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天下瀕薄竟可悲,匹夫有責亦難為。
言說聖公天父語,生靈塗炭終誤取。
賊火燎原江南水,旌旗到處骸骨垂。
器攻常州雖王事,可憐城中冤魂堆。
話說當時元帥邢政和大將王稟交馬,戰到四五十合,被王稟手起一劍,劈殺於馬下。可憐南國大都督,今日化作南柯一夢了。軍中大小官弁見王稟砍翻了邢政,大驅人馬,卷殺將去。常州賊兵一看邢政被殺,個個膽消魂散,望常州便跑,眼看要至丹徒縣前,大門剛開。王稟早是一馬當先,衝入城中,城中百姓不知好歹,居然儘數出來助官兵,如此丹徒縣儘數拿下,滴水未漏,斷無一人逃回常州報信。王稟自是安撫百姓,嚴令軍士秋毫不犯,待修整一刻,便使人報捷去與童貫知道,童貫便領麾下大隊軍兵,前進丹徒縣駐紮。賞勞三軍。次日一早,齎送賞賜王稟。王稟祗受,給賜眾將。待到修整二日,再度攻打常州城。
且說這常州府城內原大都督本意是以駱雄為任,無奈原守城統製官邢政夤緣一派皇宮官弁,暗差心腹拔擢於行伍之中,又以重金賄賂駱雄左右,明捧暗降,再得一道奏章稟明聖公,一下革除駱雄官職,又幸國師包道乙器重其文武之能,便又上奏聖公方臘,改任為蘇州大都督。直至邢政右遷為大都督之職,駱雄方才悟此事緣由,無奈木已成舟,府中官弁已儘是邢政心腹,稍有一二不從之輩,不過兵長之職,微不足惜,生殺大權儘歸邢政所有。當日呂師囊逃奔來此之時,邢政雖是出兵而戰,卻是暗囑同僚不可周全照應,務必百般排擠,潛默出城。呂師囊等人來此,休說可得住處下榻歇息,便是三餐溫水也斷無供應。呂師囊等人知曉邢政之心,便隻得借戶百姓人家得口餘糧飽餐一頓,便與沈剛、高可立、張近仁、呂助、朱立雄五人當即起身出城奔湖州去了。
卻說錢振鵬自那日跳入江中後便拚著全身氣力,足在江中遊了一個時辰,方過了對岸,聽聞潤州已為官軍所占,便一路討著飯食,行到常州,這常州卻有邢政留置心腹副將:一個是晉陵縣上濠人氏,姓金名節;一個是原清溪縣縣衙步兵都頭許定。又喜這錢振鵬本為二人好友,共同協助方臘,累得城池,積功升做各州郡地方官職。當時聽得錢振鵬失利,折了潤州,一路退回常州來,二人隨即引著親信迎著,請入州治,管待已了,眼見邢政尚未歸回,索性就於府衙之中合力商議退戰之策。錢振鵬道:“有勞二位兄弟如此招待,但請放心。錢某不才,上托聖公洪福,下賴都督虎威,願在此施效犬馬之勞,待到官兵來此,直殺的那廝們大敗過江,恢複潤州,複為吾地,使那大宋皇帝老兒正眼兒不敢再覷江南,乃我錢振鵬胸懷之願也!”許定撫慰道:“若得錢兄弟如此用心,何慮我聖公大國不安矣。待殺退敵軍之後,克複得潤州以為家邦,我必當極力保奏,高遷重爵。”當日筵宴,各訴其計,不在話下。
且說童貫在丹徒縣整軍已畢,領起分定人馬,起兵攻打常州府而去,殿前副都指揮使劉延慶撥馬軍長驅大進,望毗陵郡而來。童貫領大兵迤邐緊隨其後,以待接應。先鋒劉延慶部領三子一女劉光國、劉光遠、劉光世、劉光媛並西軍十員將佐。那十人?辛興宗、辛興猛、辛興烈、楊惟忠、劉鎮、楊可世、趙明、翼景、翼鼓淵、翼鼓飛。正偏將佐共計十五員,引馬軍八千,直取常州城下,搖旗擂鼓搦戰,不消一時便至常州府前白地之上。城上賊兵萬分震驚,邢政未歸,城中大小事宜儘歸金節、許定二人所管。當下眼見形勢危急,許定看了道:“誰敢去退敵軍?”錢振鵬早是備了戰馬道:“錢某所言,必當不虛,誓死以效力向前。”許定隨即撥六千兵馬與錢振鵬,金節領城中勇將喜無常賀吉、怒無常縻貹、哀牛頭郭矸、樂馬麵陳贇四人緊跟其中。城中留許定並著下將闕翥、翁飛以備接應,開了城門,放下吊橋。錢振鵬使一口潑風大斬刀,騎一匹卷毛赤兔馬,當先出城。
劉延慶見城中賊兵出馬,便把三軍暫退一步,讓錢振鵬列成陣勢排開,金節五個大將從後分在兩下。對陣河東路統製翼景當先立馬舉刀,厲聲高叫:“爾等反賊且聽好!汝等助一山野匹夫僭越謀反,損害生靈,天神共怒。今日天兵臨境,尚不知死,敢來與吾拒敵!我等不把你這賊徒誅儘殺絕,誓不回兵!”錢振鵬聽了大怒,罵道:“量你等狂焰官兵,不辨忠貞,殘害庶民。不知天時,卻不思圖王霸業,倒去助那無道昏君,要來和俺聖公相並,吞我揚州,詐我潤地。我今若直殺的你等片甲不留,誓不罷休!”翼景大怒,舞起那一雙鋸齒刀,縱胯下鐵黑馬,直衝將來。錢振鵬使動潑風刀,迎殺將去。兩員將廝殺,正是敵手,堪描堪畫。但見:
寒光閃灼,殺氣彌漫。兩匹馬兒騰踏咆哮,二員將軍遮攔駕隔。潑風刀起,似半空飛下流星;鋸齒刀抬,如平地閃爍寒芒。馬蹄撩亂,鑾鈴響處陣雲飛;兵器相交,殺氣橫時神鬼懼。一個刀指北冥,一個刃擐九州。好似武侯擒孟獲,恰如關羽破蚩尤。
