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
好領青衫,全不向,詩書中得。還也費,區區造物,許多心力。未暇買田清潁尾,尚須索米長安陌。有當時黃卷滿前頭,多慚德。
思往事,嗟兒劇;憐牛後,懷雞肋。奈稜稜虎豹,九重九隔。三徑就荒秋自好,一錢不值貧相逼。對黃花常待不吟詩,詩成癖。
話說當時大批官軍兵臨秀州城下,早把那段愷、衛忠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撲入府衙之中稟告大都督燕橫。這燕橫自來升任秀州,終日隻在府衙之中飲酒取樂,不思進取。平日但有左右之人出言勸諫,皆道:“我等若與官兵正麵相抵,必當不是對手,而今我依九龍山盤蛇之險,隱匿棧道,則為保秀州之屏障,宋軍便是翻山越嶺,也難來此。縱是來之,亦為疲乏之師,難為我敵手也。那時我與眾將趁勢擊潰,便可為功勞了。”言訖,又是嗬嗬大笑,複飲不息。如此往複,秀州上下再無一人進諫勸言,不在話下。
一日早間,又出奇得一人進府衙勸諫燕橫,原是前些時日自那常州逃至此地的將佐許定,隻身一人,踱至燕橫身前道:“秀州雖有天險在此,倘若那宋兵尋得其巧路核心,穿插而過,深為利害;當分軍守把各條棧道,廣設鹿角、箭樓,以防不測。”燕橫大笑道:“你來了這秀州多時,怎會不知這九龍山險要?我正是要那宋兵去尋那九龍山巧路,上則必死於懸崖峭壁中矣。”二人正說之間,便得衛忠、段愷等人來報說官兵不知多少,已渡過九龍山天險,絕了屏障,現已撲倒秀州城前了。燕橫聽完,先是一驚,旋即大笑道:“量此蕞爾小眾,跳梁之兵,何足道哉!且與我出城一戰。”便點了城中一千精兵,許定、衛忠、段愷、黃百斤、黃百全幾員大將,出城來戰,自家安居府衙之中,靜待結果。
卻說劉光世看見秀州城門大開,賊兵殺出,便教這三軍兵馬擺在城前,列陣相迎。三通畫鼓,兩陣對圓,黃百全首先出馬,官軍陣中飛出一員大將,乃是楊可世,拍馬敵住黃百全。二將就陣前相互廝殺,兩邊呐喊,不過二十餘合,楊可世隔開黃百全軍器,一刀將其劈下馬去。南軍中黃百斤見折了他的兄弟,舞刀來趕。趙譚挺槍出戰,戰過十數合,趙譚虛晃一槍,刺著黃百斤胸肋之上,亦結果了性命。賊兵大敗走回,退至城中。劉光世亦叫兵士就在秀州城前紮好營寨,預備攻城。
且說這段愷幾人敗回城中來見燕橫,細言其事。燕橫大吃一驚,又喚諸將問道:“誰敢去退敵兵來?”眾將無人敢出,段愷回燕橫道:“宋軍兵士個個英雄,我等抵敵不住,不若降了,亦可換條生路。”燕橫大怒道:“怪道你等早先要降,今日又敗歸,想是宋軍內應,今故戰敗而退,正是賣陣之計,速速與我推出斬了!”左右上前按倒在地,欲要拖出。眾人再三哀告,方才免去段愷死罪,燕橫尚還不解餘恨。又叱武士將段愷拖至旗下痛打了一百大棍,趕出府衙,才算罷休。那頭仍叫衛忠等人死守城頭,嚴令禁降。
是夜,段愷私叫衛忠、許定二人於自家家中道:“我等雖是聖公麾下將弁,尚未嘗敢犯出格之事;官家亦不曾有負過我等。今不過因方臘勢大相逼,不得已而造反入夥。我今想宋兵勢大,揚州堅城尚且失守,雲天彪那一班虎將恁的驍勇也是枉然,何況我等武藝本就不濟事。不若今夜開城出降,也為一功,或可免城中百姓不遭兵災塗炭之苦。”衛忠道:“我也正有此意,隻是未知許定將軍心下若何?”許定搖頭道:“早先在常州之時,我那好友金節便邀我一同歸降,我恐宋軍不納,畏罪潛逃。今日若是再降,豈不千夫所指,白白受辱。”衛忠道:“金節將軍素來重情重義,必不會怪罪,今番負隅頑抗是一死,納首拜降或有一死,或有生路,不若在此險象博生。”段愷也道:“孤注一擲,不為不妥。”許定隻得咬牙道:“金節兄弟,願你到時能念我等同袍之誼,救我一命!”三人自在屋中謀劃完好,趁著夜色,帶了百十來名親信伴當,隻說是出城巡視,開了城門,便徑投宋軍大營納降去了。
隻說宋軍大營中劉光世等人屯住了軍馬,遣人回報童貫消息,正待大軍來秀州城前會晤,卻聽得軍士報知有人出城納降,大為驚喜,慌忙叫進帳中,段愷、衛忠、許定三人拜道:“我等出城投降天兵,望將軍開恩,免昔日降賊之罪,準我等他日戴罪立功,為國儘忠。”劉光世道:“爾等既要歸降,可有甚投名之物?如若不然,恐難準也!”段愷道:“我等實乃真心降順,今情願詐開城門,以獻秀州於天兵。”劉光世道:“既是如此,便請三位將軍一行,到時本將必當在童樞密前多加美言,為你等開脫。”段愷三人大喜,當下領命謝恩,劉光世便教劉光國、劉光遠引二千兵馬,與段愷三人一同前往。幾個到得城下,段愷叫開城門,待進得城門洞中,隻見劉氏兄弟大喝一聲,各自一槍,先刺翻了把門軍士,就城中放起火來,眾軍各自爭先,挺入城中,亂殺南軍。劉光世聽得喊聲,心知事濟,當下便教並力打城,一時殺聲震地,血流成河。
