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賜死(1 / 1)

推荐阅读:

四下裡沒有下人隨侍,也許是躲在了暗處,雲英環視一圈,隻瞧見他一個人。

雲英原本的情緒被衝淡了些,打算趁著蕭元琮並未注意到此處的時候,先熄了燈,悄悄退回宜陽殿中。

誰知,還未及打開燈罩,那人便像是有所察覺一般,先轉頭看了過來。

他站在高處,俯視而下時,因光線昏暗,讓人無法看清他的麵目,但雲英就是知道他看見了自己。

周遭除卻她手中這一盞燈,再無彆的亮光。

她不敢怠慢,當即衝著蕭元琮的方向躬身行禮。

蕭元琮衝她略抬了抬手,卻仍舊朝著她的方向,無法,她躊躇一瞬,隻好提步上台階,朝那邊行去。

當了多年婢女,在主人麵前,絕沒有自己離開的道理。

“殿下,”不過數十步的距離,很快便到了跟前,雲英再次躬身行禮,“天色已晚,外頭風大,還請早些安歇。”

話說完,夜風又起,他寬大的袖口被灌得鼓起,獵獵作響,因沒束腰帶,亦沒玉佩壓著,衣擺也如幔帳,上下翻飛。

雲英這才留意,他身上隻披了薄紗中衣,比先前在殿中見到時,更加隨意。

“你呢,這麼晚的天,你怎也未歇息,反在外逗留?”蕭元琮身量高,即便兩人已站在同一片平地上,他仍舊是垂眼看過來。

他的語氣聽來平淡如常,雲英不知他有沒有責怪的意思,低聲解釋:“奴婢慚愧,方才起夜給小皇孫哺乳,一時覺得有些悶熱,才出來吹一吹風,不想擾了殿下清靜,求殿下饒恕。”

“哪裡都有清靜,便不顯珍貴,何來煩擾?”蕭元琮說話的時候,莫名有淡淡的惆悵,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麼,“倒是難為你,夜裡還要起來照料孩子。”

“這原是奴婢該做的。”

“雲英,”蕭元琮念了她的名字,清清淡淡,有種格外不同的味道,“你叫雲英,是不是?這是城陽侯夫人給你起的名字?”

隨口問的話,隨口答了便是。可是雲英並不想敷衍他。

“這是奴婢的本名,初入侯府時,管家的嬤嬤的確給奴婢改過名,隻是奴婢一直不願認,為此,也頗挨了幾回打,後來,是侯夫人憐奴婢年紀小,才許了奴婢仍用‘雲英’這個名字。”

“何故不願改?難道他們給你改的名字不好聽?”

雲英搖頭:“奴婢也說不清究竟為何,那時還小,隻是覺得本已有了姓名,為何偏還要改?若是隨意就能改,又為何不乾脆就用原有的姓名?”

她看著柔弱文靜,實則從小脾氣就倔。

那時不過四五歲,旁的小丫頭進了侯府,皆規規矩矩不敢犯錯,嬤嬤們要按照府裡的規矩給她們改名,誰也不敢說不,偏她不願意,每每有人用新名字喚她,她皆悶不吭聲,隻做聽不見,氣得嬤嬤們眼睛都歪了。

蕭元琮輕笑一聲,原本無甚情緒的臉色終於變得生動:“原來你是這樣的脾氣,倒也有幾分道理。雲英,你到東宮這一日,感覺如何,可有什麼不適的地方?”

雲英眨了眨眼睛,斟酌著回答:“太子殿下與太子妃殿下都是仁善之主,小皇孫亦活潑可愛,奴婢覺得一切都好,謝殿下關懷。”

蕭元琮仔細地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淡去一分,輕聲說:“在宮中,不能輕信任何人。”

雲英一愣,隨即覺得周遭的氣氛悄悄變化,原本還算輕鬆,此刻忽然如沉霜降露一般,被壓了下去,夜風與衣袂交纏,像極了她在話本戲曲中讀過聽過的寂寂深宮。

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等她細想,蕭元琮已轉過身,側對著她,望向遠處。

“好了,時候不早,你該回去了。”

雲英低頭:“奴婢告退。”

臨走的時候,她順著他的視線,朝南麵的深空看了一眼。

同她在台階之下看到的一樣,黑漆漆一片,是高聳的宮牆的影子。

原來這裡也看不到宮牆之外的情形。

第二日,雲英跟著雙喜去了一趟尚服局,領了些針線、布料回來。

宮中事事有定例,宮女每月可領的布料有限,好在她用來改襦裙的布料不必算在定例中,加上不必勞煩尚服局的宮女動手,省了她們的工夫,因此,額外多拿到了些旁人不要的邊角料回來。

