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雲英得空,難得沒留在宜陽殿中。
來東宮許久,她日日被困在宜陽殿附近,同丹佩、綠菱在一起,還未曾獨自在外走過,早已覺得憋悶,今日又聽了那樣的事,越發覺得滿腹愁緒,無處排解,便趁著此刻,才用過晚膳,最烈的日頭已過去,自己出來走走。
太子節儉,不喜鋪張奢靡,東宮伺候的人並不多,隻要不往他的起居處、藏書閣去,彆的亭台、長廊,似乎鮮少有人看守。
她前幾日跟著餘嬤嬤出來時,便看到宜陽殿西邊,有一處經回廊、竹林而上的高台,地方不大,比不上小皇孫的一間屋子,但勝在地勢更高,雖不能越過外圍的宮城城牆,好歹能看到內院之外的地方。
眼下,她踏過竹林間蜿蜒的小徑,來到那方山腰上小小的平台之上,朝四下張望。
山下不遠處的闊道上,一隊身穿騎射胡服,腰配統一長刀的侍衛正昂首闊步而來,觀他們身上的服製,應當是負責東宮宿衛的羽林衛。
雲英心中一動,倚著平台邊緣的矮牆,探出小半個身子去,眯眼仔細地看那隊人,果然見領頭的一個正是靳昭。
底下的隊伍裡,有靠近靳昭的兩名手下率先看到半山上的女子。
“中郎將,右前方,芳草坡上似乎有位娘子正在窺探。”其中一個立即出言提醒,“是否要上前驅趕?”
另一個遠遠見那位娘子孤身一人,不像是什麼惡徒,猶豫道:“此處並非宮中禁地,隻是平日鮮少有人來而已,恐怕用不上驅趕。”
“可是,這裡離北衙的巡查房不遠,焉知不是在此處窺看咱們的防衛?”
兩人說著,便等靳昭發話。
靳昭也已看到了那高台上的人。
隔得有些距離,其實看不清那娘子的模樣,不過他一向目力極佳,又記性好,一下就認出來,那是不久前才由他親自護送入宮的穆雲英。
她方才半探出身來的樣子,倒的確像是在往他們這邊看。
靳昭皺了皺眉,心有疑竇,便說:“那是宜陽殿的人,由殿下親自挑選。”
身後二人遂不再多言。
都知道太子殿下那日從城陽侯府帶了個乳娘回來照顧小皇孫,他們雖不曉其中內情,但既是太子欽點的人,不能輕易得罪。
靳昭沉默著,眼看隊伍就要左轉往彆處,離那處平台遠去,他忽然停下腳步:“你們繼續巡查,我稍後再去。”
他是中郎將,侍衛們不敢置喙,當下應“是”,便重又整隊,繼續前行。
直到他們行過長長的闊道,轉入下一處,靳昭才朝著山前竹林行去。
夕陽西下,天邊有霞光浮動,映在翠綠的竹林間,樹影斜長,伸到那處高台上,如楞刺一般,細細的朝著同個方向,隻一處角落被圍剿得空出來。
而那一處,正站著道倩麗婀娜的身影。
長而柔軟的襦裙垂下,在離地隻有半寸時收住,明明是同彆的宮女一樣的宮裝,顏色素雅,並不出挑,可此刻沐在晚霞中,由光影包裹著,顯得格外瑰麗動人。
大約聽到了腳步聲,原本還望著前方的身影側轉過來。
長長的裙裾在夜風中輕輕浮動,蕩開一圈圈水波,越發美麗。
靳昭頓了頓,望著光影裡的身形,總覺得同彆人不一樣。
好像……隆起與收束的對比更加鮮明。
“中郎將!”雲英看到他,立刻露出笑容,款步而來,“多日不見,不想在這兒遇上!”
靳昭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冷冷地說:“穆娘子,宮禁森嚴,此處恐怕不宜久留。”
雲英心細,察覺到他的防備和排斥,心中稍有失落,麵上亦不掩飾,小心地問:“此處可有不妥?奴在東宮這些日子,並未聽說不許過來。”
靳昭瞧見她帶著難過的目光,頓了頓,說:“並無不妥,隻是此地常有羽林衛巡邏經過,若是侍衛們將娘子當做居心叵測之人,便麻煩了。”
“原來如此,多謝中郎將提醒。”雲英垂下眼簾,衝他半躬身,“奴今日隻是忽然想起阿猊,心中思念,又不願打擾彆人,才尋了這樣一處,獨自待一會兒,不想又給旁人添了麻煩,奴以後定會謹記。”
靳昭聽出她話裡的彎彎繞繞,並不接茬。
他平日並不親近女人,不代表他不了解女人的有些心思。她這樣說,無非是想引起他的同情,好讓他回一句“並不麻煩”的話。
他偏不讓她如意,不過是比彆人多幾分姿色而已,彆以為憑此就能得到特殊的照拂。
“嗯。”他應一聲,漠然移開視線,落到地上的影子上。
細長型的竹影圍繞,更襯得她的影子凹凸有致。明明已被拉長,胸前的隆起卻仍舊惹人注目。
靳昭意識到自己不該多看,不禁牙關一緊,又默默移開視線,隻看竹影。
雲英知道他在看什麼,隻是沒想到他會這般不接茬。明明入宮那日,他看起來是個麵冷心熱的人,怎麼多日不見,就變了?
