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私塾門前,火雲馬車停穩。
先是下來了一名雙垂鬢的綠衣丫鬟,二八年華的模樣,比較奇特的是她的發梢呈現出淡淡的翠綠色,且發絲間長有幾片發飾般的綠葉,她抬起手掀開防塵防風的簾子:“小姐,許家私塾到了。”
馬車中緊接著走下來一名年輕女子,年紀看上去也和丫鬟相仿,身著齊腰襦裙,上身是鵝黃色的衫衣,再觀其麵容,天生一雙媚而不俗的桃花眼,雖略有些稚嫩,但天生麗質,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
不過,若是仔細去看她的眼睛,卻又會發現明明是一雙看狗都會覺得深情的桃花眼,硬是沒有半分情緒波瀾。
丫鬟擔心春寒取出了一件白色披肩蓋在了小姐肩頭上:“小姐稍等一下,我前去和門房說一聲,通報一下許家夫子。”
年輕的小姐輕輕搖頭:“我們此行是不請自來,本就是唐突登門拜訪,如何好教夫子來門前迎我們?不可失了自家的禮數。”
丫鬟低聲說:“許家夫子是和家裡族老有些交情不假,但也不值得讓小姐這般客氣對待吧?”
“我等是後輩,該有的禮數不能少,我敬老在先,他自是不能避而不見。”
年輕小姐摸了摸腰間的雙魚玉佩。
“希望這一次……不會是再白跑一趟。”
……
“抱歉,夫子還在休息時間,不便叨擾。”
“夫子平素也會在此時午休,通常會睡上半個時辰。”
“等夫子醒來後,我自會通報。”
“二位可以先去客室休息一會兒,若是覺得無聊,也可以去私塾裡的書樓裡看看,許氏的藏書在雲州當地也是頗為有名。”
“無事的話,我也要去準備下午的授課了。”
會客室中,頭戴儒生帽的男子年近四十,態度相當散漫,隨意吩咐了幾句後便轉身離開了。
小丫鬟綠蘿憤憤不平的跺腳道:“半個時辰,他還真說的出口!”
她左右一看,瞪眼道:“居然連一杯茶都不給上,來者是客的道理都不知道?”
小姐不以為意的說道:“方才那接待人的儒生,想來是將我們當做前來投奔許夫子的人了吧……見到我們不請自來,又主動登門的客氣模樣,便是心中多了幾分看不起,態度上倨傲和怠慢了些也是正常。”
綠蘿更怒了:“這儒生是瞎了嗎?我們怎麼像是逃難和投奔而來?”
“他方才在書院當中,也並未見到火雲馬車架,而且我們前來也沒遞上拜帖,隻是讓門口當值去通告一聲,他有如此表現倒也不奇怪。”小姐進了私塾後仍然態度上不溫不火,深諳上位者情緒穩定的重要性,她慢條斯理道:“儒生大多看菜下碟,否則哪來的讀書人心黑之說?”
綠蘿看著小姐走出門外,跟上去問道:“小姐這是要去哪?”
“去書樓瞧瞧。”
“真去呀?”
“許氏藏書的確名滿雲州,許夫子對曆代古籍研究造詣極高,正因如此,他才能知道許多人不知道的辛秘。”
“難道說,書樓裡能找到老爺子的下落嗎?”
“應當不能。”小姐隨意道:“權當打發時間,來都來了。”
……
主仆二人走了幾分鐘的路,很快便抵達了許氏私塾的書樓。
這許氏私塾規格雖然比不上書院,但每年也都有個七八十名學生。
許家夫子在雲州城內也算是名望尚可之地,而私塾之地通常不允喧嘩,偏偏書樓這安靜讀書謄抄的地方今日倒是格外喧囂。
一群少年郎們在書樓裡,嘰嘰喳喳的說著些什麼,頗有些喧鬨,其中剛剛好能聽到一人略有些洪亮的清澈嗓音。
“當年秦滅趙時的長平之戰,那趙括也並非無能,白起也並非嗜殺……”
綠蘿豎起耳朵:“小姐,難不成今日有誰在書樓裡授課?”
“不清楚,過去瞧瞧。”
主仆二人尋了個附近角落的位置坐下。
透過人群的縫隙,看到了一眾學生的中間,有個年歲弱冠的少年人正手持一本《春秋》侃侃而談。
一名學生反駁道:“若那白起不嗜殺,為何要坑殺趙國四十萬人?”
少年平淡道:“因為白起的目標就是衝著滅國而去的,你可知何為滅國?”
那名學生思索後說:“擒王?”
少年搖頭:“再想想。”
學生又思索後說:“占領對方的全部城池?”
少年搖頭:“對,但不完全對,即便占領了對方全部城池,你又如何確保它們永遠屬於你?”