且說大都督燕橫自將段愷處置之後,本是於晚宴之上豪飲一番,不覺迷醉朦朧。當下正當熟睡之中,忽然聽得四周淨是刀光劍影之聲,連忙自臥榻上驚起,眼看官兵殺入秀州城中,周身又無一員將弁守護,聽聞門外官兵已要撞門闖進,燕橫惶懼猶豫,不能決計,隻得驚懼之下飲鴆而死。官兵衝入府衙之中,唯見燕橫屍身,又在房中搜捕得燕橫幼子三人,儘數原地誅殺,府中金銀儘數刮來充公。也幸此番段愷、衛忠等人先行投誠之舉,故而官兵入城斷無搶掠之由。劉光世得了秀州,遣人飛報童貫,過了一日,童貫引大兵到來。城中百姓扶老攜幼,各在街道兩側歡迎官兵入城,童貫緩步入得府衙之中,眾人獻上燕橫一家老小首級。童貫一一點賞,又見過段愷三人,各與升賞,略作停留,修整軍氣。金節許定相見,追憶前事,不由俱哈哈大笑,不在話下。
旦日一早,童貫便留數員親信將弁駐守城池,沿路繼續南下,直奔杭州,待到會師高俅所部後,齊心協力攻打杭州堅城。三軍將校行不多久,才到杭州外數十裡處,隻見一人跨騎快馬,飛奔前來。李光裕認出此人乃是高俅親信之人,連報上前攔下,那人來至童貫身前,訴說來由。童貫聽罷,大笑道:“高俅這廝一味貪利,今日終是得了教訓。”言訖複轉身發令道:“眾位將士,休要遲疑,且速速趕奔這個去處,降兵捉將!”三軍齊聲大吼,馬蹄齊踏,鑾鈴震響,直撲德清縣而去。
原來太尉高俅所部兵馬自破宣州城後,一路星夜疾馳,掃蕩村落,不論男女老幼,如數血洗殆儘。所過之處,無一不是民不聊生,如遭焚烙。如此無須多日,大軍便是已到湖州境內。
高俅看湖州近在眼前,便叫兵士準備攻打,軍師聞煥章勸諫道:“太尉莫急,這湖州實況暫且未知,不宜冒然攻打。”高俅便叫眾將升帳獻計,座下魏定國道:“啟稟太尉,小將有一計在此,可破湖州城防。”高俅道:“既是如此,你且一說。”魏定國道:“小將在青州時,嘗習火攻之法,屢屢見功,故人皆稱小將為神火將軍,這湖州地勢低窪,北瀕太湖,貫穿而過,正可用火攻之計破之。”高俅道:“既是你有主意,便請將軍一試身手。”當下便叫聞煥章、魏定國自營中設計,餘下眾人伺機攻打湖州。
且說這湖州大都督宣飛虎本就是湖州人氏,本事雖是高強,卻生性嗜酒好色。一日因酒後奸汙了民女,吃那左右鄰裡覺察,索性滅了兩家五口人性命,自己卻上山做了草寇,在湖州一帶打家劫舍。其城中將佐除其弟宣飛傑外,尚有一同落草的餘誌高、楊洪。餘下守將弓溫、葉貴、嚴勇、李玉,都乃湖州本土漁民,自有幾分水性在身。因謀奪了道君皇帝的生辰綱,官司逼迫得緊,亦投了方臘。又有先前揚州將佐歐陽壽通亂中僥幸逃至此地,因其早年販魚之時曾與弓溫、葉貴相熟,故就留在此地,主掌水寨,隻待尋機為雲天彪複仇。隻說這宣飛虎因見方臘起兵聲勢浩大,故而占據湖州,得以親附。又以金珠銀器賄賂方臘左右,方可率原有麾下將弁人馬攝兵駐守湖州,城中部曲吏士無不是其親信。宣飛虎生性喜好酒色,平日疆外無事,全然不管城中防備,隻交由宣飛傑、餘誌高二人,自家卻於城中日日縱欲。秋冬之時則射獵講武,春夏之時則延賓高會,休吏假卒,便不惜千金而尋問城中花柳。或是豪飲整夜,轉醒之時便來博弈摴蒱,投壺弓彈,聲色犬馬,終日不倦。宣飛虎本身又無質素之本,雖身在軍旅之中,卻要錦罽文繡,獨為奢綺。城中百姓怨聲載道,卻是無可奈何,不題。
且說魏定國、聞煥章二人自出營在湖州周邊看查一番,天有小雨,加之湖州三麵環林,綠意盎然,一片生機。又見那條水道,一條道兒通向城中,隻得一道浮橋橫於其上,邊上便是水寨。魏定國便道:“我亦是有火攻之主意了。”當下便是返還軍營,二人稟明高俅,高俅大喜道:“如此攻取湖州之事儘囑托二位將軍了!”二人領令,魏定國先自太湖之上造扁葉輕舟數十艘,內裝無數乾草、木材,以油紙封上頂口,不漏一分。這邊聞煥章點了數千名通水性的士卒,裹了草鞋,穿上水衣,教牛邦喜、袁皓辰統領了,駕舟順流而下,由水路直撲湖州城前。魏定國又點了本部五百火兵,會同卓運遠、秦明、魏豹、鬱斌、仇鼇五將,自陸路進取。
且說這日下晌,牛邦喜、袁皓辰引著人馬,點燃火船,徑放向下遊去,自己帶了士卒,乘了輕舟,隨在後頭,一道兒殺奔湖州。卻說歐陽壽通正在水寨,忽然聞報官軍放火船前來,要燒浮橋破水道,慌教眾兵各執了長鐵杆,奔上浮橋,預備用唐時李光弼河陽之戰大破史思明之法抵禦。不想上得橋來,卻見那船無篷無沿,甚是輕快,更兼鐵杆又長又重,全然無處相抵。須臾火船便撞將上來,登時火起,南軍發一聲喊,各自逃命。牛邦喜、袁皓辰引著士卒,跳上橋來,徑奔水寨。歐陽壽通見時,拚著一口氣,舞著鐵鞭來殺,那頭袁皓辰仗著劍,引著數十個兵卒,一下上前夾攻歐陽壽通。看官聽說,這歐陽壽通武藝本是勝於袁皓辰,兀耐隻身一人寡不敵眾,兩下又鬥了半晌,袁皓辰一劍割破歐陽壽通咽喉,不想卻吃歐陽壽通一鞭捅傷乳肋,一並落水。手下軍士忙救去了,那頭牛邦喜複引水軍下船,劈開木柵,先殺入城中去了。而後袁皓辰雖撿回一條性命,卻落下病根,自此氣短,再不能伏於水底。日後隻得離了水下,改作步鬥。此是後話。