她大著膽子,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看過去。
在侯府的時候,武澍桉就喜歡她這樣的眼神,每次在榻上到儘興處時,都逼著她睜開眼睛看著他。她一看,他就更加興致勃發,非弄得她失態才肯罷休。
那是百般抗拒,現下卻如此自然地用在彆的男人身上。
“隻是沒想到,郎君已官至中郎將,竟也還會隨侍衛們巡查。”
粉與橙調出的光抹在她的臉頰上,頗有幾分媚而不自知的春意。
靳昭的眼神飛快地從她臉龐上略過,不敢有半分停留。
饒是如此,他已感到自己迅速起了微妙的反應,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快速湧動起來,明明意識清醒,什麼也沒做,腦中卻已經深深刻下她那張漂亮而完美的臉蛋。
他骨子裡留著西域人的血,本該是熱情、放肆的性格,不喜漢人小家碧玉的過分文靜恬淡的模樣。可他偏在京都長大,受太子恩惠,識文斷字、習武從軍,亦不喜西域女子過分狂放無拘的模樣。
實在是穆雲英生得太好。
他抿唇,沉聲道:“宿衛東宮,是我職責所在,並不因中郎將之職,而有所鬆懈。”
“中郎將儘職,奴佩服。”雲英看著他不為所動的樣子,心中有一陣失落,“隻是,既為中郎將,想必要處理的事務,亦比尋常侍衛更多,若仍像他們一樣,日日巡視,豈不是連歇息的工夫都沒有了?”
“自然不會日日巡視。尋常侍衛隔日休沐,我則每五日才會巡視半個時辰。”
知道她在拐著彎兒問他當值的時間,他本不想說出來,可一開口,卻已然透露出來。
“時候不早,我還要回營中,穆娘子也早些回去吧。”
說完,不等雲英回應,便轉身沿原路離開。
疏密不一的竹林比方才更昏暗,他走得有些快,仿佛急著追上方才先走的侍衛隊伍,可是,走到一半,又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忽然回頭看了一眼。
他想,該確認一下她到底有沒有依言早點回去。
那一方小小的高台,哪裡還有半個人影?
竟真的走了。
他目光一頓,前行的腳步再也不敢放緩。
雲英回到宜陽殿的時候,恰好見丹佩和綠菱兩個都守在外頭,恭恭敬敬,也不知在做什麼,待走近了,才發現蕭元琮正在殿中。
他站在榻邊,看著已醒來,正在榻上爬行的小皇孫,身邊還站著二人,一個是餘嬤嬤,另一個雲英也不認得。
“雲英,你回來了,方才去哪兒了?”丹佩小聲地同雲英說話。
“方才悶得慌,我到西麵走走。”雲英也低聲回答,又衝殿中示意,“殿下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說是來瞧瞧小皇孫,似乎是因為小皇孫月份漸大,該漸輔以乳汁以外的餐食,”丹佩指指餘嬤嬤旁邊那名身量稍健的婦人,說,“那是膳房中的廚娘,專給宜陽殿準備膳食的。”
雲英點頭,這些她多少也知曉,皇孫已近八個月,的確到了該加餐食的時候,前幾日,膳房已試著做了些粥米漿來。
隻是小皇孫似乎不大喜歡,由綠菱喂著,每回都隻吃了兩口,便不肯再吃,最後還是她來喂了乳汁,才不至挨餓。
昨日,她已將此事報給餘嬤嬤,不想今日太子竟親自過來了。
屋裡三人背對著她們,蕭元琮衝榻上的孩子指了指,餘嬤嬤便彎腰將孩子抱給他。
他抱著孩子,側身在榻上坐下,也不知聽廚娘說了句什麼,他又點頭,緊接著,餘嬤嬤便朝門邊走來兩步。
“穆娘子,殿下有請。”
雲英趕緊跟著進去,在蕭元琮麵前行禮。
“起來吧。”蕭元琮衝她抬手。
餘嬤嬤嚴肅的麵孔稍鬆半分,說:“穆娘子,方才老身與廚娘商議,小皇孫不喜粥米漿,大約是因為口感陌生,同乳汁相去甚遠,便思量,不若取些乳娘的乳汁,加進吃食中,喂給小皇孫,興許便好了。穆娘子,你以為如何?”
原來是說這個。
雲英沒真正養大過孩子,但為著阿猊,懷胎的時候早就尋了城陽侯府的幾個年長又和善的仆婦,問過養孩子的諸多細節,以乳汁為材烹製嬰孩的餐飯,十分常見。
可是,偏偏要在太子麵前提起,著實讓她心中一陣擰巴。
餘嬤嬤和廚娘都一臉認真地看著她,就連蕭元琮都在等著她的回答。
雲英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隻能硬著頭皮說:“隻要是為了皇孫,奴婢都覺得好。”
廚娘心直口快,聞言一笑:“那便說好了,若是方便,一會兒就請穆娘子留些乳汁來,奴婢今日便先做一些,也給殿下嘗一嘗,好叫殿下放心。”
雲英一呆,臉騰的一下紅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