學生頓了頓,想說出一個字,但又欲言又止。
少年平淡道:“放在戰國時期,答案就是一個字——‘殺’!因為長平之戰的目標劍指滅國而去,而要滅國的最直接方式,就是徹底摧毀對方的全部有生力量!坑殺四十萬趙國士兵,其目標就是徹底摧毀趙國的人口,讓他們再也無法組織起足以抗衡秦國的軍隊,失去了四十萬青壯人口,趙國百年內再難複起,故而大秦一統天下的局麵,自長平之戰結束後,就已經是無可逆轉的大勢。”
“這,這未免有傷天和……”
“是有傷天和,自古以來殺降不祥,白起殺降不得善終,自然給後麵多少代將領留下了一份敬畏。”少年緩緩道:“而到了大秦曆史後期,已經不需要打長平之戰那種血腥的全滅戰了,你們可知曉是為何?”
“請小先生教我!”
“這需要從身份認同、民族文化融合的方麵慢慢說起……”
其他學生們紛紛低頭,奮筆疾書的記下。
而後又有一人舉起手:“小先生,我不明白,你為何說那趙括並非是無能之輩?他可是留下了紙上談兵的笑話啊。”
少年反問:“如果你是趙括,你能在糧草斷絕、四麵秦軍的情況下,堅持一個月、嘗試四度突圍且軍隊不亂不嘩變?”
那名學生張了張口,頹然歎息:“原來我等才是紙上談兵者。”
周邊學生又是一通奮筆疾書的注解。
此時又有一個學生站起來:“好了,你們都問完了,該我了!”
他立刻走上去:“小先生,這是前兩天夫子給我留下的一道術算題,我想破腦子沒想出來怎麼解,請小先生救我!再解不出來,我今晚要被拉去點天燈了!”
周邊正準備記筆記的學生們一愣,旋即紛紛怒口大罵:“你研究術算的跑過來搗什麼亂!”
“我們要聽小先生講史!”
“我是史學家,你這人就是史!”
“打他!”
書樓裡喧嘩不斷。
倒是最中央的少年人不受影響,無奈一笑:“年輕人就是活力十足。”
他自然就是來到許家私塾裡借閱的白軒了。
起初目標是書店,後來發現書店沒有相關的完整書籍,經由老板介紹,前來許氏私塾的書樓借閱。
門口遇到一名學生正在研讀春秋戰國的曆史,白軒與之探討了幾句,後麵人就慢慢多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然後場麵就慢慢的從商討變成了提問和授課。
這也怪不得他……畢竟白軒的人生履曆、見識經驗和知識水平完全是碾壓式的,再加上他上輩子也的確親手帶大過好幾個徒弟,自帶‘師長の威嚴’和‘教化之光’。
想當年,他的腦門也是被恐夫子用拳頭開過光的。
此時書樓裡的學生一大半也不知道白軒是什麼來曆,見到他博學多才便下意識當做私塾裡的教書先生或是學有所成的學長。
原本就有心求教其他問題的學生被插隊了,自然心頭不爽的很,鬨騰起來後,一時間書樓裡亂了起來。
原本寫著術算題的那張紙飄到了主仆二人的腳下。
綠蘿一個好奇就撿了起來:“小姐,你瞧瞧。”
年輕小姐看了一眼紙張:“這道商功題……的確是有些難度。”
她平日裡對術算的研究也頗深,一是在這方麵有些天賦,二是術算之道對她的確是有用處的……家中生意產業都經她手,自然對數字要格外敏感。
因而盯著紙張的過程中,她沒注意到少年已經走到了附近。
在她還在沉思時,少年已隨手在紙張上寫下了答案,並順手收走了這張紙。
“?”此時的小姐還在愣神著。
“誒,等等……”綠蘿喊道:“你若不會可不要亂寫啊,我家小姐快算出來了。”
白軒平穩回道:“我不會亂寫,這就是正確答案。”
“你胡說,你就看了一眼,怎麼會算的出來?”綠蘿不相信,哪有人術算的這麼快,哪怕是精通這一道的翰林院學士也做不到這麼快的心算。
白軒笑了笑,不予爭辯,轉身將紙張交給了正在被圍毆的學子,後者拿到紙張後立刻抱頭竄出書樓。
綠蘿鼓起臉頰:“小姐,這小先生不如剛剛瞧著讓人歡喜了。”
此時小姐回過神來,她吐出一口氣,低聲說:“他的答案是對的。”
綠蘿立刻瞪大眼睛。
“這小先生年齡不大,學問卻這麼高,許氏夫子是撿到寶了。”
小姐若有所思的投去目光,視線落在青年那一身乾淨整潔卻完全稱不上富貴的衣物上:“不過,許氏私塾竟連一身得體的新衣都不舍得贈予嗎?”
綠蘿心有靈犀的說:“小姐可是生出了招攬的心思?”
“事有輕重緩急,若此人真的是許氏的麒麟兒,我現在挖牆腳未免太不厚道了。”小姐壓低聲音回道。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悶響。
亂糟糟的學生們紛紛被驚堂聲嚇了一跳,回過頭一看,是個中年的白麵儒生站在書樓門口,正一臉不愉的看著此地,雖不到怒發衝冠的地步,但那模樣,就像是一頭被驚擾了領地的鬣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