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嬌》:
雨窗閒話,歎浮生何必,是今非昨。幾遍青山酬對好,依舊黛眉當閣。灑道輪香,潤花杯滿,不似前秋惡。繡簾才卷,一樓空翠回薄。
擬泛煙中片葉,但兩湖佳處,任風吹泊。山水清音聽未了,隱岸玉箏金索。頭上催詩,枕邊滴夢,謾惜瑤卮落。相看不厭,兩高天際孤削。
話說當時趙明引梁山眾人回還杭州,拜見童貫。童貫見不認得,便道:“不知堂下諸位將軍姓甚名誰,現居何職?”宋江上前道:“小可姓宋名江,原是鄆城縣一小吏,因有罪在身,不得已落草為寇,新沐聖恩,未及得授官銜,還請恩相日後提攜。”童貫聽時,不禁忤色上臉,切齒拊心,看望高俅道:“我自來江南剿寇建功無數,麾下兒郎無一不是英雄好漢,持功而覓。今遭豈可納綠林賊徒來此濫竽行伍,敢是那一班腐儒小覷我軍中無大將矣!”高俅聽完,瞟眼看那宋江隻是跪地謝恩,並無他語,就對童貫低語道:“童兄此言差矣,眼下杭州堅城損兵折將,白費我等部曲又有何意,既是這等小廝下畜來此送命,不乃天助你我二人,不妨擢用這宋江人馬先行攻城,待要破時,再行撤換,功為我所有,這水窪草寇亦不敢有半分怨言。”童貫聽完暗暗喜道:“此言甚是,吾險為芒刺蟄眼了。”便一擺手,淡然臉色道:“既是如此英雄前來助力,便請去末位聽侯號令。”宋江等人領諾,便去下首站了。童貫又複問破杭州之策。正議之間,忽然探子來報道:“杭州數萬之賊今日徑出錢塘門,至西湖之上,依堤壩駐防。”
原來那日自石寶得勝之後,方天定喜不自勝,滿心以為官軍彈指可定。又聽了王仁、鳳儀的話,便傳令城中精銳儘數出城,依西湖地勢屯紮,鳳儀掌水路,鄧元覺、王仁掌旱路,意欲與官軍決一雌雄。方七佛等人苦諫不聽,亦隻得隨他去了。童貫一聞此信,大喜道:“賊人棄堅城而出,自毀棟梁,天賜鴻福,良機在矣!不知何人願往?”隻見劉夢龍出列道:“我等願往水道一試。”童貫道:“如此最好!”
當下劉夢龍便讓葉進按其兄長葉春先前所遺留的造水船圖一一修接,建造大船,臾機攻打杭州湖泊。杭州自古水係本就繁雜,自漢時而今,曆經千年修鑿,更是玄括機門。方臘一統十三州後,方天定在此再度翻修,節流合攏,串通一氣,共是有九條水道可通杭州西湖大澤,分彆喚作海鏡、利運、犀照、飛霆、鳧海、湄雲、鎮元、泰安、金甌、龍嘯。劉夢龍、牛邦喜便自軍中挑選勇武精銳之將弁,各按部署。因攻杭州水道口惟有西湖北口昆吾水道為進兵之路,自昆吾水道上要達杭州城前,兩邊共有九條交叉港口。原來這杭州水路若要進入,唯有海鏡,利運兩個水口方可入得,過此二口,便分四水係道,就乃犀照,飛霆,鳧海,湄雲四個通航水竇,過此水竇,便入一困澤,四周蘆葦橫生,深淺難探,又多豬婆龍在此迅遊,故而為一死塘,人跡罕至。須過此困澤,便能見得湄雲,鎮元,泰安,金甌,龍嘯五條新修水道,緊接西湖大澤,若可殺破,便能由此直達杭州湧金水門前,直搗黃龍府邸。
且說劉夢龍便點起原金陵水師建製中的上元、江寧、溧水、溧陽、江浦、六合、高淳、湖熟、句容九縣人馬,令擢心腹小將唐晨、黃璐豪率領,攻打杭州湖。那邊牛邦喜便也點起原金陵中山、明孝、南義、玄武、夫廟、紫金、雞鳴七村鄉勇水兵在此集結,共是十八路官兵,在此儘歸劉夢龍統帥指揮總攻,牛邦喜做副帥,相機行事。新到的梁山好漢張橫、張順兄弟二人亦要請戰。劉夢龍本不欲準,吃他兩個相逼不過,無可奈何,便教兩個與己搖櫓,隨同前往。