當下這翼景和錢振鵬鬥了五十合之上,錢振鵬漸漸力怯。南軍門旗下,兩個賊將賀吉、縻貹恐怕錢振鵬有失,一齊出馬,棍斧齊來,前去夾攻翼景。宋軍門旗下,惱犯了兩員小將,都是一般打扮,各執一支長矛,搶出馬來,乃是翼景之子翼鼓淵、翼鼓飛。六員虎將,三對兒在陣前廝殺。眼看勝負難分,郭矸、陳贇也各持兵器,都上馬出陣各自去助力廝殺。賀吉、郭矸力戰翼鼓淵,不過二十合,翼鼓淵難以招架,賀吉挺水火棍上前,打著翼鼓淵左腿。翼鼓淵狂吼一聲,跌倒馬下。郭矸就地一旋大刀,翼鼓淵頭顱滾落,血流五步,南軍大振。那頭縻貹攪住翼鼓飛奮勇而鬥,三十合之上,縻貹神威愈奮,忽地擺開大斧,就勢賣進左手,抓住翼鼓飛胸前甲胄,儘力一拖,扔在地上。陣雲中辛興宗急把馬一拍,提丈八蛇矛前來搭救。縻貹馬快一步,辛興宗到時,早見縻貹一斧將翼鼓飛砍死在地。隻得順送一矛,刺殺了郭矸。翼景又同錢振鵬、陳贇交鋒未定,眼看戰事不利,兩軍各自上前混殺一陣,自是折了部分兵馬,便是各鳴金收兵,劉延慶自收兵回營中去,金節也是帶兵撤回城中去了。
隻說劉延慶折了些人馬,引軍回見童貫,訴說常州戰事不利,折損戰將,伏地請罪。翼景因二子一陣皆亡,更是捶胸頓足,痛不欲生。童貫道:“常州兵精糧足,將軍麾下不過八千人馬,尚可力敵賊軍萬眾,斬得賊將郭矸,輸贏勝敗,不過乃兵家常事。人之生死,更為前塵分定,不足為怪。此也當是兩個將軍祿絕之日,以致如此。將軍無需怪責己身,且言戰事為佳,兩位亡將身後之事,本帥自會料理,不必掛念。”劉延慶謝恩,起身入座。童貫命人刻了翼鼓飛、翼鼓淵棺木屍身,設豬牛羊三牲,郭矸首級置於白旗之下,望空祭祀二將。此舉深受軍中眾將讚譽,無不心懷恩愧於童貫,隻待為其誓死效力,有詩為證:
勝敗雖乃兵家事,自古先乃得心始。
誆奈童貫巧舌簧,臨危渙散效司馬。
且說童貫率眾祭祀完二翼,卻見帳前轉過王瑾,便說道:“賢相,王瑾觀這常州地勢險要,強攻必非上策首選,可否容王瑾十日時限,設造神機,尋巧破城。”童貫道:“王師之事,那堪耽擱。然你既有好計策,便先且說來一聽。”王瑾道:“王瑾嘗從京城工匠張謙處見過兩個舶來西洋攻城神兵利器,有幸圖紙尚隨身攜帶,今番正用此處,十日便可得,古籍有載,凡此二物出時,必可破城。”童貫聽了,沉思一陣,就道:“既是如此,你便留於營中攜百名工匠造此神器。”王瑾道:“謝恩相。”這頭童貫又點選劉延慶、段鵬舉、折可存、劉光世四員勇將,率領五千死士兵,繼續挺進常州。
隻說金節等人返還常州,祭祀亡將,才過一日。就聽得報道:“城下有五千步軍打城,認旗上寫道,為頭的是大將劉延慶。”許定道:“這廝上回吃我等殺了大敗,隻僥幸害了郭將軍,今番竟敢來此攻城,必是有所備防。不可大意。”卻見一人嚷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他甚麼?且待俺再殺他一陣。”許定看時,正是錢振鵬,便道:“哥哥不可輕出,倘或失利,事不濟矣!”錢振鵬怒道:“俺今日誓要同宋兵一決勝負,生死之外,絕無萎疑。”許定無奈,隻得遣陳贇一同前去相幫,兩個勇將各取了兵器上馬,帶領五千馬步兵出城迎敵。那頭劉延慶、段鵬舉、折可存、劉光世見了,便把五千死士一字兒擺開,劉延慶正當其中,手搦一口金背大砍刀,立在陣前,是為主將。段鵬舉挺著一根雪花镔鐵齊眉棍,隨於側首,以做副將。折可存、劉光世兩個,各人跨騎良馬,身穿金甲,手握長槍,伺機而動,隻待接應。那五千死士兵全身各披前後掩心鐵甲,猶如鐵壁銅牆,威風凜凜,龍驚虎懼。
錢振鵬、陳贇也是統著五千軍馬,靠城排開。陳贇先出得陣來,段鵬舉也不打話,挺起手中鐵棒,直搶過對陣去。劉延慶眼見段鵬舉奮勇殺向對陣,急呼折可存、劉光世二人駕馬馭兵,便去策應。三個虎將領精兵殺過對陣。錢振鵬、陳贇吃了一驚,陳贇措手不及,急待回馬,那段鵬舉一棍早是飛來,陳贇措手不及,早是那一計鐵棍攮入戰馬脖頸,陳贇一下栽落在地,不及起身,段鵬舉一棍打落下,血花飛濺,人心大驚。錢振鵬大怒,舞刀出陣。劉延慶見來得生猛,使起大刀,親自出陣敵住。鬥到三十回合上,錢振鵬早是招架不住,全憑腹中一口火氣死撐,劉光世見父親殺不得錢振鵬,連忙駕馬趕來,叫道:“爹爹少歇,看孩兒拿這賊。”劉延慶聽時,登時氣力百倍,揮起一刀,將錢振鵬連頭帶肩,砍為兩段。
賊兵一見主帥將死,人人嚇得三魂飛天,七魄遁地,四個英雄早是殺紅眼眸,一為同僚報仇雪恨,二為國家勇戰勁敵。全在陣裡隻顧亂殺南軍,不問天地,不道良善。殺得這五千馬步軍不足半數退入城去。城上擂木炮石,早打下來,把著官兵賊兵都是打死不少,劉延慶看這城池斷非一時可以攻打,便是傳令兵士用竹竿挑起錢振鵬、陳贇兩個首級,鳴金收兵,返還大營。眾人提著錢振鵬、陳贇兩個首級,牽著錢振鵬的卷毛赤兔馬,才到營中。童貫見了已是大喜,便命營中放倒白旗,賞了劉延慶、段鵬舉、折可存、劉光世四人,便進兵到常州城下,隻把常州半麵圍住,隻待王瑾神兵利器問世攻打。
