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一刻。
日漸西移。
正是一天最熱之時。
被悶得一頭大汗的司馬懿,行至一名在漕渠畔披甲待敵的甲士跟前。
伸手附在其人鐵鎧甲葉之上,僅僅不到十個呼吸工夫,那件被日頭曬得滾燙的黑色鐵鎧,便燙得他的手幾乎不能忍受。
如此炎熱的天氣,若非甲胄內還穿有內襯,恐怕沒人能披著這樣的鐵鎧在日頭底下撐住哪怕一刻鐘,烤雞子都能烤熟了。
“司馬公,蜀寇縱是比我大魏將士更耐酷暑,縱是此陣堅若磐石,他們連續披甲作戰兩個時辰,此刻也再難忍受了!決戰之機,就在此刻!”
揚烈將軍王昶大口喘著氣。
悶熱的天氣,配合空氣中草木燃燒產生的焦糊味,即使年富力強的他呼吸都變得困難,更不要提身體素質不如他的底層士卒。
聞聽此言,司馬懿登上戰車,往東麵一裡外的交戰雙方望去。
事實上,這一望多是徒勞。
畢竟到了此刻,此方天地早已殺得是煙塵四起。
尤其雙方接陣處,除了塵埃幾乎什麼彆的事物也望不見。
但以大魏軍陣尾端時進時退、時西時東的搖擺拉鋸之態觀之,多半魏蜀雙方都已經疲憊難忍。
再往漕渠以北望去。
趙雲所在的蜀軍右翼,此刻正緊貼著漕渠北畔,列出一個半圓形的偃月之陣。
人數…大約兩萬上下。
附逆的羌胡騎兵數千騎,零星四散在蜀軍軍陣以西,尋找有樹蔭的地方納涼避暑,又或在漕渠、渭水畔野放飲馬。
見此情狀,司馬懿思索再三後終於下定決心,急促下令:
“命張靖、山峻、賈栩、金彥、費宇、臧澤六部不惜代價強攻蜀寇西圍三陣!
“命州泰、魏平、孫禮、王觀四將,率其本部往攻新豐南門,突破蜀寇南圍,把新豐城中郝昭、王雙、文欽放出城來!
“待郝昭、王雙出城後,與之共擊蜀寇城西營寨,驅逼寨中之民衝擊蜀寇軍陣!
“若遭遇抵抗,不能功成,則直圍蜀寇東南諸陣,使其不得出援!
“諸葛亮見圍,趙雲勢必南援!
“王昶、牛金、牛蓋、邵康、柴能五將統萬人列陣漕渠,待趙雲半渡之時,縱兵擊之!
“此地過狹,騎兵難以施展,命文欽出新豐後率騎東去,與來援的杜襲及呂昭、張虎、樂、朱術、路藩諸將合兵一處!”
驃騎將軍司馬懿嚴肅冷峻,似是早有預案腹稿一般,毫無阻滯地連連頒下軍令。
雖不知是對是錯,也不知是輸是贏,但此刻仍留在司馬懿身側待戰的王昶、牛金、牛蓋、尹大目諸將,乃至其二子,心中卻是沒了半日以來的忐忑難安,反而有種終得解脫、抑或是亢奮之感。
不論如何,煎熬了這麼久,決戰時刻終於到了。
輸贏都在此一舉了。
傳令兵不斷奔走,半刻鐘後,魏軍軍陣在一陣又一陣連綿不斷的戰鼓聲中搖擺起來。
新豐城頭,郝昭、王雙、文欽三將,及王濬這位河東從事,由於戰場上煙塵甚囂,卻是隻能望見二裡以內的四團漢軍方陣。
至於二裡以外的其餘幾陣,以及更遠處與漢軍接陣鏖戰的大魏諸軍情勢究竟如何,則完全無從知曉,倒能隱約看見漕渠之畔的司馬懿中軍。
東南風除了會加強列陣在東的漢軍箭矢的威力,還會把揚起的煙塵往魏軍軍陣吹刮,使得接戰的漢軍視野比魏軍視野要好上許多,這也是作戰時不得不考慮的因素。
“假使蜀寇不至新豐,而是與驃騎將軍於長安決戰,則這東南風應是助我大魏,而非助蜀寇的啊。”城頭之上,郝昭無奈一歎,不明白東南風何以總助蜀寇?
文欽忿忿不平:“我們到底在等什麼?!就不能主動殺出城去,非要等司馬…驃騎將軍嗎?!”
兩個多時辰,文欽不知多少次提出要主動殺出城去,直接衝入漢軍營寨縱火殺人,或是捅漢軍後背。
但都被郝昭阻止了。
郝昭懇色以對:
“文將軍,你手中千餘虎豹騎定是此戰關鍵。
“城中守軍不足三千,若無驃騎將軍掩護出城,你如何能突出重圍?又如何能對眼下戰局起到一錘定音之效?”