安排停妥,擇於正月十八日兵寶吉期,劉夢龍統領全軍自水路征剿杭州,浩浩蕩蕩,向杭州主湖進發。三聲號炮,三通鼓角,一十八隊大軍震天震地的一聲呐喊,三軍大小兵船一字兒擺列陣型。劉夢龍領官兵水軍攻海鏡道,牛邦喜領鄉勇水軍攻利運道。揚帆起航,隻聽得對麵兩頭水道裡,遠遠地嗚嗚咽咽畫角之聲,再無他處,廣大官兵全然不懼,隻隨主帥出生入死。
當時劉夢龍、牛邦喜二位將帥,駕領數十艘舟船,從海鏡,利運兩個水道殺入。這邊官軍隊裡旗號招搖,鼓角齊鳴,賈述、俞韶二位小將橫槍船頭而出。隻見道口深處一片蘆葦叢裡鑽出幾隻漁船,十來個賊兵自那船上舞刀呐喊。官軍船裡一聲號炮,儘皆追去。這幾個漁船突然呼哨一聲,一齊便回,鑽入蘆葦叢裡去了。劉夢龍道:“隻仗區區蘆葦格擋,便想殲我數眾天兵,未免癡心妄想,且給我放火燒葦,逼這廝出來。”便吩咐舉火放箭,身後十餘號兵船一齊答應,那火箭如流星掣電一般萬矢齊發。劉夢龍親戰船頭,一手仗劍,一手提旗,指東燒東,指西燒西。霎時間這一帶蘆葦齊著大火,那邊牛邦喜領的鄉勇水軍已然殺出。牛邦喜船上一個號炮,金陵夫廟村水軍鄉勇已是飛出。牛邦喜站船中,亦是叫人把令旗向西指去,夫廟村水軍鄉勇飛也似的殺進入利運道深處去了。隻見對岸煙焰障天,刮雜雜烈火怒發。劉夢龍見狀,也叫船上燃起號炮,金陵溧水縣兩千水師,儘隨著夫廟村水軍鄉勇一同向利運道殺進去了。
此刻隻聽水中號炮響亮,旗帶招動,各大小船隊,不分官兵鄉勇,紛紛得令,玄武村、南義村鄉勇一同呐喊投東,放火殺入,截住犀照、飛霆、鳧海、湄雲四道。號炮一響,唐晨率領溧陽、江浦二縣水師,並著身後無數軍隊,一同攻進犀照道中。號炮又響,黃璐豪帶高淳、六合二縣水師,一同攻進飛霆道中。號炮再響,張橫率領上元、江寧二縣水師一同攻進鳧海道中。號炮還響,張順領著湖熟、句容二縣水師一同攻入湄雲道中。賊兵大敗而走,浮屍無數。各個鄉勇水師緊駕舟船,人人殺敵建功,個個刀甲染血。
劉夢龍、牛邦喜見四大水道皆已攻下,索性不做停留,直撲枯塘而去,半數鄉勇儘皆上岸拿賊,船上兵士火箭齊發,餘下人馬清淤開道。重新引流彙集。亂刀之下,儘是賊兵屍首。箭雨之中,隻聽嗚咽悲鳴。號角吹響,但見四邊濃煙烈火。令旗揮處,刮雜雜滿泊怒發。那片枯塘早已變成一汪火海,無一生還。岸上兵士也已開出兩條水道流通,湄雲、鎮元、泰安、金甌、龍嘯五條新修水道赫然便在眼前。果然見那水道之上防守森嚴,壩後便是西湖美景,畫圖難足,劉夢龍便把船隊止住,自家下船上前看查了一番。
那堤壩之上立有無數賊兵,手持器械,修築城防。四員賊將身披衣縷,不踏草鞋,隻著戰靴,亦是在親身指揮。卻是鳳儀、趙毅、茅迪、蘇涇,各是生的一張古怪麵目。那鳳儀穿一身碧綠翠湖衣,腳踩一對繡花青布鞋,鳩形鵠麵,淡妝抹細眉,一肌一容,無不是風韻猶存。那蘇涇也是個女子,形銷骨立,隻罩一身薄紗,隱隱露出身子,細嫩臉頰上又生著一雙狐媚眼,十分撩人。那趙毅手握一根巨鐮,赤著上身,腰後又彆著兩根鐮刀,身上一張煞白枯骨臉,長發亂蓬,眼有凶光,怪是瘮人。那茅迪麵方耳大,穿一身大葉青銅甲,手提三節棍,隻在腳邊土中立著數根青竹,搭著兩臂,正是招呼賊兵修整。身後又有三員水軍將校,一個是金蟾蜍吳升,一個是鐵泥鰍蔣印,一個是鴨嘴鯰衛亨。
