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橋。
魏軍棄寨而走。
魏延將本部四千餘戰卒分為兩部,一部繼續追殺至灞陵城下,消滅魏軍有生力量,擴大戰果。
另一部兩千人往新豐殺去。
新豐在灞陵城東四十裡,那叫作郝昭的魏將與四千步卒,離開灞橋不過半個多時辰,此刻至多也就行了十餘裡。
雖有魏軍騎兵護衛,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楊條與劉聰此刻也應引兩千餘騎,從新豐城東北方向渡河趕過來了。
丞相與費禕等人還在灞水西畔組織後勤運輸事宜,魏延沒有去請丞相將令,直接率領五十親軍勒馬往新豐追去。
過不多時,虎騎監麋威與楊條之子楊素、劉豹次子劉澤也引另外一千五百虎騎、羌騎、匈騎通過灞橋直直向東。
十二裡外。
郝昭領四千餘人沿著漕渠旁的官道徐徐東向。
隊伍長逾一裡,四列並行。
這足以表明,這是一支處於行軍狀態的軍隊。
夜色之下,蜀軍縱有伏騎,又如何能看出他們是否穿著甲?
雖然還是會因隊伍太長而導致指揮失靈,但他四千人貼著漕渠而走,那麼蜀軍伏騎縱來,也隻能從前方或者東南方來襲一途。
再加上將士已有心理準備,中伏大亂的可能性已降到最低。
郝昭走在隊伍最前頭,沒發現前方有什麼動靜。
又往東南方向望去。
隻見七八裡外,月色下的驪山露出漆黑的輪廓,頗似一頭伏地沉睡的巨獸。
文欽三千騎便在彼處行軍了。
這個距離恰到好處,剛好能勉強看見郝昭四千步軍舉的火把,又能避免被漢軍伏騎察覺。
郝昭牽馬而行,每走上百餘步,便以聽甕扣地,伏地而聽。
這絕活有個專業名詞,叫作“罌聽”,關鍵在於聽甕甕口蒙了一層薄薄的皮革,騎兵大規模奔馳時,會產生特定的頻率,聽甕便會隨之發出特定的聲音。
這是郝昭在涼州練出來的。
偵測範圍大約三四裡。
不算遠,但在夜裡,卻是比眼睛要可靠得多。
視力再好的人,在夜間一裡以外便已是人馬不分,二裡以外不論人馬都已與夜色融為一體了,就算有月光都無濟於事。
大軍行進半裡,郝昭再次伏地罌聽,這一次,卻是終於聽到甕中傳來那陣特定的嗡鳴之聲。
直起身來努力朝前方望去,卻仍是什麼也望不見。
“全軍戒備!”
“準備迎敵!”
郝昭下了第一條軍令。
大軍不再行進,進入戒嚴狀態。
郝昭再次伏地罌聽,隻覺甕中聲音越發清晰。
片刻後直起身來,翻身上馬。
不過幾十個呼吸的工夫,耳邊已傳來真切的馬蹄踏地之聲。
又十幾個工夫後,馬背上的他終於望見前方有黑影攢動。
“熄滅火把!”
“擂鼓聚陣!”郝昭連連下令。
熄滅火把,一是解放雙手,二是由亮到暗眼睛需要一段時間適應,三是給文欽發出信號。
戰鼓聲隆隆而起,火把被熄滅的一瞬間,不少人直接喪失視野,隻能精神緊張地往隊伍中間,鼓聲響起的方向聚去。
楊條一馬當先,聞得魏軍隊中鼓聲響起後,隻望見魏軍前軍向後,後軍向前,全部往中間聚去。
未及他率軍殺至魏軍跟前,魏軍前部便已組織出了較為密集的軍陣,且開始有箭矢向他們拋射而來。
不得不說,魏軍緊貼漕渠而走,又背靠漕渠列陣,使得他們列陣之時更加從容,受擊麵也隻有兩麵。
一時之間,楊條與身後兩千餘騎竟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
隻得一邊縱馬自魏軍陣側越過,一邊朝右手側的魏軍放箭。
而在漢軍騎弓朝魏軍陣中拋射試探的同時,魏軍步弓也向漢騎拋來更加密集的箭雨。
僅僅一個回合,便對漢軍伏騎造成了四十餘騎的殺傷。
若非魏軍後陣緊張無措,列陣不及,弓弩不多,被楊條為首的精銳羌騎以幾乎貼臉的方式射殺百餘,那麼這第一個回合,怕是漢軍的損失還要更大。
