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鎮東將軍,哨騎急報,敵軍步騎已至鴻門!
“偵得戰馬逾四千之數!步騎合眾不下萬二!”
就在驪山台地火起之時,虎騎監麋威大步登上將台。
腿甲與外露的義肢不斷碰撞,當啷作響。
“萬二?”劉禪麵無表情。
“奔我們來,還是奔丞相去?”
“騎卒漕渠南北皆有!步卒則俱在漕渠以南!”麋威作答。
劉禪思索一二,微微頷首。
並州輕騎來援在意料之中,但步卒也來,隻能是後麵的鄭縣、華陰兩城的守軍在孤注一擲了。
若是此戰司馬懿敗了,這兩城絕計是無法久守的。
“步騎合眾不下萬二…”趙雲神情有些狐疑。
“依近日所獲情報,東方鄭縣、華陰二縣僅有守卒三千餘人,是河東又派人增援?還是說,派了民夫至此虛張聲勢?”
麋威搖頭,表示不知:
“魏寇數千騎來勢洶洶,逼退我哨騎,不能靠近查探,我遠遠看了一眼,以為…來騎應不止四千之數,約有六千上下。”
六千上下?劉禪微微皺眉。
這個數量,也難怪分彆布置在漕渠南北兩地了。
自鴻門至新豐近二十裡,是一條兩公裡寬的走廊。
若是六千騎全部擺在這條並不寬闊的走廊上,一旦遇襲被阻,陷入混亂,很容易自相蹈籍。
就連大漢手中所握的七千餘騎也分成了兩部。
丞相陣中隻留了三千餘騎,另外四千餘騎,則在劉禪所在的渭水漕渠相夾的寬闊野地上。
得侍天子身側的楊條自告奮勇:
“陛下,臣請領安定輕騎二千,往東方阻截查探!”
劉禪聞言,看向趙雲。
趙雲沉吟片刻,看向天子:
“陛下,臣以為楊安定不必去。
“不管魏寇今日來一萬步騎還是兩萬步騎,戰局關鍵不在彼處。
“我們隻須後發製人,在此結陣自守,以逸待勞即可。”
劉禪聞此,也沒有異議。
對於並州來騎的戰力,誰心裡都沒個準。
畢竟再怎麼說,那也是剛剛隨田豫、牽招二將在並州斬得鮮卑首級萬餘的得勝之師。
而如今羈縻於大漢麾下的七八千騎,最好用的就是楊條,最值得信任的也是楊條,把他留在身邊,是用來為大漢托底的。
其餘那幾千隴右胡騎,不是劉禪信不過他們。
而是這些胡騎本就是鬆散的部落聯盟,一旦碰上大的逆風仗,諸如楊千萬、姚柯回這些被選舉出來的頭領未必能指揮得動下屬。
畢竟就連神威將軍馬超都在這群胡騎手上吃過好幾次虧。
劉禪還沒與這些部落建立任何利益或情感上的羈絆,號召力估計連當年馬超都不如。
一旦勢頹,這些胡騎未必不會被魏軍嚇得倒衝大漢本陣,又或直接作鳥獸散。
但他們也不是沒有作用。
為大漢壯壯聲勢,在大漢得勝之後放出去收割殘敵,這種活是能夠托付的,也是這些胡騎樂意、乃至本就期望去做的。
一念至此,劉禪腦子裡十分不吉利地浮現了苻天王的淝水之戰,所謂投鞭斷流的八十萬大軍……最後還不是跑得影子都沒了?
至於什麼大漢天威……這些胡騎甚至到現在都還不曉得,他這位大漢天子就在此處。
說白了,不信任。
楊千萬等頭領或許沒那麼蠢,但他們手下那些小酋帥卻未必不會做什麼蠢事。
驪山台地。
州泰、孫禮、王觀、臧澤、費宇五名魏將雖各據一陣,但此刻的境遇卻彆無二致,儘被滾滾濃煙熏得眼睛都要睜不開,望不見了。
在他們到達漢軍營寨前,漢軍就先他們一步縱了火。
火舌正在東南風的作用下,不斷吞噬焦枯的草木,形成了寬闊逾二裡的山火,並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魏軍軍陣所在方向席卷而來。
一時間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很快便蔓延至魏軍士卒驚慌中丟下的乾草火油之上,使得這場山火燒得更加迅速猛烈。
扭曲了空氣的熱浪形同實質,一陣又一陣朝東南方向的魏軍吹刮,刮得魏軍士卒身上甲胄愈發滾燙,很快便幾乎不堪忍受。
而先前在台地上縱火的四五千漢軍卻是悍勇無比,趁著魏軍陣腳紊亂之時,頂著熱浪與登台的魏軍糾纏在一起,殺傷了三百餘人後才從側麵從容退到了大火之後。
台地上的魏軍見大火越燒越盛,越來越近,也不敢上前多作糾纏,卻又不敢輕易撤下台地,隻得不斷派人往司馬懿中軍處請求將令。
“怎麼回事?”中軍將台上,司馬懿神色仍舊從容,頗有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之感。
州泰親兵忙稟:“驃騎將軍!我們還未接近蜀寇營地,蜀寇便先我們一步縱了火!我家將軍問,是否要去解新豐之圍!”