這幾個好漢原舊都是在綠林叢中討衣吃飯,後因官司追捕方才降了方臘,又因本身略有鳧水能耐,做水戰之用。這堤壩之後卻是西湖美景,西湖岸邊,看見那三麵青山,一湖綠水,遠望城郭,四座禁門,臨著湖岸。那四座門?錢塘門、湧金門、清波門、錢湖門。看官聽說,那時西湖不比南渡以後,安排得十分的富貴。蓋為金、宋二國講和,罷戰休兵,天下太平,皇帝建都之地,如何不富盛。西湖上排著數十處遊賞去處。那時三麵青山,景物非常,畫船酒館,水閣涼亭,其實好看。東坡居士有詩讚道:
朝曦迎客豔重岡,晚雨留人入醉鄉。
此意自佳君不會,一杯當屬水仙王。
誠齋野客又有詩曰:
出得西湖月尚殘,荷花蕩裡柳行間。
紅香世界清涼國,行了南山卻北山。
這西湖景致,自蘇東坡稱讚之後,放眼古今亦有書會吟詩和韻,不能儘記。又有一篇言語,單道著西湖好景,曲名《昭君怨》:
午夢扁舟花底,香滿西湖煙水。急雨打篷聲,夢初驚。
卻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還聚。聚作水銀窩,瀉清波。
這篇詞章,說不儘西湖佳景,以致後人吟詠頗多。再有一篇詞語,亦道著西湖好處。詞名《采桑子》:
荷花開後西湖好,載酒來時。不用旌旗,前後紅幢綠蓋隨。
畫船撐入花深處,香泛金卮。煙雨微微,一片笙歌醉裡歸。
這邊西湖美景暫不多表,隻說當下這劉夢龍看著鳳儀、蘇涇、趙毅、茅迪四個賊將帶兵修築堤壩,以作防禦之用,幸還未成。劉夢龍一下大悟道:“怪哉前路隻是些散兵遊勇,形同虛設。實則意圖以此水道為堡,融成壁壘,到時便是千軍萬馬也難自水路攻打下來,真乃奸詐。”牛邦喜道:“天幸今番我等儘早殺來,隻怕將釀大害矣。”二人當即糾結兵馬,列好陣勢,隻聽得平地裡忽然一聲炮響,大批官兵自那雜樹叢中奮勇撲出,眾多賊兵不曾料想,一下臉色煞白,紛紛丟了手中鏟耙,落荒而逃。四員賊將亦是大驚,卻是絲毫不慌,稍稍立定,隻聽茅迪大喝道:“休要驚慌,且隨我殺退他們!”話音未落,就見茅迪舉著三節棍,邁步上前,奮勇打死官兵數十人。唐晨要來迎敵,早吃茅迪一棍築碎腦門,死於岸邊。身後賊兵立時大喜,俱是反擊。劉夢龍、牛邦喜連忙督軍迎戰,各有死傷。不想那趙毅一下跳到高地之上,手中巨鐮放下,自腰後取下這兩根鐮刀,瞅準劉夢龍身位,舉起一根,一下標去,回旋而來。劉夢龍正自那船頭之上綽劍指揮,餘光瞥見,抬手隻一劍,便把那鐮刀擊飛,毫無驚懼波瀾,仍舊揮劍點兵派將,從容不迫,趙毅見此,隻是隱匿入萬軍之中,無見蹤影,不在話下。
又說這茅迪領著本部賊兵,奮勇攪入陣中,那頭牛邦喜早率一眾鄉勇迎著賊兵廝殺,處處屍橫遍野,列列血流成河。卻見賊兵三員偏將引兵殺入,各仗手中軍器,殺開一條荊棘路,力戰數十員官兵鄉勇,毫無所懼。黃璐豪上前抵擋,亦是寡不敵眾,早被蔣印那對泥鰍雙槍殺死一旁。泥地沙場上攪起陣陣血雨腥風,慘不忍睹。前隊陣型已是散亂。開戰未己,官兵一下士氣受挫,零星一二開始後撤,劉夢龍指揮不住。賊兵趁勢火速飛撲。劉夢龍眼見形勢危急,自引所部親兵,拔劍攪入陣中力戰,血染白袍,全然不顧遠端暗算殺機。隻聽上空一聲呼哨,一尊太白之神早是閃出身影,正是那趙毅,瞅準時機,複又一下鐮刀標去。劉夢龍待回神時,那根鐮刀早已閃至眼前,劉夢龍那能來及反應,說時遲,那時快,卻見亂軍之中一人猛然撲出,那人生的何種麵目?但見:
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紀,三柳掩口黑髯;頭上裹頂青紗萬字巾,掩映著穿心紅一點髾兒;上穿一領白布衫,腰係一條絹搭膊;下麵青白嫋腳多耳麻鞋。梁山水泊好漢,張順浪裡白跳。
這人正是梁山泊三十六好漢之一,綽號浪裡白跳的張順便是。當時亦在亂軍之中廝殺,因見劉夢龍陷危,心下大驚,為救劉夢龍,咬牙上前,猛地撲倒劉夢龍,自家卻吃那一計鐮刀尖刺搠入肺腑,穿透肚腩,腸胃如水瀑垂口般徐徐流出,張順未有叫喊,晃晃悠摔入水中斃命。劉夢龍咆哮一聲,猛地自船上跳出,親冒失石,自引心腹,衝鋒在前,牛邦喜見了厲聲大喝道:“主帥尚且不懼危死,吾屬何得不致死!”說罷,牛邦喜亦是身先士卒,領鄉勇軍奮勇攻殺,眾皆死戰,無不以一當百,他部將佐亦是力戰不退,隻顧往前。賊兵大敗,死傷無數,隻得棄壘丟道,軍資器材委棄無數。蔣印揮舞雙槍來鬥牛邦喜,鬥無十合,牛邦喜揮起樸刀,斬斷了蔣印半條臂膀,蔣印哀嚎倒地,牛邦喜複又一刀結果了蔣印的性命。那邊衛亨也被張橫隔開筆管槍,一刀順勢從頭頂劈下,連盔帶頭直劈過襠去,一分為二,死在一邊。茅迪、吳升早為亂軍之中千刀砍殺,馬踏為泥,死於非命,算是便宜。除鳳儀、趙毅、蘇涇三將引著數十人僥幸逃回杭州城中,餘下賊兵將弁儘皆殺擒於此,劉夢龍叫兵士清掃戰場,又打撈出張順遺體,淡淡輕歎,告彆一聲,便教抬下去了,安葬於水濱之邊。張橫見自家兄弟如此死狀,一下四肢不舉,不禁兩眼朦朧,七魄悠悠,三魂杳杳,倒地半晌方才蘇醒。可憐張順做了半世水泊好漢,方才受了招安,就於城外救主慷慨身死。才人有詩說道:
潯陽江上英雄漢,水滸崖中義烈人。
精忠報國救主死,杭州城外已歸神。
閒話不提,隻說這般杭州外圍水路已吃官兵儘數攻下,劉夢龍便叫牛邦喜領人在此安營立寨,自家回大營告知童貫。童貫見此戰得勝,便問李光裕主意。這李光裕看那水路分攻取勝,肚中不免又犯一身書生意氣,便勸童貫先於北關門與賊軍大隊交鋒一陣,挫他銳氣;後兵分東西南北四路兵馬,一齊自陸上攻打,必能破得杭州堅城。新入宋江等人,雖是折了兄弟,也是立功心切,請令出戰。童貫便點大將李從吉領副將馮琛、許猛並金槍手徐寧、銀夜叉張善友攻打北部艮山門;卓運遠、譚昌、楊月並摸著天杜遷、雲裡金剛宋萬攻打西部錢塘門;荊忠領副將趙霸、荊超並下山虎李榮祖、攔路虎黃麻胡攻打東部薦橋、菜市等門;秦明、黃信、魏定國並急先鋒索超、赤發鬼劉唐攻打南部候潮門。四隊各領五千人馬,各攻城門。童貫自與李光裕引三萬人馬,部下將佐:王煥、徐京、韓存保、宋江、吳用、關勝、花榮、朱仝、雷橫、魯智深、武鬆、李逵、戴宗、火萬城、王良等,至北關門挑戰。
話休絮煩,單說當日童貫引軍到北關門搦戰,鄧元覺與石寶各帶了鐵禪杖、劈風刀上馬,開了城門,出來迎敵。兩邊將佐,一字排開:上首溫克讓、崔彧、張道原,下首湯逢士、元興、貝應夔,都是全身披掛。石寶見了宋軍陣中大刀關勝,吃了一驚,低頭不語。原來石寶少時曾在蒲東從軍,彼時關勝亦在此處任巡檢之職,故此兩個關係最好。恰又有關勝癡長石寶十歲之由,兩個便順理結義為兄弟。後來石寶因惡了蒲東知府逃歸鄉裡,恰逢方臘起事,便投充到白欽手下為將。關勝卻奉差同楊誌等九人押送花石綱,失陷後落草於梁山,今又受了招安。真乃天命有定端,福禍歸自然。前事已畢,話休雜絮,且看正文。
