且教你死個明白。方世庚何在?”說罷,隻見帳後走出一人,二十七八年紀,生得與方熊仿佛,正是方有常長子、方熊之兄方庚,躲避方臘追殺許久,見官軍到來,要與方有常報仇,與一個伴當,喚作杜伯禧的,一同來投軍立功。
當時方庚走出,一陣歎息道:“兄弟,你真個昏聵也!那日方臘密謀起事,遭我們父親覺察,將方臘那廝關在倉庫中,教你去報官。不想吃他逃脫,反引兵害了一家上下,父母都被他逼得服毒自儘。你倒是好,竟被方臘那狗賊蠱惑,乃至認賊作父!”杜伯禧亦出來道:“諒你這廝一直被方十三蒙在鼓裡,又不曾做得戕害百姓之舉,所犯罪惡亦情有可原。方庚兄自來軍中,多曾與你求情,朝廷便也免了你死罪。若你自此洗心革麵,好生為國家出力,尚為時未晚。”方熊聽罷,如癡如醉,低頭不言。呆了半晌才道:“我當真糊塗啊,罪該萬死!便是就此死了,又有何麵目與父母在天之靈相見!”霍地坐起身,一頭望桌角撞去,嗚呼哀哉了。方庚大哭一場,將方熊屍身就地安葬。大軍已在歙州城內行宮歇下,平複了百姓,出榜安民,將軍馬屯駐在城裡。一麵差人齎文報捷杭州劉延慶,馳書轉達睦州童樞密,知會進兵。
再言賀從龍,自那回星夜從昱嶺關逃出,會合了三個偏將,一路回到壽昌縣。手下軍馬,早已七零八落。過了數日,正收到方冕求援之信。賀從龍念及自家幼子之死,心中無名之火兀自未滅,氣破胸脯。便也回信一封,按兵不動,正如前文所敘。那方冕見信之後急火攻心,病情發作而死,睦州不久即落入官軍手中。那婺州也因方臘擅自把守將鄭彪調走,正副都督朱言、吳邦都逃往蘭溪縣去了,城中虛無人材,不日亦被王煥領兵攻克。官軍諸將都在睦州、歙州屯駐,等候軍齊,同攻賊洞。賀從龍自此一直躲在縣衙裡,閉門不出,暗地裡差人去與官軍議和,以求保全身體。直到四月十六日,忽聞報道:“聖公在清溪洞大內設朝,與丞相聚集兩班大臣商議保衛清溪事宜。見今朝廷上下,善戰之將惟賀將軍一人,故丞相親點將軍回朝,官複禦林軍都總管一職。其餘三位將軍,也各有賞賜。”當時賀從龍收拾了一應行李,令部眾儘數拔寨而起,回清溪洞朝覲聖公。
次日,賀從龍已到清溪,將腰刀係在身上,準備上朝。範文虎勸道:“兄長手裡拿著刀,方臘那廝生性多疑,恐其擔憂我等有歹心。”賀從龍便把腰刀放下,孑然前往宮殿。當時方臘設朝,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三呼萬歲,君臣禮畢。隻見那賀從龍穿戴齊整,昂首闊步,走上朝來。方臘還未曾開口,身旁站著的那個丞相方肥先開口叫道:“捉下這叛賊!”賀從龍大驚,朱天蓬、沙卷簾兩個也麵麵相覷,獨有範文虎麵露喜色。兩邊壁衣內走出三四十個軍校,橫拖倒拽,捉住賀從龍。賀從龍方知中了方肥的圈套,大叫冤屈。方肥那容他分說,列數多項罪名,命軍校將他擁出大殿外麵去了。頃刻之間,人頭獻上,懸在縣城門口號令。
原來自睦州、昱嶺關二處關鍵之地失陷以後,自兩處逃出的敗殘人馬陸續回到清溪,都報說知賀從龍袖手旁觀、臨陣脫逃之事。方肥、婁敏中都疑賀從龍與官軍私通,致使大軍敗亡,屢次上書進諫,勸方臘將其處置。方臘亦忌憚賀從龍舊日部曲在南國朝中勢大,更兼官軍兵臨城下,仍想召他回朝,抵禦官軍時再教他戴罪立功。那方肥當機立斷,以將後宮中範文虎的親妹範美人晉升貴妃為資,教唆範文虎反叛賀從龍,配合偽朝廷除他,果然得手。方臘當時宣布聖旨,封範文虎為國舅,朱天蓬、沙卷簾為鎮國、護國大將軍,都有錦袍賞賜。
又有左丞相婁敏中出班啟奏道:“今次宋兵人馬已近神州內苑,宮廷亦難保守。奈緣兵微將寡。陛下若不禦駕親征,誠恐兵將不肯儘心向前。”方臘道:“卿言極當。”隨即傳下聖旨:“著輔國大將軍鄒通、衢州大都督陸行兒為正副先鋒;殿前金吾上將軍方傑、驃騎大將軍杜微為左哨;龍武大將軍鐘慣、神武大將軍徐虎為右哨;皇叔方垕、四大王正丞相方肥做合後;寡人親與皇後邵氏、二、三王子並婁丞相坐鎮中軍。都領幫源洞大內護駕禦林軍一萬五千,戰將三十餘員前進。逢山開路,遇水疊橋,招軍征進。留太子方書、軍師將軍汪公老佛、吏部孔厚、戶部柯引、禮部馮喜、刑部雲璧、工部陳箍桶諸尚書等人鎮守大內。”
原來這方傑是皇叔方垕長孫,丞相方肥之子。這方傑平生習學,慣使一條方天畫戟,有萬夫不當之勇。自白欽去烏龍嶺後,朝廷便由方傑總領禦林軍兵馬,教賀從龍仍在睦州任職,這都是方冕的主意。那杜微原是歙州山中鐵匠,會打軍器,亦是方臘心腹之人,會使六口飛刀,隻是步鬥。方臘另行聖旨一道,差範文虎、朱天蓬、沙卷簾,撥與禦林軍一萬,打著賀從龍的旗號,去敵歙州高太尉軍馬。
不說方臘分調人馬迎敵。先說童貫、高俅大隊軍馬起程,水陸並進,離了睦州、歙州,望清溪縣而來。戴宗探得賀從龍身死消息,奔往歙州那路,報與高俅。高俅聽了大喜道:“此人既死在自家人手上,取清溪縣如探囊取物也!”聞煥章道:“臨陣內亂,乃兵家之大忌。依小可之拙見,此人未必真死,恐是賊人的疑兵之計。”高俅點頭稱是,便繼續分付進兵。果然撞著一彪軍馬,隻因這一下,有分教:
八郡山川已敗傾,便馳黃屋特親征。
宋朝兵勢無人敵,國破身亡是此行。
畢竟這官軍如何破敵,擒得方臘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七員南軍將佐:
方冕、家餘慶、賀明、劉誌達、石彪、方熊、賀從龍
就擒六員南軍將佐:
祖士遠、沈壽、桓逸、龐萬春、雷炯、計稷
折了九員官軍將佐:
閻光、餘誌旺、魏豹、辛興猛、辛興烈、時遷、李榮祖、朱仝、劉廷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