司馬懿聽到確如他所料,心下微微一歎。
他不是沒考慮東南風,也不是沒想過漢軍會對火攻有所防備,這都是預料中可能會發生的事。
但總而言之,他仍是抱了一絲僥幸心理,認為漢軍可能會忽略,認為魏軍可以繞到漢軍營寨後縱火。
如此,就能把留守那座寨中的士卒民夫全部趕出來,再驅逐他們去亂漢軍軍陣。
甚至在州泰他們成功登上台地之前,他還有另種揣度,認為諸葛亮有可能就在那座台地上居高臨下統籌指揮。
畢竟台地漢寨的木柵一直連到了新豐城下,而漢軍前凸的八卦陣,又恰好把那座營寨遮蔽在側後方。
“蜀寇在台地上縱火,就不怕引火燒身,燒了自己的營寨?!”其子司馬昭驚疑不定。
還不等州泰親兵回話,看起來仍沉靜如淵的司馬懿道:“蜀寇應是連夜將營寨附近草木儘數鏟除了。”
聞此,司馬昭再次一愣,忙道:
“昨夜收到的情報不是還…”
還沒問完便又止住,似是察覺到了自己問的話像個白癡。
司馬懿往將台邊緣走了幾步,冷冷看著正在交戰的兩座軍陣,過了片刻後冷峻出聲:
“命州泰、孫禮、費宇、臧澤五部進至魏平諸將身後。
“再以費宇、臧澤二部與蜀寇接戰,將魏平賈栩二部徐徐換出。
“使州泰、孫禮、王觀、魏平、賈栩五部督其餘十部前軍。
“前軍不得軍令擅退者,後陣斬前陣,督戰斬後陣!”
司馬懿聲音冷峻,卻有殺氣。
立於司馬懿身側的揚烈將軍王昶先是一怔,後問:
“司馬公,把荊豫大軍全部換至後軍督戰,恐前軍軍心不穩啊,倘若把前軍逼降了…如何是好?”
所謂十部前軍,幾乎全都是原來的長安守卒及曹真、張郃二將潰下來的部曲。
司馬懿皺眉:“何謂全部?十部當中,張靖、山峻二部四千人,難道不是我荊豫精銳?
“難道文舒(王昶)以為,我到了此時還會有私心,欲保全我荊豫大軍,所以才如此安排?
“此戰事關大魏國運,難道我非得扮出一副大公無私之態,將我荊豫大軍精銳全部押上,以此來安撫其他人之心?
“事到如今,我荊豫大軍一旦壓上而不能破陣,難道那十部殘兵敗將又能生出戰心?
“至於所謂逼降…告訴他們,我隻須他們再堅持半個時辰,若半個時辰都堅持不住,降便降了!能以此亂蜀寇之陣,未為不可!”
王昶一時無話。
司馬懿能說出這話,顯然對自己的荊豫大軍很有信心,相信他們不會因為前軍敗降而影響士氣,至少不會跟著前軍叛降。
司馬懿卻是繼續道:
“真到了最後關頭,莫說那十部可斬可棄,便是州泰、魏平、賈栩諸將,但敢退卻一步,亦可斬得,亦可棄得!