察覺到魏軍後陣是薄弱之處,楊條連連下令,命手下三百精銳羌騎繞著魏軍後陣進行遊射。
其餘不善騎射之人則各自為戰,駐馬而射,一箭又一箭。
見魏軍壓上前來,便拔馬跑路。
倒不是夜裡不好結陣,而是羌人根本不識什麼騎射之陣。
沒練過,讓他們結陣環射實在是有些為難他們了。
這支騎兵的表現很快儘收於郝昭眼底,明白這支騎兵絕非虎豹騎那樣的精銳,隻是兩千多頭四蹄巨獸聲勢浩大,看起來唬人罷了。
他手中四千人有角弓一千多張,陣勢一但擺開,背水列陣,這些騎兵絕然不是對手。
等文欽三千騎繞後趕至,便要將這群胡騎儘誅於此。
倒不是郝昭多厲害,而是在重甲突騎沒有出現之前,以步製騎實在不是什麼太艱難之事,一漢當五胡不是說著玩的。
就算羌騎手中弓矢比一漢當五胡的時代先進不少,但騎射技術戰法卻沒有突破性的進展,一漢就算當不了五胡,當個三胡不成問題。
再則,楊條雖引兩千餘騎出現,於早有準備的魏軍而言不算突然,真說不好到底是誰在伏擊誰。
在被射殺兩百餘人,潰逃一百餘人後,魏軍成功在鼓聲的指揮下結好了陣勢。
既背水列陣,又被隊列鬆散的蜀軍騎兵團團圍住,幾乎無路可走,所以除卻一戰,這三千餘魏軍倒也沒了彆的選擇。
尤其是所有人都明白,文欽為首的援軍馬上就要到了。
但郝昭卻未下令進擊,隻是依舊背水維持陣形,步弓持而不引。
漢騎在兩箭距離之外駐馬而立,與魏軍步卒對峙起來。
“有些不對勁。”楊條敏銳察覺到了些什麼。
劉豹之子劉聰扭頭問:“羌王,怎麼了?”
事實上,楊條與劉豹早些年就打過交道,陽平距離安定不算遠,關中又是人煙稀少,雙方常常互市,交換種馬及鹽鐵等物。
楊條道:“你沒發現魏寇早早披甲,且沒有輜重隊隨行嗎?”
“這怎麼了?”劉聰不解。
楊條道:“他們此番目的,無疑是回援新豐,講究一個兵貴神速。
“沒有輜重隊隨行可以理解,說明灞橋方麵魏寇已經騰不出更多的人手給他們了。
“但披甲而行是為什麼?又緣何麵對俺們奇襲反應如此之快?”
劉聰一滯,隨即瞳孔大張:“說明他們早就料到我們會來?”
楊條頷首:
“沒錯。
“但既然料到俺們會來,就不可能沒有彆的準備。”
說著,楊條朝四周望去,可因為黑暗,什麼也望不見。
“那裡似乎有火光!”劉聰手往西一指,那是灞陵方向。
“是魏寇?”楊條似是自語,卻是望不見,顯然,人老了,視力不如年輕人了。
劉聰看了眼漕渠前列陣的魏軍,又看向西麵隱約可見的幾粒火光,不敢確定。
他們在傍晚渡過渭水後,便與丞相失去了聯係,隻知道入夜後大漢與灞橋魏軍會有一戰,卻不知丞相此刻到底有沒有打敗魏軍。
“現在怎麼辦?”劉聰問。
“能從火光看出是步是騎嗎?”楊條問。
“應是步軍。”劉聰答,火光已經從幾粒變成了幾片。
楊條思索一二,遂扭身看向背後的驪山:
“魏寇既曉得俺們會來偷襲,必有準備。
“俺若是魏寇,便引騎兵自驪山向東而行,繞到俺們後麵再向西,與此處步軍合擊。
“屆時俺們隻能往灞水方向跑。
“如此說來……這西麵火光多半也是魏寇。”
劉聰頭皮一緊,驚愕相對:“咱們被魏寇包圍了?這如何是好?當往何處走?”
又環顧四周,道:
“北麵是漕渠,東西兩麵皆是魏軍援兵,咱們要走,便隻能往西南。
“可萬一西南也有魏軍埋伏,當如何是好?”
楊條沉默起來,怎麼突然間好像身陷死地了?
“不對,不對。”
楊條連連出聲。
“魏寇的兵力應付丞相就已經捉襟見肘,哪來那麼多人來埋伏咱們這兩千來騎?
“西麵的火光,必是丞相帶人打過來了!”
“這麼快?”劉聰愕然,他倒願意相信西麵是魏軍。
“向東!”楊條下定了決心。
“向東?”劉聰心中惶恐,臉上不解,“羌王剛不是說,魏寇騎兵恐怕繞到東方去了?”
楊條頷首:“沒錯。”
劉聰愕然:“那緣何向東?豈不是自投羅網?”