再說魏定國奉了高俅將令,率領大小官弁,直撲湖州,宣飛傑得報,便同餘誌高、楊洪領了三千精兵,出城迎戰,留嚴勇、李玉在城上看視。餘誌高當下率先出馬,大罵道:“膽大狂徒,有眼無珠,何不就死!”秦明大怒,催起馬,舞著狼牙棒,上前來鬥。兩個鬥不到四十合,早見秦明手起棒落,打著餘誌高天靈上,顛下馬去。宣飛傑、楊洪大驚,剛要出馬。那頭官兵陣內魏定國揮起令旗,早飛出五百火兵,身穿絳衣,手執火器,前後擁出有五十輛火車,車上都滿裝蘆葦引火之物。軍人背上,各拴鐵葫蘆一個,內藏硫黃焰硝五色煙藥,一齊點著,飛搶出來。人近人倒,馬遇馬傷。宣飛傑、楊洪逃走不及,早被一眾火器轟死在陣雲裡。湖州賊兵四散奔走,大多退回城中。不想城門剛閉,早見袁皓辰領著數千水軍,殺入水道門來,城上軍心大亂,這邊魏豹架起雲梯,飛身登城,身後官軍一齊呐喊殺上。嚴勇手無所措,早被魏豹一镋砍著心窩,死在城上。他渾家李玉正待走時,隻見仇鼇飛起一槍擲去,刺了一個透心涼。那頭鬱斌也早提鞭砍開城門殺入去,正遇著葉貴挺著一根木槳,上前迎鬥。戰不數合,早被鬱斌一鞭打著囟門,腦漿迸裂。城門角處卓運遠奮勇當先,一杆鐵槍,力殺百人,闖入將來,弓溫倒提大刀,連忙來迎,早被一槍搠穿胸膛,定在牆上。此時眾將兵士,儘皆登城,城上城下,陸上水中,儘是官兵。呼喊殺賊之聲,震天盈地。宣飛虎隻身一人,無路可走,隻得帶了兩個嬌妻美妾,急與身邊兵卒數人,奪得小杉板船一隻,駕櫓飛逃。不防遇著高俅所部親兵,率領十數隻小船巡哨過來,將這孤舟團團圍定,宣飛虎眼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又不願吃那刀剮,隻得於船中懷玉自焚而死,那些高俅親兵待到火滅之時,便自灰中取了兩塊骨骸,回城領賞。
且說湖州城池已得,高俅方才入城進府坐下,眾將各獻首級請功領賞,又有俘虜之將朱立雄被數名兵士押入帳中,原來先前潤州失陷,呂師囊眾人逃至湖州,數日後聖公便是下旨,追其失潤州之責,貶回仙居鄉中,隻為一閒雜縣官耳。沈剛等人皆是其舊日在仙居時所收信徒,追隨前去。惟有那朱立雄是後來之人,並未隨同往仙居,仍是駐留在湖州。
當下朱立雄身負繩索,跪於高俅身前,低聲道:“小人願在太尉腳前乞食納降。”高俅哈哈大笑,便叫解開朱立雄身上繩索,不想左右剛是取下其身上縛銬,朱立雄猛一掙脫,打翻二人,喝一聲,“奸賊受死!”自懷中摸出一把尖刀,便往高俅身上刺去。刀已刺將來,料想高俅躲閃不開,眾人不及反應,眼看朱立雄是要得手。說時遲,那時快,就見仇鼇一發舍命上前,奮力把朱立雄迎麵撲倒在地,朱立雄眼看刺不著高俅,索性尖刀便是對準仇鼇心口之上一陣亂捅,仇鼇登時斃命。左兵士右方才醒悟,趕忙亂步齊上,按倒朱立雄,斧棍刀劍一齊湧上,慘叫謾罵之聲半晌不斷,直把這朱立雄打作一灘肉泥方才罷休。高俅呆坐行椅之上,麵色煞白,兩腿止不住發顫,仍是心有餘悸,隻叫修整一日,再言進兵之事。
且說高俅大軍離了湖州,行了一日,到得德清縣以北地方安營。高俅便叫聞煥章入帳中議事,高俅道:“杭州城池就在眼前,先且不說這古城堅牢,取之難易可想而知。童貫那廝綿裡藏針,以我部曲來攻堅固之城,耗賊銳氣。到時卻是為人嫁裳。功勞卻是他童貫自家揣了,著實可恨!”聞煥章道:“既是如此,太尉何不繞開杭州主城,轉攻犄角,先取左膀右臂,待到童樞密兵馬來時,再度直取杭州。”高俅道:“獨鬆關乃漢時古關,地勢險要,且守將實力尚未可知,不易貿然挺兵。”聞煥章道:“若是如此,太尉何不轉攻德清縣便好。”高俅一聽此言,頓時宛若醍醐灌頂一般,連聲道:“我竟是忘了,這德清縣亦乃杭州門戶,卻是城小難守,我若先取了此處必是一計大功!”聞煥章道:“正是如此,這德清縣乃天目山餘脈之下,我大軍來此,順勢下攻,必然可得,此乃占地勢之優,為地利也。天兵討伐,誅除叛逆,義正詞嚴,此乃占輿言之優,為天時也。四方百姓為方賊殘害久矣,我大軍所過之境無一不是解救蒼生庶民,州郡小民莫不瞻仰,此乃人倫之優,為人和也。天時地利人和我大軍皆得,便可謂無敵者。”高俅大喜道:“好極。”當下便點了梅展、張開兩員節度使,率領六萬精兵,挺了帥旗,沿路下山直攻德清縣。
且說這杭州一帶,乃是南國教主方天定總管,其人乃是方臘養子,昔日方臘起兵之際,按摩尼教教本,以己為夷,數佛化身,以其為具智法王化身,立起神位,同鎮杭州。又教七大王方七佛相輔,除石生為杭州大都督外,又有四大將軍,正是副國師寶光如來鄧元覺、雲麾將軍七殺神石寶、昭武將軍碧眼檮杌厲天閏、振威將軍賽孟起司行方四人。部下將佐二十四員,按著十二生肖與紫微鬥數之位,各立名號以威信眾。那十二肖將?乃是:
魘狨鼠厲天佑、蠻皮牛米泉、傷齒虎姚義、玲瓏兔徐白、盤林龍薛鬥南、據穴蛇吳值、秣驄馬崔彧、白澤羊溫克讓、穿雲猴張道原、黃錦雞黃愛、狂獒狗貝應夔、猾褢豬元興
再道紫微十二宮將軍名號,卻是:
毒紫微鳳儀、絕天機王仁、惡貪狼張儉、孽紅鸞蘇涇、狂地劫趙毅、陰驛馬張韜、辣天魁湯逢士、狠陀羅王績、瘋鈴星冷恭、凶破軍晁中、邪七煞廉明、妖天空茅迪
自早先石生引兵出走後,方臘深恐杭州不保,遂遣厲天閏、司行方各引四員將佐,出保杭州屏障獨鬆關、德清縣。隻說這德清縣中守將除司行方外,共是四人,乃是薛鬥南、黃愛、徐白、米泉,中以薛鬥南為四人之最。其本乃德清縣縣尉出身,武藝甚是不凡,兩手各有千斤氣力,擅使一杆開鋒镔鐵龍舌槍,神出鬼沒,萬夫莫敵。故而被方天定封為龍肖將,江湖名姓又喚其做盤林龍。
