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社稷依托讖元老,鴻儒談笑寄重兵。
賊火難撼江南水,猷合頌危苛矞荊。
虎帳嚴旁暮垂午,麒麟閣經肅拜庚。
天下蒼生憑保障,悠悠青史留芳名。
話說當時道君皇帝正待宣旨,忽然朝臣中一人出班相諫,道君皇帝看時,乃是諫議大夫李君一。這李君一是渭州華陰縣人氏,表字懷康,身長七尺有三,青麵黃皮朱紅唇,一雙杏子眼,開合如羽箭,兩分劍鋒俏眉,三寸細髯須垂,雖非十分俊美,卻也是浮白載筆,深心難揣。李君一每當上朝之際必當彈劾奸佞,克己奉公。下朝暇時又好品評文史,囊撰古今,故而又自號其乃介石道人。再說其出身官宦世家,因其大父李虎輔、先祖李鶴叟皆是先朝老臣,名聲在赫。李君一自幼便也是飽讀詩書,一心謀國,實乃當朝一個冷氈清官。又有因其生時睿星降吉,及至弱冠年歲便自可飽讀經書,養性修身,享譽郊野。後年殿試之上,朗朗開言,足令眾人心折;文詞義旗設色,寫得聲光奕奕,山嶽震動。竟有昔年漢末周郎風度,道君皇帝看後大為驚喜,便命伶人李龜年作曲《麒麟獻寶》傳唱京師,家喻戶曉,故而時人皆稱其為麒麟角李君一。有詩為證:
鴻儒傳經碣,機巧心魔湮。
三朝元老裔,諫言誅世奸。
奇謀人莫算,驅虎吞猷黿。
詭道麒麟角,英雄生淩軒。
當下上皇見李君一上奏,遂道:“愛卿有何高見?”李君一道:“方賊肆虐江南,旬年有餘,而今天兵征討,一乃捍我疆土,二乃揚我大宋龍武之威,不可小覷。然依微臣之意,陛下此番分遣京畿禁軍,六路官兵非乃上策。”上皇道:“允卿複言。”李君一道:“蕃兵久來武備廢弛,尚肯維係一方治安太平,若為征賊王師,則不堪此用。京畿禁軍顧衛我皇安危,亦不可輕而抽調。”上皇道:“既是如此,則依卿之意,是為何人可選。”李君一道:“戰陣之兵,貴精而驍,則河南河北,上黨太原,京北弘農,潁州汝南,中山安平,江夏零陵,雲中雁門,隴西漢陽,琅玡彭城,清河天水此十處節度使皆乃能征善戰之將,協同本部,酌此調用,正為適時。”上皇道:“善哉,則此南賊逆反,便可儘囑卿等鼎力而為矣。”遂儘數收回成命,改行李君一諫言之策,逐一照辦。
李君一又奏道:“太尉高俅麾下亦有無數精兵良將,也可調用,共立功勳,為國劃謀。”上皇道:“卿之舉用,必當勝可。”李君一道:“我皇聖明,然臣以為此番平叛聖上卻不可單享深宮之歡,而置我三軍於不顧。”上皇道:“愛卿之意,莫不是朕當仿效昔年真宗在位之時,禦駕親征否?”李君一道:“昔日黥布叛逆,漢高祖親征討賊;隗囂違抗,光武帝西伐逆反;曹魏明帝亦有親征禦駕,此皆為振奮三軍之舉,耀武揚威。聖上理應暫時親臨軍旅,假使將士得以借助天威,然陛下為乃萬民之君,不可輕舉妄動。”上皇道:“即是如此,愛卿之意當要如何?”李君一奏道:“武王伐紂,當先盟津誓師,勉勵王軍。踐土之盟,晉公亦先黃河大閱,方可成就春秋霸業。今番聖上既要揚我國威,亦當行此大舉。”天子欣然應允,便叫蔡京傳旨,於諸軍取齊後在禦教場上訓武觀兵,檢驗三軍,當即朝罷,李君一亦告退。
天子大喜,隨即降旨,拜東廳樞密使童貫為蕩寇大元帥,殿帥府太尉高俅為副元帥,賜予金印兵符,任從各處調選兵將,去征討江南方臘,擇日出師起行。官家宣罷聖旨,隨即退朝,眾官各散。童貫、高俅送太師到府。便喚中書省關房掾史,傳奉聖旨,定奪撥軍。
高太尉道:“前者有十節度使,多曾與國家建功,或征西夏、大遼,或伐安南、青唐羌等處,武藝精熟。請降指使,差撥為將。”當時蔡太師依允,便撥十道劄付文書,仰各各部領所屬精兵三萬,前赴東京取齊,聽候調用。那十個節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領軍三萬,克期並進。那十路軍馬?
第一路,風流明秀,威播乾坤,河南河北節度使,風流槍王煥,引副將袁通、翟明;
第二路,槍棒擅名,屈己待士,上黨太原節度使,章字號徐京,引副將陸厚宇、賈進;
第三路,勇悍狂俠,專犯忌諱,京北弘農節度使,獨行虎王文德,引副將莫琦、夏人英;
第四路,賑窮救急,聲價掀天,潁州汝南節度使,梅大郎梅展,引副將範傑、婁芳;
第五路,武藝超群,威儀出眾,中山安平節度使,開鋒槍張開,引副將莊邁、荀豫;
第六路,將門宗派,槍安寰宇,江夏零陵節度使,攔路虎楊溫,引副將楊震、楊沂中;
第七路,名震河西,聲聞夷夏,雲中雁門節度使,天將韓存保,引副將韓澤、韓瀅;
第八路,膽大心細,臨事巧變,隴西漢陽節度使,吠天犬李從吉,引副將馮琛、許猛;
第九路,霸王昆裔,勇邁絕倫,琅玡彭城節度使,神臂弓項元鎮,引副將項飛鵠、項飛瑩;
第十路,善遊豪俊,廣納英雄,清河天水節度使,荊南崗荊忠,引副將趙霸、荊超。
原來這十路軍馬,都是曾經訓練精兵,更兼這十節度使,舊日大都是在綠林叢中出身,後來受了招安,直做到許大官職,都是精銳勇猛之人,非是一時建了些少功名。當日中書省定了程限,發十道公文,要這十路軍馬如期都到東京,遲慢者,定依軍令處置。
卻說童貫受了天子拜命,徑到樞密院中,便到本衙,點起精兵馬、步各二萬,差樞密院八大總兵統率。那八員上將?乃是:
馬軍總兵射天狼李明
步軍總兵翻山虎段鵬舉
馬軍總兵賽彥章王義
步軍總兵花麵熊陳翥
馬軍總兵神槊手馬萬裡
步軍總兵鐵戟將吳秉彝
馬軍總兵摩雲雕周信
步軍總兵穿林獅韓天麟
又於京師禦林軍中選點驍騎軍四萬,於禦營中選四員大將,為左羽右翼。那四員?