文欽心中更加煩悶,怒哼一聲:
“兩軍相交,戰場狹窄至此,我縱有虎豹騎還如何能跑起來?還如何能起到一錘定音之效?此地根本就不該是決戰之所!”
“還能如何呢?”王濬對文欽的抱怨不屑一顧。
“蜀寇選定的戰場,難道驃騎將軍還能不來?是這新豐還能再堅守十來日,還是驃騎將軍糧草還能堅持十來日?”
文欽當即以不屑回應:
“你這黃口豎子!
“當日說什麼?
“蜀寇能來新豐斷長安糧道,驃騎將軍不能去棘門斷蜀寇糧道?
“怎的如今換了一副口吻?”
王濬不以為意:
“我怎知你手中虎豹騎竟如此不堪,連這麼座城都守不住,被蜀寇消耗得如此之快?
“我又怎知驃騎將軍竟想不到去斷蜀寇糧道?
“又或許不是驃騎將軍想不到,而是不相信你文大將軍能守住新豐不失,所以才不得不來。
“如今看來,確是如此。”
“你!”文欽登時拔刀而出,附於王濬脖梗前便欲一抹,而王濬身板挺直,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好了!”郝昭難得一怒,“什麼時候了,還耍嘴皮子!文將軍你也省些氣力,留著殺賊罷!”
說著便捏住文欽手中刀按下。
站在一旁罕有出聲的王雙突然以手一指,既驚且喜:“看!驃騎將軍援軍來了!”
眾人聞聲儘皆扭頭望去。
卻見新豐城西南角,據守彼處的四千餘蜀軍正與數量遠多於他們的大魏援軍交戰,且已呈敗退之勢。
彼處的漢軍,便是在大火封路之後行至新豐西南,封鎖新豐守軍的吳班部眾了。
之所以走下台地,非止是封鎖新豐,也是作為支援,時不時加入丞相戰陣當中,把久戰疲憊的漢軍將士換下休息。
但此刻,魏軍突然發起的猛攻,徑直把他們與丞相軍陣切割開來,使雙方再不能相互為援。
而司馬懿保留體力侯戰許久的荊豫四部六千餘人,到了此刻終於發揮出了應有的作用。
吳班部一時不敵,且戰且退。
千人一部率先後撤,構築防線,另外兩千餘人隨即退至其後,居於最後一部再度構築新的防線。
如是往複循環,有條不紊地朝著南方台地徐徐撤去。
待三千餘人全部登台,再度占據高地,搶占俯攻優勢後,終於成功維持住了守勢。
魏軍不能再進一步。
麵對這支剛剛在台地上將他們敗了一場,下了台地後又不斷入陣鏖戰的老對手,州泰、魏平、孫禮諸將儘皆陷入迷惑當中。
“咱們四部六千多人在陣後養精蓄銳這麼久,體力精神皆優於這支一直進戰的蜀寇。
“何以仍不能輕易擊潰之?!”
魏平一抹頭上熱汗,忿然一怒。
緊接著對著吳班陣中大罵:“這些蜀狗子,難道真就比咱大魏之人耐熱不成?!”
回應魏平的,是一陣疾飛而下的箭雨與幾十支手戟。
“彆管他們了!”州泰聲色亦有些忿然了。
漕渠以北的趙雲本部仍未加入戰場,而大魏這邊已近乎底牌儘出,若仍不能將諸葛亮本陣擊潰,那麼今日之戰結局就未可知了。
魏軍退卻,隨即分出人馬,攤薄軍陣,將漢軍東南幾陣與新豐城南的聯係徹底切斷。
新豐城南終於掃除出一片空地。
被困守數日幾乎陷入絕望的新豐守卒,到了此刻才終於爆發出一陣山呼萬勝之聲。
“打開城門!”新豐南牆之上,郝昭振奮下令。
長長的吱呀聲傳來,數千斤重的裹鐵木門被徐徐打開。
郝昭走下城樓,不多時,城中近千步卒緊隨郝昭、王雙二將之後,魚貫而出。
緊接著是文欽的虎豹騎一千八百餘騎,與雜胡三百餘騎。
待所有騎兵東去之後,文欽最後一個勒馬從城中徐徐馳出。
卻是不直接離開,而是對著背朝他的王濬喊了一聲:“喂!”