時因歲月饑荒,城中百姓流離失所,縣官又不願開倉放糧,更是為保頭上烏紗,嚴令禁止城中百姓申訴。這薛鬥南平日裡早就惱恨官場沉浮,敗絮其類。大感蒼天無眼,故而早有反心。恰好過不多日,正當方臘起兵之時,薛鬥南眼見時機已到,便夥同米泉聚了百十名饑民,一舉攻入縣衙,殺了縣官,占據縣城。待到方臘大軍來時,便得歸附,仍是官拜原地,各升一級。
單說這薛鬥南雖有家室在身,無奈妻子早逝,又無子嗣,親緣之中唯有連襟黃耀祖尚還在世。這黃耀祖夫妻平日甚有才情,也與薛鬥南十分交好,不想天妒英才。未經半年,黃耀祖夫妻便先後染病而亡,獨留其幼女黃愛在世苟活,托付與薛鬥南照料,薛鬥南便讓其與鄰家徐武師一同習武論道,春去秋來,黃愛便把一根齊眉棍法練得爐火純青,不亞其師。這徐武師亦有一女,名喚徐白,生的膚白貌美,肌容如雪,笑如仙姿,儀態嫣然,因此被喚作玲瓏兔。慣會一身柔術在手,尋常漢子若想前去招惹,休說要吃幾個筋鬥,恐還有性命之憂。既同為女流,徐白更與黃愛情同姐妹,每日形影不離,自徐武師仙去之後,此二女便隨薛鬥南留於德清縣中,各展才能,不多詳談。
早先宋軍南下之時,德清縣便得戰報,司行方便也謹遵方臘聖令,並與厲天閏各保德清縣、獨鬆關二處杭州犄角。官軍尚未來時,司行方便在縣中召集薛鬥南、米泉、徐白、黃愛四人,商議戰策。就見米泉出座道:“俺家兄長前日已是自本師處回歸了縣中,其人雖是不通文墨,卻是一身勇武,平日亦頗有心懷天下之誌,不妨請他一來,助我們合力扛敵。”司行方大喜,連忙叫米泉回家去請其兄長米坤來。過不多時,就見衙中走來一員大漢,正是米坤。司行方連忙做禮道:“在下司行方有禮了。”那大漢也連忙回禮道:“俺米坤不過是一山野匹夫,那堪司將軍如此大禮。”司行方道:“好漢不必拘禮,隻問如今德清縣大敵將來,不知米將軍有何妙計解困擾。”米坤見這司行方如此誠然,微微一笑道:“將軍無需多慮,隻需按我這般部署,休說那官兵六萬烏合之眾,便是百萬來此,也無濟於事。”米坤便把司行方、薛鬥南、米泉、徐白、黃愛幾人都叫於身前囑咐了一番,按下慢表。
隻說太尉高俅先遣兵馬來打德清縣,意奪頭功。先軍三萬人馬,乃是節度使梅展、張開為首,副將二員,乃是範傑、婁芳。莊邁、荀豫自領兵駐紮在德清縣外,靜待勝歸。當下梅展、張開二人領兵已將到德清縣前,卻見一個胖大漢子挺著一杆犀王鐮橫在大道中央,那大漢頭戴一張青色頭巾,左眼角上長一顆老大的痦子,穿一身墨綠布衣,腳踏一雙黑布鞋。見得梅展、張開領兵在前,不由哈哈大笑道:“不過區區兩個沒牙老虎,焉敢來此送死。”梅展、張開大怒道:“你這廝姓甚名誰,老爺不斬無名將!”那大漢一麵扛起犀王鐮,向後奔走,一麵道:“老爺姓米,單名一個坤字是也,你們欲要送死,便是儘管追來!”說罷已是跑散無影。
張開道:“這賊人如此猖狂,與我速速殺去,滅他一門老小方才解恨。”梅展道:“惟恐賊人有詐在此。”張開道:“我有兩萬大軍在此,還懼他這一大漢不成?”梅展說其不過,隻得一並駕馬往前衝殺,不想忽的冒起一陣煙塵,那道口上推來數十輛戰車,兵士身藏戰車之後,當中出了一員大將,生的麵如冠玉,眼若流星,虎體猿臂,彪腹狼腰;坐騎駿馬,手持一把九鳳朝陽刀,正是那杭州四大將行四的振威將軍司行方本尊是也。
司行方在馬上大喝道:“爾等還不退出德清地界,休怪刀槍無眼!”張開大怒道:“甚麼狺狺匹夫,也敢來老爺麵前饒舌!”說罷便與梅展攜兵駕馬,一同殺來。司行方見狀,一聲大喝道:“開!”就看那戰車之上冒出數百名兵士,手持連弩,萬箭射來,箭雨橫飛,官兵絲毫衝不過去。梅展道:“這賊人早有準備,我們當是速速退走。”張開剛是點頭,卻聽得一人大聲喝道:“隻怕是晚了!”梅展、張開大驚,就見兩側山坡之上鑼鼓動響,人聲鼎沸。一側各是衝出一彪人馬來,左側之人卻是那米坤,右側之人身穿烏油亮子甲,吞鐵牛口護心鏡,頭戴牛角兜帽盔,手持镔鐵蠻牛戟,胯下一匹健馬,噴鼻作響。正是蠻皮牛米泉。原來這米泉本是外縣貧民出身,素來重情重義,在那一眾饑民之中甚有威信。因其聲粗渾厚,音若牛吼,加之自來德清縣後,便為薛鬥南、司行方所賞識,拔擢行伍,便封其為牛肖將。
當下米泉、米坤兄弟二人各領兵馬殺入官兵陣中,隻如虎入羊群,血雨橫飛,顫聲連連。範傑剛要逃走,早被米坤一鐮戳下馬來。那頭婁芳攔住司行方交鋒。這婁芳善使一杆方天畫戟,武藝也頗不弱。戰到十合以上,司行方殺得性起,直往婁芳致命處砍來。婁芳初時還可對敵,二十合之後便已手腳忙亂,隻辨得招架遮攔。正待脫身,卻被司行方覓得破綻,一刀砍中腰胯,把婁芳砍死於馬下。兩萬官兵在此儘如油裡泥鰍,隻餘下數十個命大的,隨梅展、張開逃生去了。
這頭司行方等人大勝官兵暫且不題,再說那頭薛鬥南、徐白、黃愛三人早已按計領兵繞路殺到官軍營前。薛鬥南挺著龍舌槍,一馬當先,放開霹靂喉嚨,大喝道:“那剝皮賊畜生高俅,你家薛爺爺在此,快快出來納命受死!”