乃是:
禦前飛龍大將三眼龍酆美
禦前飛虎大將金槍虎畢勝
禦前九門提督賽張飛蔣超
皇城兵馬總管金鐧將劉廷燦
這邊高俅亦起軍四萬,著四個殿帥府統製:黑金剛魏豹、鐵鞭鬱斌、賽周倉周成、禿發神仇鼇統領。更兼其帳前牙將極多,於內兩個心腹人:一個喚做黨世英,一個喚做黨世雄,弟兄二人見做統製官,頗有武藝,百十人近身不得,亦隨軍前往。當時恰有上黨太原節度使徐京進京述職,稟道:“徐某幼年遊曆江湖,使槍賣藥之時,曾與一人交遊。那人深通韜略,善曉兵機,有孫、吳之才調,諸葛之智謀,姓聞名煥章,見在東京城外安仁村教學。若得此人來為參謀,可以敵江南賊寇之詭計。”高太尉聽說,便差首將一員,齎帶段匹鞍馬,禮請這教村學秀才聞煥章,來為軍前參謀。這聞煥章有一妹,名喚聞煥顏,自幼便好攀岩赴險、捕猿彈雀,全不似女兒做派,又飽讀詩書,有些智謀。聽聞哥哥出山,亦要同往。聞煥章拗不過,隻得應了她。
又有八十萬禁軍龍猛、虎威、捧日、忠義四營都統趙燕謀、呂永泰、章洵、齊斡,這四個將軍,累建奇功,名聞海外,深通武藝,威鎮京師,去那四營內一個個選揀長身體健,腰細膀闊,山東、河北,能登山,慣赴水,那一等精銳軍漢,每營各有五千,一同進剿。
時朝廷方約女真攻契丹,取燕雲地,陝西勁兵多聚輦下,兵食皆已調習待命。適聞臘起,天子詔辛興宗、楊惟忠統熙河兵,劉鎮統涇原兵,楊可世、趙明統環慶兵,黃迪統鄜延兵,馬公直統秦鳳兵,翼景統河東兵,殿前副都指揮使劉延慶充宣撫司都統製諸路軍馬。率禁旅及京畿、關右、河東蕃漢兵三萬,入京聽用。
且說青州知州複姓慕容,雙名彥達,乃是當今道君聖上慕容貴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勢要,在青州橫行,殘害良民,欺罔僚友,無所不為。如今聽聞天兵征討方臘,亦要爭功,便與青州指揮司總管本州兵馬統製秦明商議,點起本部馬軍兩千,步軍八千,至東京請戰。
詔書已下,不覺間諸路人馬先後至東京取齊。隻見那禦教場十裡正方,周圍四十裡,開方一百裡,團團紅牆圍著。演武廳乃是九間大殿,朱門黃瓦。麵前華表石獸,文石龍墀,都有朱紅柵欄護著。左首將台上豎著一枝衝霄拔地的黃漆旗竿,上有一麵杏黃旗;又一枝紅旗竿,比那黃的短得一半,上有一麵紅旗,大大書著一個“帥”字,都隨風蕩漾。台上許多軍官,全裝盔甲,立著看守。那架子上許多鮮明雜色令旗,又有樂器金鼓。台下如意頂帳篷內,端坐著掌旗鼓的兵部尚書,旁邊無數人伺候著。中間一條黃土甬道,從龍墀起,望過去杳杳茫茫的,直接到照牆邊。照牆上好似彩畫著五雲捧日。那時太陽離地,曉霧儘散。教場裡靜蕩蕩的,存著那四十八萬大軍,毫不挨擠。隻見那些軍官兵丁,都全裝著,卻不歸隊伍,也有立的,也有走來走去的,也有坐在草地上說話的,紛紛亂亂。那些戰馬都背著鞍鞽,散放著地下啃青。那些大纛旗幟,卻都歸隊伍,按方位齊齊整整的插在地下。又隻見密密層層,成千成萬,無數的帳房,一帶一帶的魚鱗也似比著。說不儘那族旗耀日,劍戟如林。
中軍萬人以為方陣,皆白裳、白旂、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王親秉鉞,載白旗以中陣而立。左軍亦如之,皆赤裳,赤旂、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軍亦如之,皆玄裳、玄旗、黑甲、烏羽之矰,望之如墨。昧明,王乃秉枹,親就鳴鐘鼓,三軍皆嘩扣以振旅,其聲動天地,兵馬已齊。
正看時,隻見遠遠地照牆腳邊一騎馬飛上來,須臾到教場中心。乃是知閣門事的軍官,手執一麵黃旗,傳諭道:“車駕啟行!”那教場裡各路將弁,都雲收霧卷的歸回本陣,排齊隊伍,對麵立著,露出當中的一條禦道。少刻,照牆外又來了一陣馬上官員,飛奔上來,都是禦前供奉親軍,轉到九間大殿後麵去了。又等了許久,隻見照牆邊濃煙衝起,撲通通的九個號炮響亮,鹵簿儀仗到來。教場裡靜悄悄的,誰敢做聲。禦前馴象一對一對的,從照牆兩邊分頭進來。象隊之後,都是神龍衛兵馬,豹尾槍排得麻林也似。羽林軍後,儘是左右金槍班。殿上撞鐘伐鼓。這邊將台上大吹大擂,鼓角齊鳴。兵部尚書率領部屬,都到南道邊立著,伺候接駕。金槍後麵,黃羅傘蓋,龍鳳旌旗,自有那些內官掌管。當朝太師蔡京,全身朝服,騎著高頭大馬,做那車駕的前驅。一派仙樂嘹亮,提爐內龍涎香嫋,導引著九龍寶輦。那輦卻是空的。官家並不親到。輦內一張金龍交椅上蓋著龍鳳披罩,三十六個校尉抬著那輦。陪輦大臣,乃是同平章事趙忭、領樞密院事樞密正使童貫、殿帥府掌兵太尉高俅、太傅楊戩。輦後又有無數隨扈的精兵猛將,按部隨班進教場來。四十八萬天兵,分兩邊齊齊的俯伏。蔡京到龍墀邊下馬,就那禦道右邊,與兵部尚書對麵跪下;趙忭、童貫、楊戩、高俅都按本位,夾禦道跪下,俯伏接駕。法駕直上正殿,轉身朝外大座。龍墀下又飛起九個號炮。鼓吹已罷,蔡京等眾大臣都上金階,依班舞蹈畢,分列左右。蔡京代天宣旨發放,當駕官高喝一聲,“起去。”四十八萬天兵齊呼道:“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四麵八方震天震地的一聲,一齊立起。鹵簿儀仗分頭撤去。各營兵馬例卷下去,各歸本營。那些帳房都變了十八座大營,中間一座禦營。霎時間四十八萬眾收儘,營門都閉,教場裡不見一個兵馬,靜蕩蕩的隻有十九個大營寨。