當下鄧元覺先縱馬而出,雙掌合一道:“昔日貧僧亦曾聞得山東呼保義之名。聖公本要欲遣人北上與你聯手滅宋,隻因戎馬倥傯,未有閒暇。今日你這廝卻受了招安,替那趙家老兒前來征剿我等聖軍,想來甚是有緣。”花和尚魯智深在宋江身後道:“原來南軍也有這禿廝出來!灑家教那廝來吃俺一百禪杖。”宋江笑道:“久聞南國寶光如來國師大名,前來賜教。宋江既蒙寬宥,正欲儘忠報國。想那唐時黃巢雖豪氣衝天,終不免身首異處。不若遲昭平奉天討逆,功成善終。眼下勝負已定,爾等若再頑抗,必定難逃覆滅。”猾褢豬元興早是按捺不住,搶出來道:“休逞口舌之快。兀那宋公明,俺元興也乃南國英雄漢,孔武力大氣拔山,前年亦曾在泰嶽舉起千斤銅鼎,便是西楚霸王在世也當少我三分。你且挪出一將與我比試一番相撲功夫再說大話。”話音未落,就見宋江陣中飛出一人,有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三牙掩口細髯,十分腰細膀闊。帶一頂木瓜心攢頂頭巾,穿一領銀絲紗團領白衫,係一條蜘蛛斑紅線壓腰,著一雙土黃皮油膀夾靴。腦後一對挨獸金環,護項一枚香羅手帕,腰間斜插名人扇,鬢畔常簪四季花。正是梁山好漢浪子燕青是也。怎生見得這般英雄豪氣,有一闕《沁園春》為證:
唇若塗朱,睛如點漆,麵似堆瓊。有出人英武,淩雲誌氣,資稟聰明。
儀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馳名。伊州古調,唱出繞梁聲。
當時燕青卸了衣甲,吐個架子,拱手道:“小人姓燕名青,字小乙,祖貫北京大名府人氏。特來與你爭交。”元興見這燕青身材瘦小,全不以為意,大踏步搶將入來。吃燕青左踅右閃,晃得腳步亂了。被燕青驀地向前,扭定腰胯。隻一交,攧翻在陣上,做一塊半晌掙不起。兩邊多少猛將,都看得呆了。正是:平康巷陌,豈知汝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
這頭元興方才吃燕青柔力跌倒,早已惱怒陣中一人,高聲叫道:“待我來領教高招!”卻是秣驄馬崔彧,持一條遮雲掃龍鞭來打燕青。美髯公朱仝聽得,目視插翅虎雷橫說道:“一個不濟事,我兩個同去夾攻。”朱仝居左,雷橫居右,兩條樸刀,殺出陣前。戰有四五十合,不分勝負。白澤羊溫克讓見崔彧難以取勝,在旗影裡暗取弓箭在手,覷定朱仝射去。朱仝雖是眼明手快,怎奈他急躲暗箭時,身側雷橫露出破綻,吃崔彧攔腰一鞭,打下馬去。那時小李廣花榮正在宋江背後,見溫克讓已先發了冷箭,急急拈起弓,搭上箭,把馬挨出陣前。崔彧正要去追朱仝,花榮已覷的來馬較近,颼的隻一箭,正中崔彧麵門,翻身落馬。朱仝聽的背後墜馬,霍地回身,複上一刀,結果了崔彧性命。兩邊各搶了屍首回陣,鳴金收兵。
第二日,花和尚魯智深單搦鄧元覺出戰,輪起禪杖便奔將來。寶光國師也使禪杖來迎。兩個一齊都使禪杖相並,鬥過五十餘合,不分勝敗。石寶見了,持劈風刀與花榮廝殺。元興也騎了馬,使一對青銅倭瓜錘,緊隨其後撞出陣門,火萬城、王良二將邀住便鬥。溫克讓在城樓上看了多久,不禁與眾將道:“老夫闖蕩江湖多年,隻聽說梁山泊有個花和尚魯智深,不想原來如此了得,名不虛傳。鬥了這許多時,不曾折半點兒便宜與寶光國師。”貝應夔答道:“小將也看得呆了,不曾見這一對敵手!”有詩為證:
不會參禪不誦經,殺人場上久馳名。
龍華會上三千佛,鎮日何曾念般若。
手推瑤台欺佛祖,拳碎香爐喝觀音。
西天化經鬨天庭,東土高僧失綠林。
花榮與石寶鬥了多時,見石寶手段高強,暗忖道:“不用弓箭,焉能取勝?”賣個破綻,回馬便走。石寶見識過花榮弓箭,便霍地勒轉馬,來助元興。原來元興戰火、王雙戟多時,兀自遮攔多,攻取少。花榮見了,忙調轉馬頭,彎弓搭箭,覷得元興後心親切,颼的一箭射去。元興大耳扇扇,聽得風聲蕭蕭響,隻把頭一低,那支箭從耳側堪堪飛過。唬得他膽喪心寒,伏鞍歸陣。卻才行無數步,不想側首忽地閃出一虎麵行者。原來武鬆見魯智深戰寶光不下,恐有疏失,心中鱉躁,便舞起雙戒刀,飛出陣來,直取寶光,不想正瞧見元興拍馬欲走。當時武鬆趁那空當,縱步上前,撇了手中戒刀,搶住元興手中錘柄,使出那天字第一號神力,隻一拽,連人和軍器早已拖將落馬。黑旋風李逵大踏步上前,胳察一斧,早把元興剁下頭來。石寶見元興身死,一飛錘望李逵打去,拍馬便退。李逵不及防備,早吃一錘正中後股,身如泰山一般,望後便倒。幸得這黑廝皮糙肉厚,未傷及五臟六腑。溫克讓急叫拽起吊橋,收兵入城。鄧元覺亦忿忿回去了。魯智深隨後扛了李逵回來,宋江教用車子載回軍營休養。
再說童貫命又眾將猛攻了幾日,杭州四門看看爭持不住。城中糧草亦是消耗巨大。方天定一時急的無法。方七佛道:“啟稟少主,而今事已急矣!老臣惟願拚著一命,出四門力戰官軍,或可覓得一線生機矣!”方天定泣道:“某不聽七叔之言,以至於此。今日萬世基業,俱付之與七叔矣。”當下方七佛紮束停當,提了排扒木,駕馬徑往艮山門去了。
且說這李從吉攻打艮山門正急,忽聽一陣鼓響,那艮山門大開,一員英雄自裡間駕馬殺出,但見:
頭戴朱紅漆笠,身穿絳色袍鮮。連環鎧甲獸吞肩,抹綠戰靴雲嵌。
鳳翅明盔耀日,獅蠻寶帶腰懸。排扒木手中盤旋,莽英雄世間罕見。
這位英雄正是大將方七佛,見得官兵來此,厲聲大喝道:“蕞爾宋國,犯我疆土,還不速速領死!”不及李從吉開言,那馮琛、許猛早是大喝道:“狂寇胡言,看我們二人斬你!”說罷便是一齊出馬,直奔方七佛而去。方七佛自也高舉排扒木,長嘯一聲,對陣衝來,眼看三人馬上交鋒,卻見方七佛猛然一拽韁繩,立時停住。馮琛、許猛不明就裡,胯下馬不停蹄,不想那馬蹄一下踏進一片草皮之上,連人帶馬皆落進一個陷坑之中,那陷坑之中儘是一些削尖竹刺,看官試想,如此落下,豈不是千刀入腹,萬箭攢心,正如高台打豆腐一般,豈有一個全字可言。馮琛、許猛登時體無完膚,命喪這陷坑之中,死於非命。
李從吉看著那兩員將佐就這般白白命喪陷坑尖竹之口,城牆壕溝如此高大深闊,不禁越想越氣,咬碎一口鋼牙,方七佛倒是不管不顧,半晌才了啐一聲道:“原是個無腦莽夫,要來奪我杭州,便是入城再癡心想罷!”說罷,便是關門回城去了。李從吉此番本想趁劉夢龍自水路一氣打通,便可自陸上攻進杭州城中。竟會如此損兵折將,想到此處,一時氣上心來,便立刻傳令軍士加急攻打艮山門。眾軍一齊進攻,足足攻打了一個時辰,那座城門隻是安然不動,城上滾木圓石一通亂砸,倒把官兵打死無數。銀夜叉張善友亦被檑木砸中,重傷身死。李從吉氣爆肺腑,又隻得無奈收軍,叫兵士收斂了三位將士屍身,轉頭又看著那個城門,隻是咬牙切齒。霍地立起身來,單刀匹馬,直到艮山門前,大叫道:“方七佛匹夫!你若是個英雄,可敢出來同我殺個三百回合麼?”方七佛本是入門上城,看著笑話,一聽李從吉此言,登時來了興致,哈哈大笑道:“量你匹夫之勇,有何技量可說?你既敢來老爺跟前逞血氣之勇,我便同你一戰,教你領死。”說罷,方七佛便教開城門,帶同守門副將冷恭出城迎戰。