楊條道:“丞相既然已經打敗魏寇,步軍至此,那麼虎騎監麋威,我兒楊素,還有你弟必會引剩餘千餘騎前來截擊。
“我隻須把魏寇騎兵引走拖住,待虎騎監他們引千餘騎一至,便能將這四千步卒全部留在這裡。”
“萬一那不是漢軍?”劉聰看向西方五六裡外的火光,仍不認為漢軍能這麼快就解決掉灞橋魏寇。
他們陷入重圍的可能性更大。
又道:“而且真要截擊,不應是騎兵先到?”
“步兵可浮橋渡河,騎兵不可!
“來不及多說了,你走不走?”
楊條問。
劉聰沉默片刻,搖頭:“我們兵分兩路,你往東,我往西南,若那真是漢軍,我再來拔馬回軍,來圍魏軍不遲。”
“好。”楊條心知劉聰不信那火光會是漢軍,如此提議不過是想逃出重圍而已。
但也正如劉聰所言,他的匈騎稍後再拔馬回軍確也是可行之法。
隻是如此一來,他這千餘騎就要獨自麵對魏軍騎兵了。
不再多作討論,楊條命人吹響犛角撤了圍,帶著一千二百餘安定羌騎往東方奔去。
而劉聰則率領八百餘名匈騎往西南逃亡。
所謂來去如風,留下郝昭與三千餘步卒一陣錯愕。
而隨著兩千餘騎撤圍,視野被讓了出來。
郝昭也終於望見灞水方向有大團火光東來,距此地不過四五裡路了。
“這是怎麼回事?”王雙問。
“王揚烈又派人回援新豐?”
郝昭神色複雜,先是不敢確定,而後突然一驚,連連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
“王揚烈不過六千守軍,應付諸葛亮都不夠,哪可能還有人手能再分出來?”
王雙心臟瞬間跳到了嗓子眼,臉上寫滿了驚惶無措:
“所以那是蜀寇?咱們走了不過一個時辰,蜀寇就已經攻了過來?還趕到了這裡?!”
“所有人分散逃往新豐,各自保命吧!”郝昭沒有再想太多,徑直下令。
“什麼?”王雙驚愕不解。
郝昭望著火光大吼:
“那必是蜀寇無疑!
“蜀寇必還有騎兵從後麵趕來!
“以騎兵遲滯我們,步軍後至!
“再不分散逃命,就一個人也走不了了!”
郝昭聲音很大。
魏軍頓時喧嘩起來。
郝昭咬牙大吼:“弟兄們,不是我郝昭放棄你們,而是再不分散走就全都走不了!
“蜀寇已經打下了灞陵,你們不要往西走,往西走必死無疑,我在新豐等你們!”
言罷,還不等魏軍發出質詢,郝昭便已率先領著十餘騎東奔,他先前就守新豐,對路況很熟悉,知道好幾條小路。
王雙猶豫片刻後也帶著十餘名親衛拔馬跟上。
這四千步卒見狀終於一哄而散。
絕大多數往新豐方向逃亡,卻也有極少部分人往灞陵方向逃去。
楊條率騎軍奔出不過二裡,便撞見成群的魏軍騎兵自東南方向朝他逼來。
心下慶幸自己謹慎的同時,命所有人貼著漕渠東奔,不要與魏軍騎兵多有接觸。
魏軍騎兵此刻正在調頭,如果不是他當機立斷,一旦讓魏軍前部貼到了漕渠邊上,他這千餘騎恐怕就要被魏騎包圍,很難走脫了。
文欽見到漢軍騎兵竟沒有與郝昭他們糾纏在一起,反偷襲之策失敗,心中一時懊惱。
但也不做多想,先是親率兩千餘騎追了上去。
而後又派數百騎沿著漕渠,往郝昭所在方向奔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情況,會不會是漢軍的疑兵之計。
魏騎前部很快追到了楊條後部。
楊條親自率領精騎殿後,不斷朝身後魏軍左右開弓而射。
左右開弓可以說是名將才有的技能,楊條不愧是羌族首領,幾乎每發一矢,魏騎輒倒一人。
而就如拖刀計一般,從前朝後射擊總是能造成更大的殺傷。
魏軍追上前來的騎兵很快就被楊條左右開弓的箭術震懾住了。
又由於跋涉距離比漢騎更長,戰馬體力早就難支,沒跟出四五裡地就再也跟不上漢騎,隻得無奈停止了追擊,沿著漕渠往東馳去。
然而很快,文欽便撞見了郝昭派過來報信的親衛。
“文將軍,我家郝將軍請你速速率你部三千騎回新豐!否則新豐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什麼?”文欽驚愕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