且說許定又見城中良將殞身,心中驚慌,便是退開左右,叫來好友金節,又教人上城看時,果見宋國軍馬三麵圍住常州,儘在城下擂鼓搖旗,呐喊搦戰。許定叫闕翥、翁飛二將先且各上城帶兵守護。自家又鑽入後堂之中同金節商議,二人相顧無言,緩緩許定方才顫聲道:“金節兄,如今大勢已去了,我們二人該做何打算?”金節也是搖頭,好一陣歎息,言道:“為今之計,隻有投降,方可得一條生路。”許定大怒道:“金節兄你今日怎可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語,聖公之恩,豈可這般舍棄。”金節道:“你我本就為宋朝舊吏,不過是因草頭皇帝那賊兵所逼,何苦如此執迷不悟。”許定厲聲道:“我們皆乃聖公宏福方可苟全性命於亂世,又得如此官職,今日怎可將個人之私,而置聖公之恩於不顧,金節兄你要做那叛國投敵的賊便去,俺許定自留城中與那宋兵一決生死,他日黃泉路上見,莫怪我不念舊情。”說罷,許定自是氣呼呼的走了,金節見此,也隻得長聲歎口氣,自返還家中去了。誰料那許定雖是嘴上義正詞嚴,心內卻是一陣發怵,自欲棄城逃走,便返回家中打點金銀細軟,隻待城破之時叫眾將率兵抵禦,以便自家好逃,正所謂虎豹不堪騎,人心隔肚皮,便是如此,不在話下。
且說守將金節回到自己家中,並不卸去一身戎甲裝,先是洗米煮飯,又至灶台邊上搗藥攪湯,拌入粥中,盛了一碗,端入屋中,其妻秦玉蘭躺於臥榻之上,咳喘連連,見金節歸家,欲要起身,不想兩臂根本無力,眼看要倒,金節連忙扶住,歎道:“娘子你本就有病在身,莫要起來,免得傷著身子,家中之事交與我便好。”秦玉蘭泣涕漣漣道:“皆是我這一副病體,連累丈夫。”原來這金節原是宋軍舊部,隻因方臘賊兵來時發妻秦玉蘭臥病在床,不得遠走,故而金節隻得迫於降賊,屢立戰功,換得賞賜,療買湯藥,以便救治自家愛妻。平日雖與錢振鵬等人友善,卻是不得深交,每日軍事尚畢,便是返還家中看護,絕無閒耍娛樂之事纏身。金節道:“如今宋兵圍住城池,三麵攻擊。我等城中糧食缺少,不經久困。倘或打破城池,我等那時皆為刀下之鬼。”秦玉蘭答道:“即是如此,夫君何不棄暗投明,歸順官府。”金節道:“娘子你有病在身,若是出逃,怎可受此折騰,我金節寧可戰死沙場,也不可棄娘子你於不顧。”秦玉蘭歎息一陣,不知何言所答,忽然道:“我今日卻想吃那後街張家鋪子的炊餅,夫君可去買一些來。”金節道:“娘子既是想要,我自去給你買來,且稍午睡半晌,我便歸來了。”秦玉蘭笑道:“夫君慢行。”眼看金節出門去了,秦玉蘭吃力起身,淚如泉湧,哭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分離在今夕,願我夫君吉。”秦玉蘭自床上取下一條白綾,費力掛於橫梁之上,兩腳踩著床榻,把著玉頸套於其中,再哭道:“夫君不可再因我受一世罵名,今我以此與夫君永彆矣,隻望悠悠老天,庇佑我夫君一生平安,脫離苦海,求他歸順討逆,再不受我拖累矣!”說罷,秦玉蘭兩腳用力一蹬,晃晃悠懸掛這房中了,適逢金節剛買著炊餅,忽覺自家心神不寧,連忙往家中跑,一下撞開房門,卻見自家愛妻已於房中懸梁自儘了。金節連忙取下秦玉蘭,卻早已咽氣,金節一人於房中懷抱愛妻屍身嚎哭不止,一刻方停。金節知曉愛妻死諫之意,安葬了秦玉蘭於後院共栽合歡花叢中,又是哭了一場,待到夜深人靜時,金節獨自一人,懸綆城外,趁著夜色,逃出城奔官大營去了,黃海荻蕤散人嘗有詩歎曰:
城破夫妻同災死,不如妾獨歸頑冥。
了無牽掛助夫歸,一息可以行一裡。
自古情愛同林鳥,禍難臨頭各自飛。
感慨玉蘭身懸梁,身死猶存情義惘。
自古男兒薄情郎,杜鵑聲裡香魂暮。
卻有金節糟糠念,寧願同死不孤身。
失身降賊為湯藥,換得愛妻病解存。
今番生死臨彆日,求夫何處斜陽昏。
天生女子遇薄幸,隻求夫君得終老。
古中兵災幸幾人,卻幸烏鳶啄不早。
巧買炊餅雖托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儘,此情延延無絕期。
且說金節一路逃奔出城外,恰巧與營中兩個軍校撞見了,隨即使偏去報知王瑾,王瑾聽了大為驚喜,火速帶著金節跑至童貫帳中。童貫正點著明燭,與那軍師參謀李光裕在帳裡議事。王瑾便帶著金節走入帳中告知二人。李光裕看了大喜,便傳令叫三寨中知會。童貫見這金節出城歸降,心中也甚歡喜,當即就賞賜金節金銀段匹,鞍馬酒禮。又問道:“不知將軍可知城中底細何如?”金節道:“城中尚有幾員驍將,且地勢險要,一時也難攻打,不過糧食已是緊缺,賢相何不忍耐數日也,便可成事。”童貫稱是,便叫人帶下金節,升做偏將,留於軍前聽用。