許多時,隻見那兵部尚書頂著陣圖冊本,到龍墀上跪著進上,當駕官接了去。殿上喝聲,“下去。”兵部尚書便到將台上伺候。須臾蔡京代天傳旨,喝叫一聲,“開操。”隻見楊戩、高俅二人,早已捧著那上用的令旗、令箭,齊到將台上來。兵部尚書領了旨,就傳令開操。將台下又一連三個號炮響,鼓角齊鳴,那兩旁十八座營門大開,馬隊當先,徐徐而出;到了界限,一聲鳴金,齊齊的收住。隻見三通鼓罷,將台上黃旗招颭,馬軍隊站在第一層;紅旗招颭,大炮鳥槍隊站在第二層;青旗招颭,弓弩隊站在第三層;黑旗招颭,刀牌隊站在第四層;白旗招颭,長槍隊站在第五層。四十八萬兵馬共作五層,旌旗飄動。那陣的後麵又有許多大纛,都是各營壓陣的大將,齊對殿上立著,隻等號令下來。隻見那黃旗忽地分開,那些馬軍隊潑刺刺分頭撤去,繞著抄到大陣後麵去了,露出大炮鳥槍來;一聲號炮,紅旗往下一壓,陣後戰鼓催動,陣前槍炮齊發。那一片聲響,好一似地裂山崩。
那官軍一陣槍炮放畢,大陣移到第二進;又依號令,再放一陣槍炮,大陣移到第三進。話休絮煩,遞連移到第九進,放了九陣槍炮。到那第九進上,紅旗霍的往地下一掃,豎起來,隻見信炮飛起,陣裡鼓角齊鳴,槍炮兵按著連環步位,遞放那連環槍炮,乒乒乓乓,好似數萬雷霆霹靂一齊崩炸,震得那教場裡的地都有些動搖。鳴金一聲,一齊收住,寂然無聲。紅旗又是一掠,那大炮不動,連環槍直卷上來,直打得煙塵障夭,黑煙內電焰亂射。四十八萬天兵都裹在濃煙裡麵,那裡還見一個人影。紅旗一拂,鳥槍都退。隻見青旗豎起,弓弩手往濃煙裡擁出,萬弩齊發,那亂箭如飛蝗驟雨一般。將台下信炮連催,黑白旗起,長槍隨刀牌一齊殺出。黃旗又起,馬軍分兩翼抄出陣前,對仗廝殺。槍炮兵去那兩下埋伏,齊震一聲,馬軍都兩邊分散。將台上磨動那麵五色總旗,一片鑼鳴,吹打得勝鼓樂,大炮、鳥槍、弓弩、刀牌、長槍都收住了,各歸部伍,齊齊立起八個方營。大吹大擂,按著次序,緩緩歸營,營門都閉了。禦營裡中門大開,裡麵設立龍鳳儀仗,黃鉞白旄,聽得那笙蕭管樂,奏動細樂,仙音嘹亮,悠悠揚揚的。忽然營門又閉,禦營內連珠炮響。一聲呐喊,海覆江翻,八營兵馬隨著旌旗飛出,把禦營護住,翻翻滾滾結成一個大方陣。禦營裡一個號炮,那些大炮、鳥槍刮刺刺的從東北往西南上,流水也似的趕過去,那片聲音殷殷的往四麵山裡卷了去。又一個號炮,仍從西南往東北趕過來。如此三轉,一齊呐喊,戰鼓齊鳴,仍歸到起先接駕的所在,隊伍齊齊整整的立著。那禦營產八個大寨都不見了,教場中間叉起一麵大紅猩猩旗,上麵寫著“天下太平”四個大金字。將台上下畫角吹動,一齊奏那四海異平的樂。隻見旌旗翩翻,春風蕩漾,鞭敲金鐙,草襯馬蹄。有詩為證:
虎耀鼙甲光連空,三軍箭紋交斂紅。
赤帝龍孫鮮甲怒,臨流一眄生陰風。
鼉鼓三聲報天子,雕旗獸車淩波起。
雷吼濤驚嶽陽樓,石鯨眼裂蟠蛟死。
檢閱已畢,三軍齊心。再說金陵建康府有一支鎮海水軍,為頭統製官喚做劉夢龍。那人初生之時,其母夢見一條黑龍飛入腹中,感而遂生。及至長大,善知水性。曾在西川峽江討賊有功,升做軍官都統製,統領一萬五千水軍,棹船五百隻,守住江南。高太尉要取這支水軍並船隻,星夜趕至淮東泰州。又差一個心腹人,喚做牛邦喜,也做到副統製,教他去沿江上下,並一應河道內,拘刷船隻,都要來泰州取齊,交割調用。號令已定,旬日之間,諸事完備。一應接續軍糧,並是太傅楊戩差人趲運。
話說分撥已定,克日興兵。有節度使王文德,並副將莫琦、夏人英,領著京兆等處一路軍馬,星夜趕路,當先到揚州來。離州尚有四十餘裡。當日催動人馬,趕到一個去處,地名鳳尾坡。坡下一座大林。前軍卻好抹過林子,隻聽得一棒鑼聲響處,林子背後,山坡腳邊,轉出一彪軍馬來。當先一將攔路。那員將麵如滿月,唇如抹硃,戴一頂束發紫金冠,穿一領桃紅團花道袍,生得十分俊俏。旗號上寫得分明:“揚州兵馬總管雲”,使一口大刀。此將乃是方臘麾下偽揚州大都督雲天彪之子雲龍。雲龍勒定戰馬,截住大路,喝道:“來的是那裡兵馬?不早早下馬受縛,更待何時!”這王文德兜住馬,嗬嗬大笑道:“瓶兒罐兒,也有兩個耳朵。你須曾聞我等十節度使,累建大功,名揚天下,上將王文德麼?”雲龍大笑,喝道:“隻你便是殺晚爺的大頑!”王文德聽了大怒,罵道:“反國草寇,怎敢辱吾!”拍馬挺刀,直取雲龍。雲龍也挺刀來迎。兩將刀鬥刀,馬鬥馬。戰到五六十合,雲龍武藝到底敵不過王文德,漸漸氣力不加,刀法散亂,喝一聲:“少歇再戰!”