隻見冷恭複又使出前般手段,淨把些瘋言胡話饒來挑撥。李從吉眼見仇人現世,立時大怒,便要出陣複仇。說猶未了,早見金槍手徐寧挺起手中金槍,驟坐下馬,出到陣前,便和冷恭交戰。如何模樣?有詩為證:
錦鞍駿馬紫絲韁,金翠花枝壓鬢旁。
雀畫弓懸一彎月, 龍泉劍掛九秋霜。
繡袍巧製鸚哥綠,戰服輕裁柳葉黃。
頂上櫻花紅燦爛,手拈鐵杆縷金槍。
當時二將交鋒,左右助喊,約戰了二十餘合,冷恭露出破綻來,被徐寧肋下刺著一槍,搠下馬去。方七佛見折了一個統製官,飛馬來鬥徐寧。那鉤鐮槍恰如電閃流光,這排扒木隻如盤古創世。二人大戰二十餘合,卻見方七佛虛晃一木,徐寧一槍卻刺個空。兩馬錯蹬之際,早把徐寧戰馬首級砸碎,徐寧落馬。李從吉大驚,連忙來救。方七佛順手一敲,打出一陣氣旋,李從吉馬匹受驚,一下亂闖,李從吉按耐不住,隻得原地轉圈,方七佛哈哈大笑道:“今日殺你了這蟊賊,倒還辱了老爺名聲。”便不顧李從吉情況。自家隻叫部卒押了徐寧正身,一人一馬,直奔錢塘門去了。
再說卓運遠率眾攻打西部錢塘門,一路不知用何計策,到得城邊,眾人又是商議不決,都是說道:“這城池如此堅固,強攻必是打不下,如何是好?”卓運遠道:“這城中賊兵既已在湧金門外被殲多人,城中想必無有多人,所謂勇將不過數人耳,便是有膽殺出,也難敵我們三人大將,若是單挑,可知我鐵槍卓二名號,眼下強攻必是無妨,二位將軍且隨我殺將去,奪下此城,必是大功一件。”譚昌、楊月二人見卓運遠如此說,隻是諾諾無話,全聽卓運遠號令,便調兵去奮力攻打錢塘門。城上賊兵奮力抵抗,一時苦拿不下,卻見官兵一角忽然大亂,原是一員天神大將,手舉排扒木,撞入陣中,正是方七佛。那手中一柄排扒木揮下,隻如拂塵掃蠅蟲一般,把那身前官兵隻打得一片屍山血海,殘肢斷體滿天飛。卓運遠、譚昌、楊月看這方七佛如此驍勇,皆是大驚,連忙來戰,那方七佛見三個小人來捋虎須,一手舉著排扒木,另一隻手往外一抓,正抓著譚昌頭顱,望空中一拋,摔得如個爛西瓜一般鮮紅滿地。卓運遠大驚,一槍掃去,方七佛未曾想著,看見卓運遠遠遠一槍掃來,隻將身子一閃,順手把那鐵槍接住一扯,卓運遠連人帶馬隻如一串夜炙般都扯將過來。楊月見了,連忙舉標槍迎著方七佛廝殺,救下卓運遠性命,卓運遠自地上爬起,手腳並用的爬走遠了。那頭方七佛被楊月這標槍閃的晃眼,一下怒從心起,抬木一打,楊月心口迸裂,血花飛濺,身後官兵嚇破心膽,方七佛那要放過,隻如虎入羊群一般,大殺四方,一個不留。
再說薦橋外,官兵果然又是惡狠狠的領兵來攻打其門。此處守將吳值便吩咐不得開門,城上架好灰瓶炮石,官兵陣中荊忠倒提長刀,一馬先出。吳值正待迎敵,卻是望見遠處一角,登時大喜,荊忠隻聽得城上接連九個號炮,擂鼓振天,賊兵呐喊齊出,勢如潮湧,疾如風生,駭如雷崩,奮如電掣,又看身後一角方七佛一人一馬奮力殺入,廣大官兵不及迎戰,早已潰亂。荊忠大驚,連忙揮刀來敵方七佛,戰了六七合,雖是勉強抵敵得住,無奈吳值亦趁機開城放賊兵殺出,陣勢大亂,荊忠無心戀戰,隻得敗走,撥馬飛逃。賊兵遮天蓋地價殺來,官兵紛紛四散,霎時間長風掃籜,開除淨儘。荊忠寥寥數人丟盔卸甲,落荒而走。