且說城中自金節去後,人心思變,不過兩日,許定便也使個巧話,哄那賀吉、縻貹、闕翥、翁飛四人仍舊死命據守常州城,自家卻卷上那家中金銀細軟,亦是趁著夜色,喬裝繞後門出城去了。日子最快,不覺也是到了十日之約最終之日,童貫正欲升帳議事,探討強攻常州之策,剛要差人去請王瑾,不多時,就聽得帳外輪鳴轂響,原是王瑾手下人駕了三輛鬼怪戰車進來。童貫並著營中眾將起身觀看,隻見那戰車平地湧起四丈多餘高,一層正底猶如一座鏤空磚石,八個石輪安置車底,後方配置十六個精明兒郎緊緊跟隨,以做替補。戰車正麵刻作一巨獸頭麵,端的是吞天蝕地神鬼驚,鯤咽鯨吸龍虎愁。油漆畫成五彩顏色,兩隻灶口一般大小眼睛,直通車內的二層,便當作兩個炮眼;巨口開張,底下一層的十六個軍士俱在口內,中間突出一根實心滾圓撞城木,牛革蔽左右,置板如平地。兩邊各有四條鐵鏈拴掛頂榫之上,左右自出數根粗撞棍,供那十來個兵士拖放,前端自有五麵蠻盾斜靠上端,遮擋箭雨,保護車下兒郎,又教八名虎狼兵士身披厚鐵甲,頭戴堅鐵帽,一手抬舉八尺巨靈盾,一手高握鋸齒狼牙棒。在那撞柱兩側防護,近身搏殺。二層通眼,內置八杆鳥槍火銃。兩側各有以鐵水灌焊四尊鳥嘴袖珍石炮,發射石彈,這炮身長有八尺,鏇木、打眼、絞鏍旋、鑄彈皆從底座所出,後裝有一汽爐,中盛水而下熾炭,以作氣柄,推送彈子。如此僅一枚火炮威力足可增長十倍之多,著空地上演練,一炮威力如狼入羊群,端的是個逆天殺器。眾人皆是一聲喝彩,不光速率極佳,那石彈前端早被打磨一環,又加銅皮包裹,內含鉛鋅,再經打磨,芯皮外露,殺生害靈,無惡不作。正頂觀樓之中,一人居坐其內,披發仗劍,背負羽旗,各有數十號人挾機弩毒矢,暗藏三層碉樓之中,不露半身,隻展一拳之孔,用以觀望前情。如此機巧,隻如固若金湯鐵桶一般,堪稱逆天殺器。王瑾便將此車稱作火弩攻城車。
又有兵士抬來水路數艘舟船,身長如蛟,細若窄巷,恰可容一人於船上,每船各置火炮一枚,此炮卻是不可小覷,其炮管修長漆黑,膛口不過碗蓋大小,純精鐵打造而成,三圍一叚,炮彈卻有名堂,那炮彈雖也是鉛石外殼,裡邊卻是裝了硫磺、硝石、川烏、巴豆、金草等無數煙火毒物,常州地勢雖巧,卻獨有此條婉轉清溪卡在城外,由此投擲,必然得手,但凡火彈落地,城中必當瘟疫毒火一並橫行,便是正門不破,城中軍民不消三日,也當儘數為黃泉亡魂。如此狠毒殺器,王瑾便將此炮舟稱作金殳蛟舟炮。
當下童貫看了此種神器大喜過望,重賞了王瑾,便命三軍於寨中備好投石車、雲梯,鐵臂弩,攻城車,撞城器這一眾攻城器械,三軍各配一輛火弩攻城車,隻待號令一下一齊攻城,又調百十名精壯兒郎,駕駛金殳蛟舟炮於常州城外白蕩河上架好炮位,伺機而動。
且說賀吉、縻貹、闕翥、翁飛在常州城中,日日提心守禦,真是目不交睫,衣不解帶。所幸城中錢糧器械,通盤計算,還可支持兩月有餘,略為放心,許定又言自家在府中參考軍機,不得打擾。眼下三人皆因連日堅守,已有些許疲累,兩眼微微要閉,卻猛然聽得有人大呼,“起火了!”賀吉急忙下城一看,隻見無數枚燃燒火彈不知何處自外投來,彈石落地,煙霧彌漫,烈火橫飛,臭氣熏天,毒殺軍民百姓無數。城上軍士又是大呼道:“官兵來攻城了!”整個常州府內上下大亂一片。闕翥、翁飛更顧不得去尋許定等人身影,連忙各自彈壓軍心,休得驚亂。賀吉連忙叫城上南兵萬箭齊發,落石狂砸,全然不濟事。忽然見城外官兵推來數輛投機弩炮,中有一輛火弩攻城車,端的駭殺眾人,箭雨那能穿透,猛可地兩側炮管一陣晃動,四周隻聽震天動地一陣霹靂聲響,房舍屋宇,磚瓦椽木,儘行騰空拔起,黑焰障天,那城中早已一片毒煙火海,鉛彈落時,城牆碎角,那火弩攻城車早是開至城下,並著無數撞城車猛一擊去,城牆大門霎時垮塌,城上賊兵隻如霧靄雨點,落屍廢墟。
賀吉、縻貹、闕翥、翁飛驚得不知所為,四門官軍早已呐喊入城。那闕翥眼看官兵攻入,那裡去顧自家兄弟翁飛,隻是要逃出門,就見陳翥、周信二將已是率眾殺入。霎時官兵圍滿亂石堆上,見有賊兵,立即砍殺。陳翥、周信一齊持軍器來戰闕翥,闕翥情知不是頭,欲待逃去,早被陳翥一刀邀住,不得脫身。闕翥隻得轉身廝鬥,不防周信早已殺到背後,一斧由背劈入,貫穿其心,闕翥撲翻於地,立時斃命。眾兵急忙上前取了首級。陳翥、周信便領兵進城去了。