各歸本陣。王文德分付眾軍,休要戀戰,且衝過去。王文德在前,三軍在後,大發聲喊,殺將過去。雲龍後麵引軍追趕。將過林子,正走之間,前麵又衝出一彪軍馬來。為首一員上將,正是那慣使飛錘的都監傅玉,在馬上大喝一聲:“休走!”掄動猿臂,一個飛錘打將來,望王文德胸坎上便著。急待躲時,隻見銅環響亮,飛錘早到,急閃不迭,卻得副將莫琦死命擋住。王文德伏鞍而走,跑馬奔逃。兩將趕來,看看趕上,隻見側首衝過一隊軍來。王文德看時,卻是一般的節度使楊溫軍馬,齊來救應。看莫琦時,吃一錘打碎了五臟六腑,墜於馬下,三魂蕩蕩,七魄幽幽,已是活不得了。雲龍、傅玉不敢來追,拔刀割了莫琦首級,自回去了。王文德、楊溫見折了莫琦,隻得退兵三十裡紮營,一麵加派催文,求主力會師。
隻說雲龍同傅玉返還揚州,雲龍稟告雲天彪道:“孩兒同傅玉將軍自這揚州城外封兵嶺一帶巡視,果見得宋兵先頭部隊來此,遭我等大敗一遭,殺得這個無名小將歸來。”雲天彪笑道:“我道是什麼大軍,他既敢從封兵嶺來,莫說那東麵平岡,你外麵看他平坦,裡麵卻甚崎嶇,峽路內都是苦竹簽、鐵蒺黎,人馬難行。便是這封兵嶺後的玄武關,裡麵還有一座鬆門關,轉灣山凹之處,都有炮位鎮守。即便攻破此二關,尚還需數日方能來至揚州城下。既是那廝已從此攻關,則我便調城內防禦使風會領一萬大軍速速在封兵嶺紮下大寨,提起駐防,以逸待勞。”風會領令,率兵出走,雲天彪又領畢應元引兵五千自玄武關上駐紮,再喚傅玉道:“封兵嶺東側之路名喚虎跳口,乃山僻小路,此處可以屯兵紮寨。我現與你一萬兵馬,去此處屯紮。若是風會處告危,則可引兵救之。”傅玉領令,引兵而去。雲天彪又道:“此番官兵來襲,必再一員大將屯兵於封兵嶺之右,方可防之。”遂喚雲龍引本部兵馬去封兵嶺之右平坦大口上屯紮。雲龍叫道:“爹爹怎敢小覷孩兒,我自為前部,理合當先破敵,何故置我於安閒之地?’雲天彪道:“前鋒破敵,乃偏裨之事耳。今番令龍兒你接應玄武關,當守鬆門關衝要道路,進可接應玄武,退可保守鬆門,此乃大任也,何為安閒乎?切勿以等閒視之,失吾大事。切宜小心在意!”雲龍聽罷大喜,亦引兵而去。雲天彪恰才心安,眾人都拜服。雲天彪又道:“早晚宋軍救兵必來。其首回來攻封兵嶺失利,若是此番轉自左側西灝山上小路而走,則也為我所掣肘。便點畢應元、歐陽壽通領一支人馬在彼埋伏,放賊兵過去,卻從他背後殺出,縱火燒他輜重。我引兵來接應,必獲全勝。”畢應元領命,同歐陽壽通領兵去了。這裡雲天彪自與眾將仍在城中開講春秋大論,不題。
不到數日,因連接王文德、楊溫告急文書,說:“雲天彪手下精兵強將驍勇,十分危急,求速發救兵會合。”童貫看了,連忙催進兵馬,殺奔揚州府,來救王文德二人。按下慢表。
卻說朝廷大軍一路星夜疾馳,馬不停蹄,乃有童、高、慕容彥達三路軍兵先到,來至王文德二人的營寨處,王文德、楊溫出來相迎,眾人見那寨中都是掛著白綾,連忙驚問,方知早先副官莫琦戰死,前日風會又自引兵來夜襲,參軍祝長明不幸死於亂兵刀下,出師未捷,便已折損兩將,眾人無不扼腕歎息。落座看茶,談論軍機,言語之間,便是過了一日。就聽探子飛馬突然來報道:“風會又引兵來戰了,正在寨外挑陣叫罵!”童貫道:“誰人可去斬此賊來?”言未畢,見座中一員大漢起身道:“下官黨世英,可斬風會歸來。”又見身旁同族兄弟黨世雄亦挺劍起身道:“我隨哥哥一同前去,必能得勝而歸。”童貫大喜,急令出戰。黨世英手提大刀,黨世雄綽劍上馬。二人出寨,擂鼓動響,風會在馬上大喝道:“誰人卻來領死!”黨世英、黨世雄齊聲道:“狂口賊人,看我戰你!”風會長嘯一聲,一口大刀,飛身上前,一麵敵住黨世英,一麵兼戰黨世雄。殺氣影中,刀光一閃,黨世英頭顱滾地,翻身落馬,黨世雄驚退,官軍亦稍卻。風會趁機一氣上前,躍馬複一刀,黨世雄亦被斬於馬下。士卒報入帳中,童貫大驚,複問眾將時,就見階下一人大呼出座,緩至跟前,垂刀拜道:“小將願往,定當斬風會首級獻於帳下!”眾人視之,隻見那人身長七尺,劍眉如玉,鼻如懸膽,雙目淩淩,立於帳前。童貫連忙問其身份。那人拜道:“小人姓丘,單名一個嶽字,表字茂凱。現乃麾下統軍副將。”童貫道:“不過一蕞爾小官,何敢來此冒諱?那風會非等閒之輩,如若不勝,當以何論?”丘嶽道:“小人願立軍令狀,若是不得勝風會歸來,當受炮烙斧鉞,亦不悔之。”王義道:“既是如此果勇之輩,必當不俗之人。”童貫聽了王義這般說,便允丘嶽出戰,丘嶽拜謝,轉身出帳,飛身上馬,大開寨門。那風會騎著匹點子高頭馬,一張紫禁麵皮,額邊幾根虎須,戴一頂萬字頭巾,穿一領醬色戰袍,係一條玄色戰裙,手握一杆潑風九環大砍刀,正當前方喝問道:“爾等卻遣何人來送死?”丘嶽手握偃月三停刀,跨騎大宛冬青馬,橫刀上前,笑道:“風老弟如何這等眼拙?連年兄都認不得了?”風會見是丘嶽,亦大笑道:“我道是誰?原是丘兄在此,自那年武科一彆,不覺竟已二十年了。而今你我各為其主,免不得倒了一個也!”