過不多時,就見營門開處,早閃出一員大將,喝聲道:“狂賊休要亂闖,吾乃中山府兵馬都監,獨眼龍莊邁是也!”手舞狼牙棒,飛馬迎戰。兩個交手到五十合以上,薛鬥南急切裡不能取勝,便心生一計,賣個破綻,拖了龍舌槍便走。那莊邁以為有機可乘,使個“泰山壓頂”,死命往薛鬥南背上打來。薛鬥南倏地勒回馬,避過狼牙棒,反手一槍,卻向莊邁咽喉點來。那莊邁打了個空,使得力猛,身子直往前傾。忽見一槍刺來,那裡躲得及,咽喉上早著,頃刻鮮血飛濺,倒下馬來。官兵大驚,賊兵大喜。薛鬥南方拔得槍起,不及開言,又有一將出馬大叫道:“安平兵馬都監荀豫在此!”輪動手中雙刀,駕馬來敵薛鬥南。黃愛道:“叔叔且回陣,待我姐妹兩個去會會。”言罷,便與徐白雙雙拍馬出陣。這黃愛人如其名,頭戴黃金冠,上插兩條錦斕雉尾,身穿戧金甲,內襯赭黃袍,騎著一匹黃膘馬,手中握著一根八棱紫金齊眉棍。再看徐白時,頭上鳳釵對插青絲,紅羅抹額亂鋪珠翠,雲肩巧襯錦裙,繡襖深籠銀甲,手持素銀槍。戰有二三十合,隻看徐白賣個破綻,放荀豫雙刀砍將入來。黃愛趁勢棍影一閃,正中荀豫天靈,腦漿迸裂,死於馬下。眼看二將俱亡,身後賊兵亦是大喜。薛鬥南當先,徐白、黃愛各領人馬分攻左右,萬千官兵隻如滾水煮豆腐一般,團散花飛。
正當官軍宛若山倒一般之時,卻猛然聽得兩聲長嘯自賊兵陣後響起,原是兩員勇將自那賊兵陣中奮勇殺出,一個手持赤銅劉,一個拳握金絲軟藤槍,斬殺賊兵無數,正是那章寶、袁果平。薛鬥南見此,便掉轉馬頭迎住袁果平廝殺。袁果平與薛鬥南武藝相近,正是對手,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負。那頭章寶銅劉旋風也似地卷到,劈開一條血路。黃愛一棍打來,恰如趙二盤龍長打,攪入章寶懷中。章寶眼疾手快,連忙縮身避防。那邊徐白見此時機,霍地跳下馬來,施展柔術。往上一計朝天腳,正中章寶戰馬脖頸,章寶翻身倒地。袁果平見狀,隻覺膽喪心寒,不敢再同薛鬥南纏鬥,隻得保著章寶,緩緩退走。薛鬥南見遠處煙塵滾滾,料想是高俅援兵已到,也是連忙率兵返還德清縣去了。這邊梅展、張開大敗回寨,士卒死傷數不勝數,高俅雖是氣惱,卻也無奈,隻得恬麵遣人來報童貫,預備伺大軍來至,一發攻打。
且說童貫聽過消息,又喜又急,急令進兵,須臾來至德清縣。高俅出見,童貫道:“聽聞太尉前日失利,故星夜來至。”高俅賠禮道:“前日輕出冒進,以致大敗,方知前行孟浪,深愧於心,在此一並向樞相告罪。”童貫笑道:“此番俱乃事出有因,你我多年朋友,豈會因此小事銜怨,日後還要通力謀國,還請太尉多多關照。”二人皆笑,當下並排入帳,商議打城之法。聞煥章道:“杭州所倚者,無非北麵獨鬆關、德清縣二處,今方賊已增兵屯守,若不先取之,杭州難破也!”童貫道:“前日已敗,此番不可再魯莽了。必有謀劃方可。”言訖又問李光裕道:“不知李先生有何良策?”李光裕道:“請樞相容下官幾日,待下官與聞先生多方訪察過,那時定有計較。”童貫自依允了。
且說李光裕自得了令,便每日與聞煥章一同出寨,遍察地理人情,思量破敵之法。這一日,兩個正邊行邊議間,忽然望見一個漢子,麵黃肌瘦、衣衫殘破,卻是背著一個滿裝著些東西的布袋,慢慢地走去。聞煥章道:“此人似有古怪,看他如此困窘,卻不忍丟下這一個袋子,其中定是糧米之物。想江南久受方賊殘害,田地連年絕收。不知何處來的這些糧米。”李光裕道:“我等可去問他一問,倘或有破方賊之策在彼。”兩個遂打馬上前,李光裕喝道:“兀那漢子,你是那裡人?背上背的卻是何物?”那人見是兩個生員模樣的人,忙放下袋子叩頭道:“兩位老爺容言,草民乃是這德清縣北郊外青山鄉的百姓,隻為大軍過境,鄉中人都跑去了,惟我因有老母在堂,留在此間,這袋中卻是白米,乃是供奉母親之用。”聞煥章道:“看你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卻那裡來的這許多糧米?”那人道:“此乃德清縣中米坤將軍所賑,他見而今饑民遍地,故而打開德清官倉,相與賑濟。遠近百姓都去受賑。”李光裕聽時,心中暗喜,與了他一錠大銀道:“多謝相告機密,日後天下太平,將此銀子去做些買賣,好生奉養老母罷。”那人拜謝去了。聞煥章道:“我觀李兄之相,似已有計,莫非以大兵詐做饑民入城乎?”李光裕大笑道:“聞兄果然知我,有此一計,德清唾手可得也。”兩個俱是大笑,當下回見童貫,稟明此計。童貫亦是大喜,當下就喚過徐京、李從吉二將來。因徐京原是使槍棒賣藥的,李從吉乃飛賊出身,故教二人精點了二百人馬,扮做饑民,各藏利刃,入城去了。
卻說這德清城裡米泉米坤兄弟二人自在督軍賑濟,稍得空閒,米泉就道:“兄長此法,當真妙計,而今百姓歸心,皆願投效,為以往所不曾有也。”米坤道:“威眾服眾之法,此其一也!從前聖公疏了此道,故而屢屢失利,今日收聚民心,不愁德清不保。”正說話間,隻見一個百姓,背著米袋,挨挨蹭蹭,徑到米泉身邊,忽地從袋中摸出一把刀來,就來拉扯米泉。米泉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扯下馬來,一刀便結果了性命。此人正是隴西漢陽節度使吠天犬李從吉。這時眾軍都掣出刀來,就人群裡亂殺起來,不問良賤,都排頭兒砍將去。城中登時大亂,南軍百姓各自亂竄,米坤眼見彈壓不住,隻得往南門逃去。這時官軍已是攻入城來,迎麵正有於靈、譚昌二將擋住,米坤大吼一聲,便來相拚,於靈使動勾魂鎖,譚昌舞一對判官筆,前來抵鬥,才一照麵,隻見米坤一鐮劃過,掠斷於靈馬腳。於靈跌將下來,米坤複上一鐮,一命歸陰。譚昌大驚,撥馬便走。米坤也不去追,徑向南門外逃去,不想腳下忽然一絆,跌倒在地,登時便被亂軍踏死。