那翁飛言見城中火發,儘是毒煙瘴氣,吸入口鼻隻覺如火在焚,急忙帶兵殺出條路,城牆已無,唯有官兵湧入城中痛殺百姓,血流成河。翁飛急忙下城,保著百十來名百姓,自那街道上殺開條血路。官兵大將折可存早是提槍攔住翁飛便鬥,身後官兵趁勢搶掠婦女,搜奪金銀。翁飛戰不數合,手腳早已憊軟。連忙駕馬要逃,早被身後小將韓世忠看清,手取一副弓弩,張弓搭箭,對準翁飛,猛然鬆手,那一箭正中翁飛後心窩,翁飛啊呀一聲,殞命於此。所部賊兵早已殺儘,百姓儘數血洗。折可存、韓世忠便取了翁飛首級,領兵進城去了。那賀吉、縻貹本是見翁飛、闕翥去彈壓軍心,自家便領軍士奮勇抵抗。不想隻如螳臂當車,眼看城牆垮塌,賊中愈亂,軍心愈驚,先鋒大將辛興宗早已當先搶入城中,楊惟忠、馬公直、趙明、趙許一齊隨後殺上。兩個再不及招呼眾兵,急忙逃入城下亂石堆中覓尋出路。馬公直、趙許便統兵在街上肆殺氓賊,不辨好歹,皆是處死。城上青天烏雲遮眼,城下軍民血骨成山。楊惟忠、趙明便去追趕賀吉。追至一間窄巷裡,賀吉眼見退無可退,隻得迎住趙明展開巷戰。尚不到二十來合,卻見楊惟忠自那窄巷中猛然鑽出,一槍搠去,賀吉翻身落馬,趙明急忙上前一刀取了賀吉首級。縻貹見時,不擇路地殺將去,卻正撞著辛興猛、辛興烈兩個官將。縻貹掄斧酣戰,怎奈一者心慌誌急,二來孤掌難鳴,奮力鬥過五十合,端的支持不住,吃辛氏兄弟窺定破綻,雙劍齊施,砍於馬下,亂軍中馬踏身亡。
卻說王瑾得了賞,便回至己營中,看著那賞賜的許多金珠,禁不住的高興。不由得摸著那圖紙自言道:“葉兄、葉兄,你當真是我的好哥哥也!先在揚州為我探得消息,後留得此圖成就我常州之名,連全我兩件功勳。我有今日,全仗你也!”原來那葉春自幼便好工木機巧,苦研器械機關之術,五年前思得這兩件神器,因王瑾是至交,便隻交與他看了,王瑾也道此是利器,暗記於心。那日一聞葉春身死,見過童貫後便徑奔葉春處,翻找出這兩件圖來,自己收了,此次攻常州,便拿出來,隻說是在京城所見。正思量間,忽聽官兵破城,便思量著也入城擄掠一番,遂奔出帳外,乘了一匹馬,徑奔常州城去,無一時便入得城來,那城中果是一番亂像,但見:
煙迷城市,火燎樓台。屍骸遍地,無妄兵災。毒煙衝天,瘴氣迷離。千門萬戶受災危,三市六街遭患難。鼇山倒塌,紅光影裡碎琉璃;屋宇崩摧,烈焰火中燒翡翠。前街傀儡,顧不得麵是背非;後巷清音,儘丟壞龍笙鳳管。班毛老子,猖狂燎儘白髭須;綠發兒郎,奔走不收華蓋傘。耍和尚燒得頭焦額爛,麻婆子趕得屁滾尿流。踏竹馬的暗中刀槍,舞鮑老的難免刃槊。如花仕女,人叢中金墜玉崩;玩景佳人,片時間星飛雲散。瓦礫藏埋金萬斛,樓台變作祝融墟。可惜千年古城池,翻成一片活地獄。
那王瑾一麵領人清理戰場,一麵正欲帶人去尋那百姓家中財寶,卻聽得一稚嫩童音叫一聲,“爹爹!”王瑾猛然一驚,轉頭看去,就見得一垂髫小兒,衣著錦繡,正盤盤走來,正乃王瑾幼子王堼常,年方七歲,原來王瑾此番出征,也將自家幼子帶在身邊,卻才出來時,王堼常正是熟睡之中,王瑾便未相擾,不想王瑾前腳剛走,王堼常稍後便是轉醒。醒來卻不見自家父親,便四處亂找,懵懵撞撞竟走到此間來!
王瑾見時,連忙驚叫道:“常兒快快回營去,休來此地!”不想話音剛落就見得那王堼常頭頂一塊橫梁木恰被火燒斷,帶落一片瓦礫灰石,正中王堼常頭頂,活埋於此,王瑾失心瘋般撲上前去,不顧石礫滾燙,赤手去挖,直至血滿雙手,獨自一人捧著自家愛子屍身坐地嚎哭不已,有詩為證:
重過閶門萬事非,毒計到頭孰自歸。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這邊王瑾天理報應暫且不題,且說常州城府既遭毀於一旦,城中百姓自也如若血洗,再無賊寇餘孽,唯有斷壁殘垣,傷心慘目,耳不忍聞。童貫叫大軍清出街口通路,百姓賊兵屍身俱挖坑掩埋,步入府衙,童貫當坐主位之上,趙明獻出賀吉首級,辛興猛、辛興烈獻出縻貹首級,折可存、韓世忠獻出翁飛首級,陳翥、周信獻出闕翥首級。童貫一一予以點賞。卻見王瑾自座上神情恍惚,猶如癡傻一般,一問緣由,方知其幼子不幸身死城中,童貫灑淚道:“賊禍漫及江南十三州,良逼作莠,殘害庶民,天兵到處,上報國君,下安黎稷,今番不想竟折殺王軍士垂髫幼子,道夫必當將常州群賊瀝血祭天,以告在天之靈,更明天下萬民,倒行逆施者,雖遠必誅,謹以炯戒!”眾將齊起坐道:“樞相明斷!”便將王堼常厚葬白水岸邊,建座好墓,又置賊將首級以為豬牛羊三牲,王瑾自捧濁酒一甕,獨身一人坐於墳前,暗自神傷。葉進見他如此,心下也自感傷,暫且不題。
且說這頭常州已被官兵攻陷,童貫便教張榜安民,正發令間,軍士來報:“高太尉遣使求見恩相,有宣州戰況稟報。”童貫聽時,忙教請了進來,須臾隻見來使進帳,乃是聞煥顏,上前拜見過了,便道:“托聖上洪福、恩相虎威,高太尉已複宣州,特遣小將報捷獻俘於恩相。”言訖捧上文書。童貫聽時,不由一驚,暗道前日聽得內報,宣州城堅難破,以高俅部下人馬,竟破得這等快,慌取過戰報來讀。