原來丘嶽、風會二人乃是昔年同舉武科出身,於解試時相識,結下莫大交情,於武藝上卻是互較著長短。自解試直至殿試,皆是丘嶽略勝些少。後兩個同中武進士,各投任所,自此再無交集。適才丘嶽請命,亦是成竹在胸之意。當下丘嶽道:“世事難料,今日見矣!而今再會,丘嶽不敢以私廢公矣!”風會笑道:“自然,昔年我每每輸與你,心下早有一股氣在。人雲無百斫不折之木,今日俺偏要斫倒你這老木。”丘嶽笑道:“這話昔年你也不知說了幾百次,而今且來一試罷。”言訖,拍馬舞刀,直奔風會,風會見狀,亦挺刀來戰。征塵影裡,殺氣陰中,不見將軍虎軀顯,但見馬蹄踏地,刀光遮攔,霍霍招架無休歇,喊聲震動天地顫。殺氣彌漫,牛鬥星寒,海覆江翻,官兵賊兵各自上前叫喊助威,兩邊陣上擂鼓高鳴,各自助力。直鬥有一百五十餘合,兩個皆是麵色通紅,氣喘如牛。忽然丘嶽一刀掃向風會右肩,風會急相抵時,不想丘嶽這刀使儘全力,卻聽得叮咣一聲,手臂一震,大刀磕飛,風會大驚,正待走時,丘嶽寶刀已落,連頭帶肩砍為兩段。南軍呐喊一聲,各自散了。丘嶽大笑道:“今日還是我勝!”話語未畢,忽覺口中一鹹,便咳出一大口鮮血來,坐不住鞍韉,撞下馬來。眾軍連忙搶出扶起,割了風會首級,同回帳中複命。
且說童貫見風會已是伏誅,便賜丘嶽蒜金五十兩,紅絹綢袍一巾,溫酒一杯,彘肩一條。卻見丘嶽掙開相扶士卒,扯盤案於地,再擱彘肩,滿飲溫酒,拔劍切而啖彘肩,童貫道:“將軍著傷在身,可能再飲乎?”丘嶽道:“小將為國效死,雖袍澤尚誅之,一時著傷,理固宜然,豈可以此避鬥酒之飲?眼下小將雖斬得風會於此,然方賊肆虐江南何日方平尚未可知,且請童賢相休要遲疑,趁此勝機,一鼓作氣,連破二關,直搗揚州,救得萬民方才為好。”王義起身做禮道:”將軍真有大漢舞陽之風,在下敬服。“丘嶽道:“下官不敢,隻願賢相肯允小將之言,早日光複江南。”眾人皆稱是,童貫便教扶持丘嶽往後營歇息,自與高俅於寨中計議進兵之策。就聽座中統製仇鼇道:“小人本就是揚州人氏,知曉此處名喚封兵嶺,過後乃是玄武關、鬆門關,極難攻打,需破此二關方才可踱至揚州。”副軍師聞煥顏道:“我也素聞此二關乃揚州之艱險重關,倘若強攻則難覓機,為今之計,可先著兩側山路進軍,舟船同行,水陸並進。”童貫、高俅稱是。高俅先使人去近處山上,砍伐木植大樹,附近州縣,拘刷造船匠人,就揚州城外搭起船場,打造戰船。一麵出榜招募敢勇水手軍士。
旬日間,又有數員將佐前來投軍。一個是徐、泰二州兵馬總管卓運遠,因在家中排行第二,又善使鐵槍,十分了得,故人都稱他叫鐵槍卓二。前番抵禦方臘進犯,雖屢次卻敵,仍是逐漸難支。今番見十七路天兵到此,遂會同徐州、泰州二路民兵,為首的人稱先頭斧鄧齊、飛砂將韓羽,各引副將於靈、譚昌、楊日、楊月等,共是二萬軍馬,隨從征討。
再說揚州城中客店內,歇著一個客人,姓葉名春,原是揚州城外東陵村人氏,善會造船。因家身累被方臘、雲天彪殘害不過,隻得背井離鄉,遠走淮北各地,而今聞知得高太尉要伐木造船,征進方臘,以圖取勝,便將自家絕學造船之術畫作紙上,回返揚州,來求見高太尉。又有一個自告奮勇的賦閒老成官吏,姓王名瑾,本處人氏,乃是葉春發小。那人平生尅毒,人儘呼為剜心王,頗有些智謀,亦是欲從征。高俅便將二人撥入軍中,都做個偏將。
當即三軍收拾行李,各部將佐領大隊人馬, 媼相童貫分領將佐攻打封兵嶺左側處,將佐二十三員:
正將八員:童貫、李光裕、酆美、畢勝、蔣超、劉廷燦、韓羽、鄧齊
偏將十二員:段鵬舉、陳翥、吳秉彝、韓天麟、李明、王義、馬萬裡、周信、楊日、楊月、於靈、譚昌
水軍將佐三員:
劉夢龍、唐晨、黃璐豪
太尉高俅分領將佐攻打封兵嶺右側處,將佐三十四員:
正將十二員:高俅、慕容彥達、聞煥章、魏豹、鬱斌、周成、仇鼇、王文德、楊溫、卓運遠、秦明、丘嶽
偏將十八員:聞煥顏、周昂、王稟、趙譚、夏人英、楊震、楊沂中、黃信、郝思文、魏定國、莫天雄、陸凱、鐘正、闞忠、劉高、葉春、王瑾
水軍將佐四員:
牛邦喜、袁皓辰、任浩輝、顧凱文
且說媼相童貫領起分定人馬,先行攻打封兵嶺左側西灝山處,撥馬軍長驅大進,望西灝山殺來。一路搖旗擂鼓搦戰。畢應元自寨上看了大驚道:“這官兵怎的來此了,莫不是風會處失守了?”卻見歐陽壽通自一旁叫人備了戰馬道:“蕞爾小國,焉敢犯境,待壽通去斬其首級。”便叫開寨門,一馬而出,抽出一根八楞虎眼鋼鞭,飛馳而來。怎的模樣,曾有一首《漁家傲》讚其威風:
滄海龍潛天未棄,釣竿拋卻從王事。手掣鯨鯢真似戲,舒壯誌,漁汀重看雲山翠。
憶昔奇才無處使,雄心寂寞秋江裡。雷雨風雲非偶爾,誰媲美,群驚渭水鷹揚起。