全副披掛,負弓持矛的王濬轉過身來,眸子驟然一凝。
卻見文欽玩味地笑著,手中角弩上弦,弩矢正對他額頭。
王濬冷笑一下,卻也不懼,轉身便欲離去,然而剛剛轉身,耳邊就聽到扳機扳動之聲,再之後便是屁股上猛的一痛。
“黃口豎子,區區河東從事,竟也敢在老子麵前指手畫腳!”文欽不等王濬做出什麼反應便啐了一口,隨即勒馬風一般離去。
“爾母婢!”望著策馬絕塵東去的文欽,王濬終於不顧什麼儀範對著文欽破口大罵,萬沒想到這廝竟在此時痛下黑手。
圍在其人身後的幾名家兵俱是驚愕難言,王濬卻是咬緊牙關,黑著臉徑直將臀上那枚弩矢拔出,一丟。
再之後割下衣袍,命家兵幫忙包紮一下大腿,一瘸一拐尋郝昭去了。
漕渠以北。
偃月陣中。
被三千仍未披甲的虎賁龍驤團團圍住的將台上,劉禪早已望不見丞相軍陣中戰況究竟如何了,隻能靠著已經南渡的傅僉傳遞消息。
但已貼著漕渠列陣的司馬懿,此刻已派隨軍民夫數萬不斷往漕渠裡填土搭木,幾乎不到兩刻鐘時間,便填出了一道幾十米寬的走廊,距漕渠北岸僅有十米不到的距離,隨時可以過河相逼。
“子龍將軍,司馬懿此刻填渠,倘若破不了丞相之陣,是不是就該來我們這裡做垂死掙紮了?”劉禪隱約察覺出了司馬懿搭橋的意圖。
雖然司馬懿此刻作渡河之勢,但隻要司馬懿不知他這漢家天子坐鎮在這偃月陣內,便斷沒有把主攻方向換到此處的理由。
這是沉沒成本的問題。
打到現在,司馬懿定然也知,丞相大軍必是大漢主力,今日頂著炎熱鏖戰許久,必已疲憊。
隻要司馬懿能率主力之師擊破丞相大軍,就有機會絕地翻盤。
而放棄丞相反而向北,那他司馬懿努力了一上午,往裡麵丟了那麼多兵力算什麼?
平心而輪,從司馬懿決定靠著人海戰術,把兵力上處於弱勢且腹背受敵的丞相當作突破點那一刻,司馬懿就已經落入丞相彀中了。
隻是這有個前提,那就是丞相真能頂住司馬懿的壓力。
老將軍也先是點頭,肯定了天子的想法,又道:
“但新豐城中的虎豹騎已被放了出來,卻沒有立刻加入到戰場。
“我大軍一旦分兵南援丞相,並州來援的輕騎與這支虎豹騎,便可能從東方衝過來試圖破陣,司馬懿也可能會在屆時北渡,與騎兵合擊我陣。
“此刻填渠,便有讓我們不敢輕易分兵南渡的意思。”
劉禪恍然,接著頷首。
若自己這兩萬人分兵南援,司馬懿對丞相之陣仍無可奈何,他也確有可能至此一試。
“子龍將軍,丞相…可會有危險?我們該南援嗎?”
交戰雙方的上空,早已如同沙塵暴中心般混沌,所謂風悲日曛,劉禪望不見局勢如何,忽然有些關心則亂了。
而事實上,雖曉得今日大體上的戰術,乃是以丞相堅陣為正兵,以子龍將軍右翼為奇兵。
但丞相陷入苦戰幾個時辰,自己所在這奇兵之陣卻仍在養精蓄銳,等待破局點。
這實在是一件很需定力,且很需局勢判斷力的事。
劉禪沒有這份能力。
子龍將軍有這份能力,但從他神情上看,也不是所謂老神在在,而是切切實實在為局勢,或者說在為丞相憂心一二。
就在此時,隻見傅僉的軍司馬柳隱柳休然登上將台。
其人滿頭大汗,氣喘籲籲。
劉禪忙站起身來,將自己那碗解暑湯遞上前去:“休然,丞相那邊現在情況如何?”
柳休然看著天子手中愣了一下。
似是覺得不妥,但又覺得天子所賜豈能不受?
當即謝恩接過,豪飲幾口,被曬得目眩虛脫之感似在慢慢消解,雖然炎熱依舊,卻並非不能忍受了。
“陛下,丞相那邊無甚大礙,隻是軍士有些疲憊,但鎮北將軍的中軍精銳四千餘人一個時辰未曾出戰,體力精神都養好了!
“丞相說,司馬懿縱以兩萬精銳來攻,他也能再應付一個時辰,讓陛下無須為他憂心!”
劉禪與趙雲聞此雙雙鬆了一氣。
“跟司馬懿鏖戰許久,丞相竟然仍有餘力,而司馬懿中軍未動者已隻剩萬餘。看來今日之戰不會再出現什麼波折了。”劉禪再次坐回胡椅,恢複了泰然之色。
魏延四千多精銳體力精神尚在。
三百員重鎧龍驤郎作為殺手鐧,必然也沒有出動。
而司馬懿底牌基本都擺到了明麵上,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大概能慢慢磨死司馬懿了。
劉禪心安之下端起一碗解暑湯,飲了兩口後忽而又是一滯。
剛剛還說什麼來著?
一旦司馬懿在丞相處受挫,便有可能北渡來攻,作垂死掙紮?
思索之間,碗中藥湯輕晃,映出兩道銳利的目光與他視線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