原來那日兩路分兵已畢,高俅便統兵西進,行了幾日,到得宣州城下,鐵排營眾人已先在那裡候著了,鐵平拜見了,高俅便點問兵馬戰器,一一看過。原來此營為太祖時侍衛步軍都指揮使黨進所創,乃是禁軍宿營,昔年太宗皇帝北征太原城,此營奮勇爭先,力破西南羊馬城,迫降漢宣徽使範超,一戰成功。而後高梁河之役,王師敗績,惟此營全然不亂,結陣如鐵,徐徐而退,朝野上下甚為奇之。然太宗皇帝因此番敗績,心下氣惱,全然不賞。真宗繼位,以其強硬之風,賜名“鐵排”,為禁軍常備,而後人眾雖多經改易,其名猶傳至今日。當下高俅見其軍容嚴整,心下甚喜,便傳令次日進兵。
卻說宣州城內,乃是大都督家餘慶駐守,這家餘慶原是歙州治下績溪縣縣令,雖是文士出身,武藝亦頗不弱。因見治下百姓深受花石綱之苦,故而響應方臘起事,受宣州大都督之職。部下共是六員將佐:魯安、李韶、韓明、杜敬臣、潘濬、程勝祖,俱是歙州、睦州兩處人士。那家餘慶聽聞揚州、潤州失陷,雲天彪死於非命諸事,便一麵置辦守城器械,發誓要與雲天彪等複仇。
這日家餘慶聽聞官軍臨城,便召集下將商議破敵之術,隻見一人站起叫道:“有甚怕處,隻憑俺這一把開山大斧,定教殺得他片甲不回。”家餘慶看時,乃是老將魯安,時年已六十餘歲矣。此人原是歙州兵馬都監,早年便與家餘慶相識。因不堪朝廷督運花石諸吏敲詐勒索,憤而辭官。方臘破歙州時,家餘慶聽聞此事,便遣人請出,用為將軍。當下家餘慶道:“老將軍既有此心,明日可先出一陣,且看勝負,再做計較。”又有參謀官李韶道:“前日程將軍與韓將軍所置機巧,俱已完備,若宋軍來時,定教他有來無回。”家餘慶便教魯安引潘濬、杜敬臣二將,來日出城對敵,韓明、程勝祖留駐城中,專司機關暗器,隻待官軍入來。
次日,高俅親統大軍叫陣,那邊魯安使一柄大斧出馬。高俅見是一員老將,便教王煥出馬相迎。兩個鬥了三十餘合,勝負不分。官軍陣上王煥副將袁通見狀,挺槍出陣,對陣上杜敬臣挺一杆蛇矛搶出接住;那邊翟明亦拍馬搖槍而來,敵住潘濬。六人六馬,攪作一團,兩陣喊聲不絕。又戰了無數回合,高俅見還勝不得,便教喚項元鎮上來,教他暗放冷箭,那項元鎮領命,暗暗綽弓在手,覷著魯安較親,一箭發去,正中魯安馬眼,那馬負痛跳起,將魯安掀將下去,這邊王煥便將槍來刺,卻見魯安就地一滾,躲將開去,爬將起來便奔回陣去。那邊杜敬臣、潘濬見走了魯安,忙各舍了官將,撥馬而回。南軍呐喊一聲,便棄了陣勢,一道兒奔回城去了。
高俅心下大喜,眾將亦都要奪城見頭功。便當即把令旗一揮,大軍如潮水般掩殺過去。不想城上早有準備,家餘慶、李韶於城頭督戰,左邊是韓明引五百重器兵,右邊是程勝祖引五百弓箭手,各自施放器械。趕到城門邊上,城上首先飛下一片磨扇來,正中官軍一員將弁身上,翻筋鬥墜下馬去。那將不是彆人,正是慕容知府所部青州團練使莫天雄。三軍俱不曾見過這等器械,原來那磨扇乃是戰國時魯班首創,共是上下兩扇,圓形有齒。下扇齒麵正中裝有磨心,上扇齒麵核心有孔,又附有一推把。舊時農人碾磨五穀,上扇翻轉如飛,下扇卻是不動,隻消幾磨下去,那穀子無有不被碾碎的。那韓明又是莊家田戶出身,兩臂有水牛般力氣,有時怒起,擎起那磨扇便望空中擲去,直砸出地上數寸深坑。李韶見了,靈機一動,便與家餘慶商議,將磨扇加以改造,用於沙場,今日交鋒,正好用上。再看莫天雄時,一條手臂已吃那磨扇攪斷,又有一巨石從城頭落下,砸斷了脊梁,吐血而死。眾軍大驚,正待退時,卻見一人大喝道:“我等下江南,未嘗見大功,今日賊兵傷我袍澤,不破此城,誓不回兵。”便揮著狼牙棒徑衝上去。眾人看時,乃是丁義,不由心下一振,複又衝將上去,漸漸湧到城下,磨扇已是打不著了。李韶見時,急令放箭。驀地弓弦聲響,天空昏暗,城上箭已然如雨點一般射下來。那箭均由強弩所發,穿盔破甲尚屬尋常,官軍縱是有十分英雄,也躲不得這般的箭矢。慌亂中軍士死傷了無數,卻是幸得龔宙、王進先各引牌隊,上前遮蓋,眾將雖各中數箭,不致重傷。霎時間,又是一波箭雨,這箭矢卻是藥箭,不比尋常,若是人中得,非死即昏。眾軍不禁心膽俱裂,死傷枕藉。隻得死命突圍,落荒而走。隻有丁義,猶自要殺,這邊朱星見他殺昏了頭,急又複折回來,拚死扯住,一手揮刀擋箭,死命方將他護了出去。
高俅回來點軍時,折了二千。又有王煥副將翟明,亂軍中被藥箭射中而亡。聞煥章道:“來日可再掿戰一番,若他不出時,再作計較。”高俅依計,便教將尋回的莫天雄、翟明二將屍首安葬了,隻待明日,暫且不題。
卻說魯安三人敗回城去,家餘慶引眾將官接著。魯安怒道:“這廝們好生可惡,竟放冷箭傷人,今日卻折了銳氣。”家餘慶道:“老將軍不必動氣,今日雖陣前失利,卻不曾折了將佐,反傷了宋軍無數兵將,此是勝仗,當道喜才是。”魯安道:“且待明日再出陣去,誓要殺他幾個。”家餘慶急道:“老將軍不可。今日出戰,便爭些遭了暗算,若再出時,恐有不利。諒我宣州機巧遍布,隻消死守,定教宋軍片甲不回。”魯安道:“不殺得幾個宋將來,如何出得了這口鳥氣。”家餘慶苦勸不住,隻得應了。當下便教去養馬處,另選一匹新到好馬與魯安。當日無事。