卻說司行方正在縣衙中議事,忽聽殺聲震天,人報宋兵已入城了。司行方急披了戰甲,叫薛鬥南、黃愛、徐白前來,道:“本將瀆職敗戰,丟失杭州屏障,罪莫大焉,無顏歸見聖公。今當力戰死於此地,惟願三位保小女琳璐送至我義兄厲天閏處,全我一點骨血,感激不儘。”薛鬥南道:“將軍不要如此,還請元帥一同突圍,日後再圖恢複。”司行方道:“縱回杭州,聖公定治我罪責,不若死於此地,萬望三位可憐見。”又教那司琳璐上來,囑托了事由。眾人灑淚分彆。當下司行方提刀上馬,殺將出去,正遇著獨行虎王文德。兩馬相交,雙刀並舉。戰了四十餘合,不分勝敗。王文德見司行方手段高強,放出自己平生學識,不容半點空閒。兩個正鬥到酣鬨處,不提防偏將夏人英從馬後閃將出來,掣起魚叉,望司行方臉上早飛將來。司行方急躲叉時,手略一鬆,被王文德一刀砍下馬去。可憐忠勇賢士,今日喪命於此。
再說薛鬥南三人保著司琳璐,徑奔南門。看看將近,卻有酆美、畢勝二人擋住。薛鬥南歎道:“今日我等俱死於此矣!”黃愛、徐白道:“叔叔莫慌,待我二人敵住宋兵,叔叔且保了司妹妹,速出城去。”薛鬥南正待再言時,二女已自去戰。薛鬥南無奈,隻得含著一包眼淚,保著司琳璐,抵死逃出南門去了。這徐白與畢勝鬥了五十餘合,早已抵不住。正待尋機施展柔術之際,畢勝早有一槍打下,正中肩頭,徐白一下吃痛,不能施力,翻身下馬。眾軍齊上,便捆綁起來。黃愛見徐白被擒,拔出劍來正欲自刎。那酆美上前隻把刀背一敲,將劍敲落,左手一舒,便如捉嬰孩一般提過馬來,也擲與軍士綁縛了。
且說童貫高俅聞聽德清縣城已破,便督大軍入城,隻見城中四處起火,滿地屍體,前來受賑百姓,中箭著槍而死者不計其數。聞煥章看時,頗為不忍,又見李光裕似有所望,便問李光裕道:“李兄所觀何物?”李光裕道:“我所觀者,無非這四下火光耳。不知聞兄又有何見?”聞煥章道:“我所觀者,乃樞相也。看樞相紅光滿麵,頗為喜悅矣!”李光裕笑道:“今番連得了這許多城池,成就偌大功勳,如何不喜?非但樞相欣喜,我亦如此矣!”聞煥章聽時,隻是唯唯。須臾到得縣衙之中,王文德獻司行方首級,李從吉獻米泉首級,酆美獻黃愛正身,畢勝獻徐白正身。那黃愛、徐白隻著一件單衣,鬢發散亂,滿身汗汙,被繩索捆縛嚴實,押上堂來。童貫見是兩個美貌女子,不由笑逐顏開,轉頭與高俅切切不已。黃愛望見,便厲聲叫道:“狗官休要有那齷齪之念,我姐妹今日被擒,有死而已!”童貫聽時,冷笑一聲,將手一揮,眾兵卒便將二女拖下去關押,不得枉殺,餘下隨意處置。
且說這德清縣城既已被破,童貫便思量著再取獨鬆關之法,李光裕出計道:“前日高太尉取德清不利,隻因其怠敵輕進,今番當多遣軍馬,方可成功。”高俅道:“取獨鬆關人馬,先前我已預備下了,此番便不勞煩樞相起兵。”童貫聽了,便依高俅先前所分,遣出三隊人馬攻打獨鬆關。頭一隊是王文德引夏人英、周昂,並三萬人馬;第二隊是楊溫領兵,楊震、楊沂中父子二人為副將,帶領兩萬人馬,在後接應;第三隊是項元鎮並項飛鵠、項飛瑩,也帶二萬軍馬,攢運糧草,兼與本部聯絡。這三部兵將在營中快活已畢,便興兵去了。
且說這獨鬆關兩邊都是高山,隻中間一條路,山上蓋著關所。關邊有一株大樹,可高數十餘丈,望得諸處皆見。下麵儘是叢叢雜雜鬆樹。關上原有三員賊將守把,為首的喚做江蔡,第二個是董舉,第三個是王國。這三個都有本事,更兼善用奇技淫巧之術。次後方臘遣杭州昭武將軍厲天閏率魘狨鼠厲天佑、傷齒虎姚義、惡貪狼張儉、陰驛馬張韜四員將佐並三萬軍馬,同去把守。那帳前燕子尹彤亦隨同前往。這張儉、張韜乃是兄弟二人,原是本處土著,以入山行獵為生。張儉生來暴虐貪婪,善使一條自製的三節棍,麵紋蜘蛛;張韜更是機警狡猾,又有一身好刀法,腿繡蝴蝶。隻為本處財主占了山,不許尋常百姓上山,二人一氣之下,殺了財主,占住此山,後就投了方臘。這姚義原是江南淺湖上一水賊,早年劫江之際,吃一夥鏢客砍斷一臂,被迫歸隱山林。後因聞聽方臘起事,也便前來投效,施展氣力,不在話下。
隻說厲天閏聽得德清已失,司行方戰死,官軍已自來取獨鬆關。不由又悲又怒,便召集眾將議策,尹彤道:“宋軍遠來,如不挫其銳氣,不可勝矣!當先殺一陣方可。”厲天閏道:“侄兒之言,最是有理,隻是倘或不利,當如何計較?”尹彤道:“關上自有機巧,全可照應,若宋軍敢上關時,侄兒定教他有來無回。”厲天閏大喜,當下安排下去了。
次日,王文德統兵來至,厲天閏遂統了厲天佑、姚義二將,下關相迎。王文德挺刀出陣,罵道:“反國逆賊,天兵至此,還不快快下馬受縛?”厲天閏笑道:“爾等庸人,怎敢犯我關隘?今日不斬汝頭,誓不回兵。”王文德大怒,正待出陣,早惱了背後夏人英,舉叉來鬥,南軍陣中厲天佑搶出接住,這厲天佑身高不過五尺,卻十分機敏,因此取綽號叫作魘狨鼠。鬥了十餘合,厲天佑回馬便走。夏人英要逞功勞,縱馬追去,不提防厲天佑眼明手快,掣出飛刀,一刀劃著夏人英臉頰,就此破了相,官軍急忙救應回去了。官軍陣上周昂大怒,揮斧徑奔厲天閏,這邊傷齒虎姚義接過來戰。這姚義雖廢一臂,卻裝有機關義肢,上附虎爪,頗有膂力。古人曾有言:兩虎相鬥,必有一傷。兩個鬥到五十合之上,隻聽周昂猛地大喝一聲,先一斧砍掉虎爪,複一斧將姚義劈作兩半。厲天閏見時,急令收兵,退回關上。