“今日之戰已無轉圜餘地,唯有死戰而已。”
言罷,司馬懿命州泰親兵重複了一遍將令,任其離去,州泰親兵神色複雜地轉身出走。
空氣中的焦糊味變得愈發濃厚,教人呼吸愈發不暢。
司馬懿沒忍住捂嘴咳嗽了兩聲。
其後似是傳染一般,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也跟著咳嗽了起來,再接著是周圍一眾親兵。
一時之間,這驃騎將軍牙纛所在之地卻不像威嚴肅穆的將台,倒像是處置染疫病人之所。
半刻鐘後。
州泰、孫禮、王觀五將率領的一萬人馬重新出現在台地邊緣,而漢軍吳班部四五千人見這萬人欲退,也不擔憂會是什麼誘敵深入之策,隻是一味對其緊咬不放。
魏軍自四裡外的中軍跋涉至此登台,體力消耗亦是頗多,又則太陽與大火連番炙烤,並及意外的大火帶來的軍心紊亂…種種不利條件的迭加之下,麵對數千漢軍以逸待勞,以有備擊無備的再度前撲,魏軍端是被打得節節敗退,陣腳不穩。
一刻鐘後,在台地上下又丟了四五百具屍體與傷兵後,靠著身先士卒才將將頂住漢軍壓力的州泰、孫禮諸將終於把僅剩九千餘人的荊豫大軍本部帶回了台地之下。
吳班也停止了追擊,開始收斂沿途傷兵,並對一路上苟延殘喘的魏軍傷兵進行補刀斬首,隨行其後以壯聲勢的民夫輔卒則負責撿走落在地上的刀槍弓弩,甲胄兜鍪。
今日注定是一場鏖戰苦戰,打到最後,除了體力與精神上的雙重煎熬外,還可能麵臨替換的武器根本不夠用的現實問題。
漢軍陣中,將台之上。
見到登台魏軍被逐下台地,而留守的吳班率部眾從容退走,孟琰、爨習、陳式,以及被丞相安撫一番後重新回到將台上等待戰機與將令的魏延俱是一振。
隨著這支剛登台不久又被吳班趕下台地的萬人軍團加入戰場,諸將都能大致判斷出,司馬懿投入戰場的戰卒數量已達三萬人上下。
不論是從方才這支軍團被打退後重新整合的速度進行判斷,還是從收集到的敵方軍力情報進行分析,這支萬人左右的軍團,必是司馬懿手中的荊豫本部無疑了。
如丞相先前所言,這支魏軍主力登台縱火卻無功而返,司馬懿把有限的兵力,乃至注定被鏖戰與炎熱消磨的精神與體力,用在了不能左右戰場勝負的側翼,便已是輸了一籌。
但司馬懿難道還能不去一試嗎?
魏軍作為今日決戰主攻一方,由於種種原因,戰場情報獲取不足,對漢軍居於台地的左翼,居於八卦陣的中軍,劉禪趙雲所在的右翼三方麵兵力配置如何並不了解。
想要對戰場心裡有數,做決策有的放矢,他必然要對漢軍左中右三軍的情況都摸上一摸的。
火力偵查,豈有不付出些許代價的道理?
這就是漢軍掌握主動權,致人而不致於人的好處了。
戰場上,由於台地火起,滾滾濃煙在東南風的作用下吹向司馬懿中軍所在方向,部分四散飄走,卻還有部分沉重的顆粒物沉降下來,既遮蔽司馬懿中軍視野,又使空氣變得更加悶熱更加難以呼吸。
司馬懿中軍軍陣不得不前移到漕渠邊上進行躲避,並讓將士輪流以漕渠之水解渴納涼。
到了此時,司馬懿中軍前部距劉禪趙雲所在的將台不足三裡,隨時有可渡過漕渠攻擊試探。
在幾萬可以進行土工作業的步卒民夫麵前,寬不過十幾二十米,深兩米不到的漕渠幾乎不算阻礙了。
不論是填沙還是搭板,都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漢軍也沒有阻礙他們的打算,所謂半渡而擊,擊的不是敵軍渡河渡到中間的時候,而是大軍一半已經渡河而另一半還在對岸的時候。
再則,魏軍已將一半的兵力與體力耗在了與丞相鏖戰上。
於他們而言,最好的辦法顯然不是渡河來攻,而是阻止劉禪所在的右翼漢軍往南渡漕渠支援,或者說圍點打援了。
“子龍將軍,司馬懿中軍主力還剩多少人?”由於距離過遠而難以判斷部曲多寡的劉禪問道。
上書趙字的高牙大纛下,即使天氣炎熱卻仍舊全副披掛的老將軍精神很是矍鑠,中氣十足道:“司馬懿已派出部曲三萬有餘,中軍陣中…大約還剩兩萬。”
劉禪聞言微微頷首,思索片刻後目光朝東方望去,來自東方的魏軍援兵仍然未至。
很快,兵力損耗已接近三成的魏平、賈栩二將慢慢被後至部隊替換下來,魏軍仍舊沒有絲毫技術含量可言地不惜代價猛攻不止。
到了此時,漢魏兩軍交戰已接近兩個時辰,時間已至正午,氣溫在高高懸的太陽與台地煙火的炙烤下,變得越來越高。
魏軍軍陣中,開始有人因過於悶熱而昏厥。
一開始,這種昏厥隻發生在與漢軍激戰的前陣,在數量上也隻有零零散散的三人、五人。
而僅僅又過了不到兩刻鐘時間,同樣的昏厥就發生在了沒有進入戰鬥的後陣當中。
數量也如同傳染一般,慢慢變成十人,二十人。
幾乎每一個呼吸的時間,都有人因悶熱而昏厥倒下。
未接戰的後陣當中,甚至有越來越多的人因忍受不了高溫與悶熱,開始不顧軍令將甲胄脫下來納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