且說次日辰牌時分,家餘慶方才升堂,正計點官吏時,忽然兵卒來報:“宋軍又來挑戰。”家餘慶便傳令依前令排陣。當下魯安便披掛了,手掿大斧,坐下那匹新到好馬,引著杜敬臣、潘濬,出城迎戰。高俅見時,便對鐵平道:“這廝好生了得,昨日王老將軍都勝不得他。”鐵平道:“此番非朱將軍不可敵他。”高俅又問聞煥章,聞煥章卻隻是默然不語。高俅就令朱星出戰。那朱星橫著一口雁翎刀出陣,魯安見他身長九尺,麵如鍋底,威風凜凜,渾如一座大鐵塔。便大喝道:“兀那黑塔,我來要爾命!”揮起大斧,徑衝將來。朱星看他輕視自己,不由大怒,使刀迎住廝殺。兩個大鬥起來。若論本事,魯安本非朱星敵手,隻是心中拚著一口氣,不由得自猛了三分,竟也鬥到三十餘合還不分勝負。高俅見時,心中越發慌了,忙問鐵平道:“以朱將軍本事,如何竟這時還勝不得?”鐵平道:“想來今日手涼了,折了銳氣,如今隻好遣人替他回來。再作計較。”聞煥章亦道:“先前太尉問我此人怎地,卻幸得我不曾說。若說了多時,卻也似此不好使,反是不美。似這等費力,竟鬥了三十餘合。先前王老將軍尚且鬥了更久,這番換了卻好,不惟一人之力,方是正道。”高俅聽時,便道:“既是如此,便差那個去來?”鐵平道:“便差劉福去好,此人人若其名,當真是有福之人,從前相抵不下時,便教他出陣,每每成功,曆來如此。”高俅便揮動令旗,下令換將,那劉福舉著一把三十斤重鐵瓜錘出陣,替下朱星。魯安見狀,舞斧來迎。看官聽說,劉福武藝原不及魯安,為是魯安坐騎不慣,因此尚且能夠招架得住。鬥了二十合,劉福一錘當頭而來,吃魯安閃過,左手挾住錘柄,右手舉斧望劉福腰胯便劈。劉福忙側身一閃,便撇了鐵錘,雙手把魯安和斧連臂膊隻一拖,卻拖不動。兩個都是有力之將,攪做一塊,在馬上你扯我奪,坐下馬轉燈也似盤旋。也是上天庇佑劉福,魯安的馬前蹄先打一前失,就將魯安掀將下去,跌得發昏。原來這馬原是本處一個戲班耍子之用,數日前為南軍強擄為戰馬,雖是膘肥體壯,卻不曾見過這等陣仗。鬥了這多時,早已疲乏,故而有此閃失。劉福見時,心下大喜,忙將鐵錘照頭砸下,登時腦漿迸裂,死於地下。可憐一員能征慣戰的老將軍,今日命喪於劉福之手。
官軍望見劉福斬了魯安,登時鼓躁起來。高俅亦是大喜,揮動令旗,便令大軍掩殺過去。杜敬臣、潘濬見魯安身死,登時心膽俱裂,隻得勉強迎敵。當先有節度使韓存保,挺戟便刺,杜敬臣措手不及,吃韓存保一戟刺於馬下,複一下梟了首級。潘濬正待走時,那節度使張開槍隨馬到,把潘濬挑下馬去,後麵莊邁、荀豫軍器齊落,早結果了性命。官軍大振,複又殺奔城下去。李韶急令機關齊發。高俅見時,忙教收兵。回營計點人馬,又折了幾百,方知南軍器械厲害,無計可施,隻叫得苦。鐵平上前道:“太尉不必這等喪氣,這一戰斬得三員賊將,已令家賊喪膽。所懼者無非那磨扇箭矢,而今可遣人潛入城去暗探一番,摸知備細,就有計較。”高俅道:“此事十分凶險,不知帳下哪個肯與我去走這一遭?”一旁早閃出一個女子道:“小將願往。”高俅看時,乃是聞煥顏,便道:“這等事你去最好,務要將那機關部置儘都探清了。”聞煥顏領命去了。
這日夜間,聞煥顏把塊黑紗遮了臉,潛至宣州東關女牆下,揀個低矮處伏了,聽著巡城的兵士動靜去的遠了,便放起一個飛爪,暗暗爬將上去,無一時便到得城上,隻伏著女牆邊上。須臾,便見一隊巡城兵士過來,煥顏看著隊尾的一個,飛撲將去,一把扯過來,一手掩住嘴,一手掣出短刀來,一刀便結果了性命。把屍體就貼身取出一個麻袋藏了,貼著城牆扔將城外去了。便穿了那號衣,裹了紅布,便繞著城走將去,隻做巡城狀。隻見城頭高處擺著那許多磨扇,俱是用鐵鏈拴住,外頭連著絞車,都放在牆邊。聞煥顏見時,暗去身邊摸出一柄小鋸來,將那絞車把手都鋸出縫來,正待走時,忽地一轉念道:“前日那箭上,乃是塗了藥的。卻不知那藥又在何處,且再去一探。”便複走將去,須臾行到南城地方,忽然腳下一空,幾乎跌下去。聞煥顏慌扒住牆壁,死命爬將上來。再看時,原是地上有一洞,邊上又有一絞車,那繩索順著那洞徑通到下麵去。聞煥顏見時,不由得暗暗稱奇。便攀著那繩索,徑縋下去,無一時便到得底處。隻見卻見一個庫房,裡麵排著許多大桶。聞煥顏上前看時,正是那箭上毒藥。更有許多硫磺硝藥引火之物,儘都堆著。原來此處乃是宣州軍械重地,南軍守城所用器械,儘在此存著。待官軍攻城時,便用絞車絞上去用。