官兵堆中亦有一員虎將馳馬而出,正是童貫心腹賽彥章王義。手挺雙槍,一馬當先而出,直取歐陽壽通。原來這王義善使兩杆混鐵點鋼槍,平生少有敗績,自詡勝過後梁大將王彥章,故此取此綽號。當下歐陽壽通也使鋼鞭來迎。兩馬相交,軍器並舉,二將約戰到二十餘合,不分勝敗。穿林獅韓天麟見王義久戰不能取勝,拍馬挺槍,逕來助戰。歐陽壽通見了,大喝一聲,絲毫不懼,一根鋼鞭列列敵住王義、韓天麟。三匹馬兩對兒在道上廝殺。童貫看了喝彩不迭。三人鬥到間深裡,歐陽壽通已抵不住,虛架一鞭撥馬便走。王義、韓天麟正待追時,忽然一支修乾雕翎狼牙箭自遠處射來,正中王義心窩。王義大叫一聲,翻身落馬。原來畢應元自寨上看歐陽壽通出馬交戰,見那王義、韓天麟出戰,深恐歐陽壽通難敵二將,便自背上取下麒麟袋內一張鐵胎樺皮寶雕弓,張弓搭箭,一發而中。韓天麟看得心驚,撥馬便走。歐陽壽通見狀,當即高舉鋼鞭追將來。射天狼李明眼瞅韓天麟陷危,當即趕來,擋住歐陽壽通。翻山虎段鵬舉見狀,大聲喝道:“樞相速速點兵破寨!”童貫方才悟著要事,全軍突擊。官兵一擁殺上,賊軍抵敵不住,陣勢大亂。畢應元正在慌張,早被吳秉彝一戟刺翻在地,取下首級。官兵人人皆逞威展能,大殺賊兵,不留活口。不消一刻,賊兵已儘。眾將各獻首級,分功立賞。如此西灝山處儘被官兵收複,未嘗走漏風聲。
又說太尉高俅領起分定人馬,轉攻封兵嶺右側賊營,官軍駕著船隻,由河渡寨,馬上小路,擺齊行伍,直抵營邊,營中軍心大亂。傅玉飛身出營,見得官軍一齊呐喊殺上,營中賊兵慌做一團。傅玉抬起長槍,力殺百人,見那四個水軍將領正在調兵自河口船上登岸,傅玉便轉身隱在牙旗邊看察,右手倒提著那顆流星飛錘,眼睜睜隻瞟著那些船隻。看那顧凱文挨得親切,便運動猿臂,一飛錘抨去。喝一聲:“著!”顧凱文不防有人暗算,隻見銅環響亮,飛錘早到,當時急閃不迭,胸坎上打個正著,栽入水中,舟上官兵立時大亂,傅玉奮勇殺儘,奪得此舟,轉身一躍而起,跳至另頭,正迎著任浩輝,任浩輝看這傅玉如此勇猛,一時竟至手無所措,傅玉趁機一槍刺中心窩,撅向水裡去了。牛邦喜、袁皓辰忙叫四方兵士萬箭齊發,傅玉一支長槍難敵箭雨,身中數十箭,仍舊挺身不倒,傅玉咬牙切齒,怒目而視。拚儘餘力自腰上摸出一飛錘,預備要朝牛邦喜麵門上打,牛邦喜連忙抓起一箭射著傅玉手腕,傅玉大吼一聲,翻身落水而亡。眼見主將身死,賊兵早是軍心淆亂,齊齊跪地乞降。童貫下令所擒賊將,就地碎剮,緬懷亡將。眼見兩軍已是會師,繞過玄武關,直奔鬆門關而去。趁夜而攻,不漏消息,星夜疾馳,五更已後,便是到得鬆門關前。卻見那守門軍士竟不在關上駐防,隻在關前安營紮寨,列為一壁,勢曰背水。
原來這雲龍雖自幼便隨其父生長軍營,排陣布軍,暢言兵事,自以為天下莫能當,泛之誇誇其談。又嘗與山陰妖仙忽來道人闊論軍機,忽來道人數設攻城詭道之術,雲龍亦數拒而破之,軍中將卒多是驚奇,獨有清明名士王士雄言曰:“兵者,乃戰陣之死地也,而易言者,豈不若將士之生死置之度外。假使不以此子為將即已,若必將之,亡軍者必當此人也。”果然雲天彪遣雲龍來此駐防,雲龍便把軍士皆在關前設寨為營,言稱效用兵法背水一戰之計,偏將飛廉皇甫雄多番苦勸。雲龍厲聲斥道:“你這廝莫要胡言亂道!孫子雲:置之死地而後生。我今以此背關之勢,眾將豈不死戰?自以一可當百也。我自小素讀兵書,爹爹諸事尚有問於我,你奈何相阻!”皇甫雄聽罷仰天長歎道:“今番我等儘亡於此地了。”這日黎明,天剛灰蒙,把營兵士卻見一人遍身血汙,飛馳而來,皇甫雄大驚,連忙叫帶入營中,那人正是歐陽壽通。雲龍道:“你不是同畢團練守西灝山麼,怎的這般來此了?”歐陽壽通氣喘籲籲,緩緩才道:“不好了,官兵殺破西灝山,已經來此了!”眾人大驚,說時遲,那時快,就看這鬆門關外喊聲震天,梆聲齊響,漫山遍野儘是官兵旗號,宋兵人馬殺入營中來,賊兵軍心早就漫散,隻得各自逃生。
且說雲龍見這官兵四下儘是殺來,自家軍將你我相推,無一人敢動。急急披掛上馬,引了五七百鐵甲軍,奪路待要殺出營門,不想正撞見禿發神仇鼇領著一夥官兵衝入,殺得這彪鐵甲軍東西亂竄,四散奔走。左側裡又撞出鬱斌,輪起九節鞭打將來。雲龍抵當不住,撥馬敗逃。鬱斌自後緊追不舍,幸賴皇甫雄從旁抽劍死命架住廝殺。不想右側一遭赤鬆林處又轉出賽周倉周成,趕上一刀,掠斷了馬腳,雲龍倒攧將下來,就地同周成步鬥廝殺。也是這雲龍武藝著實不俗,同這周成鏖戰半晌,大戰數十合,你我相傷,俱是死於這片赤鬆林之中。眾小將提著雲龍首級徑來中軍,參見童貫、高俅請功。此時童貫、高俅已進營中坐下,令諸將各自去關上搜殺賊兵,儘皆捉獲。那邊皇甫雄戰不過丘嶽,眼見四周皆是官兵旗號,左右已無生路,隻得下馬受降,隻稱:“乞賜早死!”歐陽壽通本就力竭,經此一遭,竟是逼出無數氣力,生生拳打得一條生路,周遭官兵皆是心驚,誰人都不敢上前,歐陽壽通見狀,趁勢奪了匹馬兒騎上,揮淚隻身一人逃奔揚州去了。