且說厲天閏敗回關上,心下頗為氣惱,江蔡解勸道:“今日雖是損了姚將軍,卻也傷了宋軍一將,將軍不必太惱。”尹彤道:“我觀那殺姚將軍的宋將,甚是勇猛,來日叔叔可再引兵一戰,侄兒自有計較。”厲天閏依言,次日遂複引兵下關,來與王文德交戰,那王文德揮刀出馬,大喝道:“先前德清那首賊便是我所斬得,今日便教你也同他一番。”厲天閏聽時,知他壞了司行方性命,怒不可遏,槍槍直望王文德心窩猛刺。不想王文德本事亦非等閒,兩個鬥了五十合,仍是不分勝負。周昂見王文德不可勝,拍馬來助,不提防關上忽然一聲厲響,兩管炮打下來,正中周昂胸口,翻身落馬。原來那弓弩都是守關將董舉設計,不以樺木為根骨,竟把翠竹依環而劈,各為一節,以麻繩捆縛三匝,下置機括暗樁,立在關頭,定作一點,左右各出一手柄調試,則其左右皆可搖擺自如。又以十年柳藤多月浸入火油之中淬煉,出成便可金剛不壞,刀槍難破,作為箭矢。每塞入竹管中,一節一矢,可容數十支,待要出擊,需一氣拉栓,則其管膛後端設有推柄,但發射時,雖不可一蹴而就,萬矢齊發,卻可一管連珠射出,二管緊隨其後,定導追逐,無所遁形,故而此種機巧神器雖可以一當百,卻是分外考驗用者眼力,需得眼穿錢心者,方可用之。當時王文德見擊倒了周昂,急舍了厲天閏去救,拚死搶回去了。厲天閏引兵掩殺一場,自上關去了。
且說王文德搶回周昂,徑回大營。眾人看視周昂時,已然傷重,須臾氣絕。王文德見時,大怒道:“賊人好生陰險,以此暗器傷人。”便要再往關口,夏人英道:“今日一戰,已知賊人有伏在彼,倘然再輕進,恐鑄大錯。不若待楊、項二將軍兵到,再做計較。”王文德道:“今日損兵折將,如不破得賊兵將功折罪時,我無顏歸見太尉矣!”遂不聽夏人英之言,領了殘部殺向關口。厲天閏見了敵將,隨手挑了杆蛾眉蓬鏟,隻身一人下關交戰。王文德看厲天閏時,頭帶飛虎鎏銅盔,身穿劍鱗鐵葉甲,外掛一件白戰袍,腳下踏一雙鐵靴。碧眼明亮,好似無底黑潭;獠牙銳利,直教筋骨戰栗。活生生一隻啖人魔怪。這王文德焦躁,要捉厲天閏,橫刀奔來,厲天閏也使挺鏟來迎,二將來回鬥了七八十合。厲天閏撥轉馬頭,便上關去。王文德心下更是急躁,催馬便追上去。趕到半山,厲天閏忽然棄了馬,徑往道旁林中去了,王文德見時,也撇了馬,往林中去尋,隻見厲天閏轉了兩轉。忽然不見。王文德不見了厲天閏,心下不由一驚,恐吃了暗算,便就伏在近處一棵樹後,暗暗窺伺,卻隻是尋不見,正疑惑間,忽然望見前頭林木深處,探出一顆頭來,麵目猙獰,頗似厲天閏之相。王文德見時,便綽弓在手,望著那頭一箭發去,隻聽一聲大叫,那頭忽地不見了。王文德大喜,便起身從樹後出來,徑走過去,正待探看時,忽然背後一人大喝道:“惡賊受死!”王文德急回頭時,正是厲天閏,迎麵一鏟蓋來。王文德招架不及,麵門連兜盔,被鏟成兩節,終年四十八歲。
原來前日厲天閏見雖是一時拒住了官軍,卻也損了將佐姚義,更兼官兵人多勢眾,唯恐久戰不利,便依尹彤之計,令王國率手下裁縫連夜以草趕製一長人,為鬼神之貌,飾以丹黛,身服大衣,隻作是厲天閏模樣。著江蔡、董舉、王國三人一同藏於大衣後,以惑官軍。先前王文德放箭,正中草人,董舉便叫一聲,三個自將草人放倒。厲天閏卻伏在一旁,隻待王文德來看。可憐這王文德為報家仇殺了晚爺,逃走在江湖間熬出姓名,又在邊庭上累建奇功,今日竟死在厲天閏之手。
且說關下眾官兵見王文德上關許久不歸。正在猶疑,忽聽一陣喊殺聲,就看獨鬆關上衝下無數兵丁,左邊是張儉為頭,右邊是張韜居長。官軍群龍無首,無不驚慌,各自奔逃。二張驅兵大進,直撲官軍營寨。夏人英立腳不住,隻得領了殘部,尋後隊彙合去,奔了許久,方到得楊溫營寨,述說敗績。楊溫大驚,慌召部將商議。楊震道:“王節度敗績,隻因失其地利。哥哥這番進兵,當探聽清楚方好。”楊溫依言,便遣手下四名探子至獨鬆關周邊,打探地形情報。
且說這四個探子,分彆喚作馮龍、陳飛虎、褚麟、衛鳳鳴,俱是慣走梁上之人,被楊溫收為門客,今日正好用處。四個領了將令,便星夜前往,來至獨鬆關下時,正乃東方發白之際,那馮龍道:“眼下估摸卯時了,我等且分作四處,自四方上山看視。”當下四人各自分開去了。
且說這馮龍先到東麵,徑爬上去,隻見四下俱是鬆林,極便於伏兵隱藏,便立在一棵樹邊,望風觀察,正看之間,忽地感到有鐵索套在脖子上,未及細想,便吃背貼著鬆樹死死嘞住咽喉,須臾便麵紫耳赤,欲用刀揮砍樹後之人,卻又不知所在,儘數揮空,又劃不開鐵索,無一時便死在樹邊。那執索之人轉將出來,正是尹彤。原來尹彤料定此處較易攀附,定有人來,便每日守在此間,今日正撞著馮龍上來,當下尹彤便收了馮龍刀索,割下首級,回轉關上去了。
再說衛鳳鳴扮作南軍,混入南軍巡山哨隊中,自北麵正道上山,遠遠望見關上一個十數尺高的長人立住,麵目猙獰,頗似鬼怪,不由心中發怯,慌忙低著頭隻顧走去了,須臾到得關上,隻見關上南軍三三兩兩,修補關牆、整飭那火弩,又有那數個兵卒,在那裡支住那長人。衛鳳鳴將那火弩所在一一記住,便往那長人處去看,見是一個草人,心中暗喜。正待前去探知備細時,忽聽一聲呐喊,關上眾人俱奔西麵去了。衛鳳鳴不知何事,隻得也奔將去,原來西麵陳飛虎意欲上嶺,爬到半山便吃南軍哨探發覺。當時便亂箭齊放。陳飛虎急躲至石後,雖是弓弩射不著,卻也無計可施。衛鳳鳴問知此事,一時急的無法。卻也隻得綽弓射去。正射之際,忽聽主將張儉大喝一聲,就見機關發動,巴掌大一個陶瓶飛將過去,隻聽劈啪一聲,火光衝天,黑煙四散。陳飛虎正在逃竄,不防張韜已自身後過來,攔腰一刀,斬為兩段。衛鳳鳴見時,悲痛不已,卻也無方,隻得忍住眼淚,複去巡關,不覺便是天黑,見關上掛起馮龍首級,又不知褚麟消息,不由越發急了,遂尋個無人處,將關上布置畫了一圖,貼身藏了,來至南關尋找褚麟消息。正尋間,就聽一陣響動,隻見一個人爬將上來,正是褚麟,原來這獨鬆嶺以南麵為最險,故而南軍未多設防,這褚麟拚著性命,攀了一天,方才上來。二人相見,不由大喜,衛鳳鳴忙將那圖交與褚麟,教他速去報與楊溫知道,自己仍是留於獨鬆關,以為內應。當下褚麟便原道而回,徑回本處報與楊溫。這時項元鎮亦到,當下一道兒來看。項元鎮道:“既是關口有火弩時,非以鐵葉盾車不可破之。”楊溫道:“我這兒正有些,隻是如何上得山去?”項元鎮未及答話,身後項飛鵠叫道:“多添人眾,自然推將上去了。”楊溫道:“似此行時,恐多勞士卒矣!”項飛鵠道:“兵之為兵,正在以命報君,豈可惜力?”楊溫、項元鎮聽時,心下不由生出寒意,兀耐更無他法,也便許了,當下各去準備。