卻說聞煥顏探知這等備細,不由暗喜道:“這番大事濟矣!”遂又順著那繩爬上城頭去,回至東關,縋下城去,徑回營中見了高俅,報說城中如此如此,高俅大喜,重賞煥顏,便教喚聞煥章前來商議,聞煥章道:“既是南城有個火器庫房時,我卻有一計,定破宣州。可使人於營中掘坑道,徑至城下,放置煙火藥料,一時擊發,引著那庫中煙火,定將城牆破開。則宣州可一鼓而下。”高俅喜道:“此計大妙。”當下就教擂鼓聚將,說知備細。有青州兵馬統製秦明,要為同僚複仇,自請前往。高俅便發了令箭,教秦明引三百掘子軍,分頭掘進,至南城藥庫。高俅親統大軍為外應,一舉擊破宣州。於是第二日官軍閉門不出,卻使眾軍就營中掘將起來。宣州城中把門賊兵見那官軍今日不來挑戰,卻隻是在營中掘土。慌去稟報家餘慶。李韶驚道:“此必是以掘子軍襲我城內,而今可於城內牆下繞城橫掘深溝,掘子軍自然無用矣。”家餘慶便教辦下去,不在話下。
卻說這日晚間,高俅正在帳中等待秦明消息時,忽然門外一個小卒進來報說掘子軍正掘進間,忽逢一道深塹擋住,不能前進。高俅忙問聞煥章計策,不想聞煥章卻是嗬嗬大笑道:“賊人中計也。隻道我等掘地襲城,故掘此深塹。卻不知我等原是帶了煙火藥料來。這一日來,並不曾見賊兵出城掘塹,定是在城內繞城而掘,似此看來,地道已至南城牆下,正是引火擊發之時。”高俅大喜,忙令先前那小卒傳令去訖,一麵點齊人馬到城前,靜待動靜。須臾,隻聽轟然一聲,恰似雷霆,隻見木石亂飛,夾著許多南兵屍首,紛紛落將下來。那宣州南城牆垮下一半。高俅見狀,心知事濟,便教擂起鼓來,並力攻城。霎時間喊聲大振,官軍四麵打城,慕容彥達取東門,鐵平取西門,卓運遠取北門,高俅親率那十節度使,自奔南城缺口。那家餘慶正在睡夢間,忽聽一聲霹靂,震得他幾乎從床上滾下,慌爬起來正待去看時,小卒來報南城垮塌,宋軍已進城了。家餘慶大驚,慌忙穿起衣服,奔出門去,隻見城中亂作一團,都道官軍來了。家餘慶正慌間,忽然前麵一員將趕到,乃是程勝祖,述說官軍掘地道炸垮南城之事,家餘慶隻得決計逃走。當下程勝祖保著家餘慶,趕至州衙,掀開一處地麵磚石,便露出暗道來。原來自家餘慶到任,便主持修築宣州機巧工事,這個暗道也是那時所築,而今便是用處了。當下兩個便棄了軍械盔甲,徑入暗道,逃生去了。暫且不題。
卻說韓明在東城,見官軍攻城,慌令發動磨扇。不想才一運動絞車,那盤輪便儘數斷裂,磨扇砸將下來,反將南軍砸死無數。城上一時大亂,官軍一發都爬上城來,南軍大潰,儘數逃散,那韓明見是如此,心中忿怒,徑至那磨扇前,使出神力,抱起來便向官軍砸去,砸死砸傷不計其數。官軍恐懼,一時都不敢上前。那韓明連砸了十數個磨扇,已是雙眼血紅,青筋暴突,看看抵不住了,這邊打頭的青州馬軍提轄陸凱見著,便叫道:“此賊氣力已竭,都與我衝上去拿住他!”官軍便一發湧將上去。卻見韓明大吼一聲,抱起一個磨扇,使儘氣力砸來,正中陸凱天靈,登時打得粉碎。自己卻也口噴鮮血,倒地而亡。官軍見時,一時都駭破了膽,多時猶無一人敢上前者。東門已破,那邊鐵排營諸將亦湧入西門去,那李韶奔到街口,招呼兵士抵擋官軍,卻聽殺聲大起,兵士儘都逃散。李韶見官軍殺近,一時慌的無法,忙拾起一張弓亂射將去,竟射中一人,翻身落馬。李韶正在欣喜,忽然一匹馬衝到近前,正是朱星,兜頭一刀,將李韶劈死在地。再說那被李韶射中之人,乃是劉福,那一箭正中咽喉,已是不活了。眾將見狀,落淚不止,隻得割了李韶首級,往州衙去了。
且說高俅進了州衙,計點人眾,朱星獻李韶首級,慕容彥達獻韓明首級,隻走了家餘慶、程勝祖兩個。官軍卻也折了陸凱、劉福兩個將官,高俅見時,不由歎道:“不想劉將軍有福之人,今日祿絕於此。”鐵平勸解道:“兵者本就是死生存亡之道,太尉不必太過哀傷。今日已得宣州,乃是大喜,可遣人往童樞密處報捷。”高俅聽時,便教賞了聞煥顏、鐵平、朱星、慕容彥達,又遣聞煥顏齎了書信,押送擒獲的許多兵卒,往童貫處報捷來。
卻說童貫覽罷戰報,心中不由大怒,發付聞煥顏下去休息,便教喚李光裕前來,說知高俅私截鐵排營之事。李光裕急道:“樞相不必動怒,他可行此事,我等亦可。今日來的那個女使,似是能人,可將她暫且扣下,日後必有用處。”童貫依計,便教喚聞煥顏前來,厚加慰勞,又道:“汝單闖宣州,立了這一大功,而後又送書至此,多有辛勞。不若且在此歇息一番,隨本相征進蘇州,另使人往宣州複信高太尉。”聞煥顏無方,隻得拜謝了,便留在童貫帳前聽令。童貫便傳令計點人馬,共有劉延慶等五十五員,即日興師,徑取蘇州,這一下,有分教:
以偽應偉,毀煞桃源仙境。
破釜沉舟,越走關山天塹。
正是:冷雨夜聽蕭蕭竹,不見民間疾苦聲。畢竟不知這蘇州之戰如何施展,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十三員南軍將佐:
邢政、郭矸、陳贇、錢振鵬、闕翥、翁飛、賀吉、縻貹、魯安、杜敬臣、潘濬、韓明、李韶
折了六員官軍將佐:
翼鼓淵、翼鼓飛、莫天雄、翟明、陸凱、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