又說秦明等人圍攻候潮門。正在緊急之時,方七佛早是一馬卷到,排扒木亂掃,登時血肉橫飛,青州兵一時俱亂作一團。秦明急舞棍去戰,兩下抵鬥,二十餘合勝負不分。黃信見秦明拖住方七佛,急令並力搶門,兀耐候潮門乃是鐵板所釘,甚是堅固,一時撞將不開。魏定國見是如此,猛地想起一道法來。遂衝至軍中叫道:“那新到的,將藥料與我去破開這鳥門!”就見一人奮力衝出,懷抱煙火藥料,徑奔門中。眾人看時,隻見那人紫黑闊臉,鬢邊一搭朱砂記,上麵生一片黑黃毛。乃是梁山好漢赤發鬼劉唐也。
當下隻看劉唐徑衝至門下,放下藥料,一火點著。方七佛瞥見,急舍了秦明,徑搶入門中來,抬手一木正中劉唐後心,劉唐登時口噴鮮血,倒在地下。方七佛正待去挑那火藥時,忽然排扒木一頭似被死死扯住。方七佛急轉頭看時,竟是劉唐尚還拚著半口餘氣,自那地上死命拽住不放。方七佛眼看火藥將著,又掙脫不開,狠力急將排扒木脫手一甩,方才把那一人一棍儘數撇開,劉唐吃那一記甩將出去,磕的頭破血流,跌死在地。方七佛馬蹄方動,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得四麵八方皆是一聲霹靂響,候潮門上早被炸開一個大洞。那方七佛亦吃火氣撞飛出馬,落在地上,人事不省。城中南軍見時,急湧將出來,拚死搶回方七佛。這邊青州兵呐喊衝殺,急先鋒索超一馬當先,引一部官兵徑衝入城中。不想才進得門,便見王績、晁中兩個偏將以木石塞路,據於此上發箭射來。那弩箭如雨一般射將來,縱是有十分英雄,也躲不得這般的箭矢。可憐索超身上中了數十箭,渾如刺蝟一般,登時死於非命。眾軍見不能進,便支起盾來,就地上掘出深溝,以存性命,似此兩下就在城門內拒住,人倒繼人,後者複上,俱是不得進退。
再說南軍這頭雖是搶回方七佛,奔至州衙,隻見其滿臉焦黑,頭發胡須燒掉大半,氣息微弱,猶自昏睡不醒。方天定不禁哭聲道:“眼下候潮門已失,七叔也是慘烈如此,我等如何保得了這杭州城?”餘下諸將亦是急的無方,群臣眾將正說之時,齟齬無法之際。卻聽得殿外一人邁步闖入,朗朗聲道:“既是宋兵又派增援來了,大王如何不敢與其一戰,作戰之優乃為勢,而今即有方將軍大展虎威,挫敗宋軍狂焰,天時地利人和皆為勢,卻如何不敢再行一戰?”方天定抬眼看那人時,不住驚掉下巴道:“大師父今日怎的會來此了?”那人不慌不忙,就在這殿堂之上,說出一席話來,這一下,有道是:
借刀殺人,大顯賊僧虎威。
舍生取義,夙願萬世忠名。
這正是:隻因皇天葬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畢竟這來者何人是也?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七員南軍將佐:
蔣印、衛亨、吳升、茅迪、崔彧、元興、冷恭
折了十一員官軍將佐:
唐晨、黃璐豪、張順、雷橫、馮琛、許猛、張善友、譚昌、楊月、劉唐、索超
就擒一員官軍將佐:
徐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