過了數日,楊溫、項元鎮引兵叩關攻打。厲天閏嚴令不得出戰,隻以機關退之。命令才下,便聽官軍連聲呐喊,衝上山來便要搶關。關上厲天佑急令放火弩時,卻見官軍俱是鐵葉車打頭,火弩全然無用。眾官軍正行之際,忽地望見那個草人,一時俱吃嚇住,手上不由鬆了力,幾乎將車滾下山道去。厲天佑望見如此,不由嗬嗬大笑。項元鎮見時,急道:“似此怎地好?”正無法時,身邊項飛瑩笑道:“伯伯勿憂,看侄女一箭破了這個草架子。”當下便吩咐親兵取火油來,抽出一支箭蘸了,點著火,看著草人一箭發去,正中頂上,登時燃起大火來,關上南軍見草人起火,一時俱驚得亂竄起來。官軍望見,登時士氣大振,拚著死力推動鐵葉車,衝將上去。厲天佑大驚,忙教閉關拒敵,卻聽得關門處迭頭呐喊。正慌亂間,不防身邊閃出一人,正是衛鳳鳴,攔腰一刀劈將過來。厲天佑猝不及防,吃衛鳳鳴一刀斬為兩段。南軍失了主將,越發大亂。當時把關嘍囉正要抵擋,早吃楊震砍翻五七個,大開關門,官軍潮湧殺入。江蔡舉劍來鬥楊溫,隻三合,便吃楊溫一刀打翻捉了。董舉正待走時,隻見項元鎮一箭發去,正中左腿,登時仆地,眾軍上前縛住。王國見不是頭,便欲自刎,官軍一發湧上,奪下劍來,亦捆捉了。厲天閏眼見獨鬆關不保,隻得棄了關隘,留張儉、張韜斷後,與尹彤自東關小道下嶺逃生去了。楊項二將得了關城,遣人飛報童貫。楊沂中攔住張儉大戰,兩個鬥無十合,張儉心中慌亂,本事施展不得,被楊沂中槍杆敲落馬下,眾官兵一齊活捉了。張韜欲要跳崖逃命,吃小校一撓鉤正搭住頭髻。急去腰裡拔得刀出來時,上麵已把他提得腳懸了,亦被生拿。楊溫與項元鎮見擒了二張,教與江蔡三人一道兒解赴童樞密帳前獻功。童貫得報大喜,教押下與黃愛、徐白監在一處。原來前日兩浙製置使譚稹遞到通行文書,奉樞密院麵奉聖諭,嗣後所有江南大盜就擒之日,訊係盜中頭目,一概隨地監禁,統俟巨魁方臘獲到之日,以備獻俘。童貫領了此諭,便吩咐眾將努力擒賊,以副聖心。自統大軍,進發杭州,不題。
且說厲天閏敗回杭州,見了方臘,伏地請罪。方臘聞聽獨鬆關已失,不由大怒,當下傳旨教免厲天閏官爵,貶回清溪為太子方書侍衛之臣。厲天閏領了旨意,便帶同尹彤並先前自德清逃回的司琳璐,往清溪洞處去了。這邊方臘自與眾臣商議退敵之法,正說之間,就聽守城小嘍囉忽來報道:“官兵大隊到杭州城前了!”眾人聞得前來官兵攻城,一個個麵麵相覷,急得手足無措,便一齊把眼去看汪公老佛。隻見汪公老佛眉頭一皺,長聲道:“這個不妨,眼下雖失獨鬆、德清二處關隘保障,然我杭州城池城高牆厚,眾將之內不乏良卒。眾位將軍先且齊心守著,我與聖公入密屋之中自有妙計。”眾人聞聽,登時大喜,各執器械,帶了兵馬,開門出城迎戰。聖公方臘自是跟了汪公老佛進內,二人密室對坐,良久方臘一聲長歎,不覺流出兩行淚來,低聲道:“汪兄,你看我這大事將是如何結局?”汪公老佛道:“聖公何如此頹唐!古人僅憑一成一旅,尚可中興。今雖失了三分城池,而現存州郡一半有多,猛將雲雲,豈不可以有為?”方臘道:“話雖如此,眼下官兵來此,天欲亡我,不可為也。還請汪兄速速為我劃策。”汪公老佛又沉吟半晌,目視方臘,將中指蘸了口茶水,在桌上輕輕寫了一個“走”字。方臘見了連連搖頭道:“這個斷斷不可,我一走如何對得住群臣守土之盟。若撇了大眾同走,官軍必然追來,仍與不走何異。”汪公老佛道:“聖公莫憂,杭州城池堅固,極難攻打,聖公且退清溪,暫憑四州富饒,尚可中興回轉,此乃唐僖宗暫避西川而複歸長安之故也。我自去往衢州尋覓故交圓通高僧,其有絕技在身,必可力挽狂瀾。”方臘聽了,連連鼓手道:“好極、好極!”
當下君臣二人謀劃已定,遂擬聖旨,當有殿頭官傳令,宣餘下尚留城中戰將,都到行宮之中,揚塵拜舞,頓首山呼。司天太監浦文英出班接旨,高聲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賴群臣效死之心,而得天下十三州郡,獨吾民終歲勤動,妻子凍餒,求一日飽食不可得,凡事以為如何。天國既無荒錯,而今以大宋國背信棄義,襲我城池,殘國庶民,三裡之城,已失藩維之守;九廟之祀,當成煨爐之餘。朕意南結四州之力,安萬夫之心,今依虎將之勇,保蒼生之安。事成之時,當為我國一統天下之日。欽此!”眾人令旨,仍據城堅守。那側方臘安頓好杭州事宜,便與汪公老佛各領隨從,分路左右,南下尋機。
隻因這一下,有道是:
才稱高枕臥,又遇叩門驚。
正是:獨鬆關前,大顯虎將神威。官家宅邸,算計絕世陽謀。不知這杭州戰事如何分曉?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十八員南軍將佐:
黃百全、黃百斤、燕橫、歐陽壽通、餘誌高、宣飛傑、楊洪、嚴勇、李玉、弓溫、葉貴、宣飛虎、朱立雄、米泉、米坤、司行方、姚義、厲天佑
就擒七員南軍將佐:
徐白、黃愛、江蔡、董舉、王國、張儉、張韜
折了十員官軍將佐:
仇鼇、範傑、婁芳、莊邁、荀豫、於靈、周昂、王文德、馮龍、陳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