且說歐陽壽通一人一馬隻身逃回揚州,正值雲天彪於城中開講春秋大論,軍中老幼正是淚流滿麵,歐陽壽通駕馬直是撞入團中,翻身下馬道:“大都督,官兵打來了。”雲天彪急道:“吾兒何在?”歐陽壽通道:“已是戰死了。”雲天彪仰天悲鳴,當即集結精兵,殺出城外,正見官兵已是來襲。
兩軍對陣,那雲天彪跨騎大白馬,一身青巾綠袍,丹鳳眼,臥蠶眉,倒提青龍偃月刀,厲聲大喝,血淚橫流,引兵搦戰。眾將齊出列陣,童貫見時,便對王義之子王之怡道:“你父昨日歿於王事,今你可前往為父報仇。”這王之怡此番隨父前來江南,原是意欲得些經曆,本無出戰之意,故而連日來隻是在己營中飲酒作樂,昨日一聞父親戰死,魂先已丟了八分。今日又聽童貫令己出戰,心下已然全無主意,卻也隻得挺起長槍,出馬陣前。雲天彪正待相迎時,背後一員提轄黑煞神王伯超叫道:“殺雞焉用宰牛刀?”早挺槍殺出,兩個戰在一處。看官仔細,論武藝時,王之怡昔年亦有禦夏之功,卻遠勝這王伯超。隻為心下著慌,又不曾做出戰之備,故而槍法全亂,不過鬥了十餘合,身上竟已著傷一十三處。又鬥了數合,隻見王伯超大喝一聲,一槍刺入王之怡小腹,直穿出後背,從馬上挑起,拋向地上去了。官軍陣上韓天麟見王之怡身死,驟馬挺槍,挾昨日戰勝之威,爭出陣來。雲天彪大怒,舞刀出馬,親自來戰,鬥了十餘合,雲天彪掄轉青龍刀,故意賣個破綻,放韓天麟把槍刺將入懷中來,卻落空了。雲天彪手起一刀,削飛頭顱。童貫陣中大將三眼龍酆美見折了二將,大吼一聲,揮刀來戰,雲天彪舞刀還迎,戰了二十餘合,雲天彪勇猛異常,酆美招架不住,隻得撥馬敗走。雲天彪縱馬趕來,那胯下戰駒猶如西蜀赤兔,日行千裡,飛走如風。看看將是趕上,雲天彪高舉青龍偃月刀,望準酆美後心便砍。眾人皆是不敢去救,說時遲,那時快,就見陣傍一將圓睜環眼,倒豎虎須,挺起手中偃月三停刀,一下躍馬上前,救下酆美,隻身一人架住雲天彪廝鬥,大喝道:“背君禽獸,休走!丘嶽在此!”
原來此番丘嶽本在營中養傷,聞聽天兵要與雲天彪一戰,按捺不住,便徑來助戰,正趕在這裡。雲天彪一下猝不及防,險被丘嶽砍去右手,勃然大怒,調馬轉來便戰丘嶽。二個英雄同騎烈馬,同使偃月刀,各自抖擻精神,酣戰不休。一氣連鬥五十餘合,難分勝負。這邊青龍刀化作一片寒光,揮揮霍霍,翻翻滾滾,那頭偃月刀直變一爍金羽,閃電也似,難得破綻。雲天彪憤怒至極,隻是用儘平生神威,丘嶽兩手幾乎難握刀柄。擂鼓動響,馬蹄鑾鈴,俱作一團揚塵。卻見王稟手持一對斬馬大劍,跨騎紫電青雲,也自陣中飛撞而出,其後緊隨小將周昂,倒提魚紋宣花板斧,跨騎嘶風五花馬,二人頃刻便至雲天彪前,平地裡一聲馬鳴,雲天彪回首一看,就見王稟、周昂皆舉兵器打來,雲天彪揮刀分自敵住二將狠戰,毫無亂法,一時戰到三十合,仍是戰不倒雲天彪。丘嶽刺斜裡也來夾攻。四匹馬兒丁字一般廝殺,蕩起一片揚塵。周昂掣大斧一搠,雲天彪側身扭過,轉而一刀砍來,王稟趁勢持雙劍架住。這三個英雄合力圍住雲天彪又是轉燈兒一般廝殺。兩邊兵士都也張目結舌,看得呆了。雲天彪微眯鳳眼,架隔遮攔不定,忽的看著丘嶽麵上,虛晃一刀。丘嶽不知是詐,急忙一閃,不想忽然胸口一痛,便撞下馬去。原是雲天彪本事非凡,早已尋得丘嶽刀法破綻,便自馬上杵地一旋,飛起一腳,正中丘嶽心窩。王稟連忙策馬去救。雲天彪趁勢蕩開陣角,倒拖青龍刀,飛馬便回。周昂那裡肯舍,抬斧拍馬趕來,卻是追趕不上。身後軍兵見狀,喊聲大震,一齊掩殺,王稟救下丘嶽,轉來奮勇當先,力斬鬼見愁來永兒、烈絕大郎赫連進明兩員賊將,大軍直廝殺至揚州城下,雲天彪傳令關閉城門,據城固守,不在話下。
當時大軍圍城半月之久。眾將各施本領,無奈雲天彪攜城中眾將守禦得法,無有突破,童貫大怒,又叫三軍大舉攻城。幾經多日廝殺,兵士早是饑腸疲乏,不堪再戰,就見葉春出座道:“賢相且聽小將一言。”童貫道:“但允。”葉春道:“揚州府城高牆厚,又經雲天彪經營多久,強攻必難得其城池。”童貫道:“即是如此,汝有何計。”葉春道:“揚州四麵環山抱水,此處向東十裡處有一鼇湖,乃上古大澤,水量充沛,足可用之,小將已連日看得鼇湖水形勢,相較揚州高下懸殊,不如效用漢末魏王決水灌淹下丕城之法,是時賢相隻須命人將鼇湖下流壅住,又將通揚州水竇閘道的閘眼儘行閉塞,用作堵水,這裡便將鼇湖上流堤岸掘開,湖水下瀉,揚州城頃刻變成巨浸矣。”童貫大喜稱善,全命葉春備機此計,葉春便傳令牛邦喜領各軍先行預備小杉板船、蜈蚣梭船等一應船隻。到了下晝,又是親率人手自下流築堰閉閘,上流開堤放水。劉夢龍帶著一彪官軍已是先登船上,隻聽得鼇湖上流水聲如雷轉車鳴,從缺堤處洶洶而來,一夜水聲不絕,果然水勢凶險,必取城池,但見:
驟然飛急水,忽地起洪波。軍卒乘木筏衝來,將士駕天潢飛至。神號鬼哭,昏昏日色無光。嶽撼山崩,浩浩波聲若怒。城垣儘倒,窩鋪皆休。旗幟隨波,不見青紅交雜。兵戈汩浪,難排霜雪爭叉。僵屍如魚鱉沉浮,熱血與波濤並沸。須臾樹木連根起,頃刻榱題貼水飛。
比及黎明,水勢浩大,漫山遍野,一望汪洋。那揚州城池已如碗子浸在巨海之中一般,隻留著城樓雉堞,尺餘城牆,尚未浸沒。劉夢龍率官軍駕著船隻,擺齊行伍,飛掉競渡,直抵城邊,城上軍心大亂。劉夢龍飛身登城,官軍一齊呐喊殺上。提轄王伯超手無所措,早被段鵬舉一棒攮中心窩,撅向水裡去了。陳翥早已提刀上城,遇著防禦萬俟大年。萬俟大年舉錘迎鬥,戰不數合,早被陳翥一刀揮為兩段,死在城上。統製官錦鱗蟒馬元見進退無路,隻好開城受降。此時眾將兵士,儘皆登城,呼喊殺賊之聲,震天盈地,殺入城中。雲天彪本在府上開講《春秋大論》,一聞此報,甚是大驚,連忙提刀上城,各門點視,隻見四方白旗插滿城頭,官兵無不竭力攻城,雲天彪隻得親身抵敵,力斬百人,不想城牆一腳猛可的鑽出兩個將弁來,卻是周鐵園、唐午峰這兩個雲天彪的心腹,周唐二人眼看雲天彪氣力將無,各取繩索,暗暗上前,一把套著雲天彪,便如包粽般捆縛了四肢,高喊獻城而降。
又說當時城中鼎沸,城下軍民將士因見大水突至,都是水淥淥的的爬牆上屋,攀木抱梁。老弱肥胖的隻好上台上桌。轉眼間,連桌台也浮起來,房屋傾圯,都做了水中魚鱉。比及水勢四散退去,城內軍民,沉溺的,壓殺的,已是無數。梁柱、門扇、窗欞、什物、屍骸,順流壅塞整個揚州府城。城中隻有避暑宮,乃是南梁武帝出家所建,基址高固,當下附近軍民,一齊搶上去,挨擠踐踏,死的也有二千餘人。連那高阜及城垣上,一總所存軍民,僅千餘人幸免於難。那千餘人四散的跪在泥水地上,插燭也似磕頭乞命。劉夢龍查點這夥人中,隻有十數個軍卒,其餘都是百姓。小眾賊雋官弁爬在帥府後傍屋的大檜樹上。見水有退,溜將下來。都被百姓擒獲住,獻解到劉夢龍處來。劉夢龍教送往童貫處處置。給發本且以府庫中銀兩,賑濟城內外被水百姓。又差人往童貫處報捷。一麵令軍士埋葬屍骸,修築城垣房屋,召民居住。
卻說童貫得了勝信,就見周鐵園、唐午峰二人將雲天彪捆作一團,獻於跟前,童貫發牛酒賞了二人,自是帶下領賞。雲天彪環顧兩頭,見得自家老父、愛子窀穸墳塋皆已是為水衝垮,煙消雲散,空留一地狼藉。又看那出降百姓皆是舉家歡慶,城西辟邪巷一關王廟前,隻見一員大將塑像,早已被砸得麵目青紫,長髯倒豎,不是雲天彪又是那個?原來這揚州城內關王廟本要改為雲家生祠,周倉、關平,也要換成雲龍、傅玉之像。不想大事未得完工,揚州城池便已被官軍收複。那城中刊行的《春秋大論》皆如廁籌一般撕作列列,散落泥水之中。
隻聽童貫厲聲喝道:“背君禽獸,有辱家門,合當磔殺!”雲天彪兩眼無光,長跪泥地,無言以對,仰天長歎道:“我悔不聽老父之言!”被刀斧手拖至一旁,須臾,雲天彪一顆首級已是在此了。揚州城中百姓眼見雲天彪吃磔,皆將身上銀一錢買其肉一塊,如手指般大,買下借酒順啖之,食時必罵一聲,曆時一刻,雲天彪身上骨肉悉數賣儘。首級懸掛城門之上,又立石碑刻於城門柳樹前,上書四個小篆大字,喚作“遺臭萬年”,以警世人,往來過者,無不暗自點頭。有詩為證:
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付東流。
經書忠義誇誇談,一念墮賊敗家風。
又有才人作詩曰:
洪水滔滔淹揚州,裨將背主獻俘猷。
空餘春秋千裡論,漫有阿諛鄙言口。
禍事臨頭憶父勸,矢誌不渝效沮授。
貪生卻納賊心諫,市曹血肉啖拂休。
至此揚州城已被儘數收複,童貫便命大宴三軍,席間卻見一人出座請示,說出一席話來,卻因這一下,有道是:
落葉歸根,習得武藝賣帝王。
魂歸故土,青銅愁見鬢如霜。
畢竟這出座之輩何人是也?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九員南軍將佐:
風會、畢應元、傅玉、雲龍、來永兒、赫連進明、王伯超、萬俟大年、雲天彪
折了十員官軍將佐:
莫琦、祝長明、黨世英、黨世雄、王義、顧凱文、任浩輝、周成、王之怡、韓天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