宮中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哪怕是給宮女用的,也比民間一般的小富人家要好上許多,與城陽侯府比亦稍勝一籌。

她都想好了,待改好了自己的衣裙,便用領到的布料,給阿猊做一身小衣服。

做母親的沒法親自撫養孩子,便隻能靠這些針線工夫一表愛意。

一連幾日,她都在宜陽殿中安心待著,空閒時,便拿出針線來做。

丹佩和綠菱一個年紀比她小一歲,一個比她大一歲,三人年紀相仿,說說笑笑,也能處得來。

同在城陽侯府裡要提心吊膽地防著武澍桉亂來的日子相比,東宮的日子實在舒心,舒心得讓她有仿佛在夢中的不真實感。

她忍不住暗中觀察這裡的人和事,處處透著古怪。

每日帶著小皇孫到少陽殿請安時,幾乎都能見到太子與太子妃二人在一處的情形,偶爾太子在前庭同屬臣們對談宴飲時,才隻到太子妃的燕禧居請安。

燕禧居在少陽殿的東麵,卻完全不似在西麵的宜陽殿這樣近,緩步行去,竟要整整一刻才能到,中間隔著一座山水庭院,仿佛屏障一般,將兩處完全隔開。

夫妻兩個,頗有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分明感,可見沒有多少情分在。

可偏偏太子的身邊並無彆的女人。

十多日的時間,雲英一次也沒聽說少陽殿召幸過那個女人。莫說妻妾,就是宮女,她也不曾在少陽殿見過。

近身伺候太子的,似乎都是內監。

雲英從小長在侯府裡,聽說過那些世家子弟的荒唐事,更親身體會過武澍桉在床笫之事上的需索無度,明白這樣年輕健康的男子,都像炮仗似的一點就著,為何太子會這樣清心寡欲?

“雲英,你發什麼愣呢?”綠菱提著剛從膳房送來的食盒,在她麵前放下,“方才叫你兩聲,都不回應。”

“哦,方才打了個盹兒,一時沒醒神。”她回過神來,放下手裡繡得差不多的小肚兜,笑著將食盒裡的鯽魚湯與瓜果碟拿出來。

那是膳房特意為乳娘準備的,天熱,雲英吃不下,便總叫上丹佩與綠菱一道分著吃。

綠菱正坐在圍欄邊,一邊看小皇孫在欄中鋪了波斯毯的地上慢慢爬,一邊分出神來,說:“昨日你守夜,是不是沒睡好?這兩日,小皇孫還是不是要吃夜奶呢。”

雲英搖頭:“沒有,隻是天熱,白日困乏罷了。”

她將鯽魚湯分出來,自己三兩口喝了,坐到圍欄邊,換綠菱去休息。

孩子長得快,不過十多日,便像是壯實了一圈,在圍欄中爬動時,模樣可愛極了。

雲英在旁耐心看著,見他仿佛已累了,便過去抱起來,擦擦小手小腳,哄著換一身乾淨衣裳。

這麼久了,也未見他的親生母親過來看一眼,更沒聽任何人提起。

她想了想,趁著孩子還沒開始打盹,問一旁的丹佩和綠菱:“怎麼不見小皇孫的母親過來瞧?”

丹佩和綠菱對視一眼,原本鬆弛的表情變得意味不明。

“小皇孫的母親已經不在了。”

“怎麼會?”雲英愣了下,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不禁猜測,“可是生產時沒能挺過來?”

能在太子妃之前為當朝太子誕下長子,必是深受太子喜愛之人,在東宮千恩萬寵地養著,在她看來,除了生育時最難過的那一關,應當沒有什麼能讓她丟性命的事。

綠菱低著頭,喝了一口湯,說:“不,青瀾是被太子妃賜死的。”

雲英震驚地瞪大眼睛:“她……犯了什麼罪?”

“無非是些小錯,打碎了燕禧居的茶盞,弄汙了太子妃的藏書孤本……橫豎是得罪了太子妃的緣故。”

這樣的錯,不論放在哪裡,都不至於能要性命。

太子妃明明看上去是那樣溫和端莊的一個人,怎會如此苛待他人?

丹佩瞧出她的疑慮,四下環顧一圈,確定沒有旁人,方壓低聲音說:“太子妃平日待下人都極和善,誰犯了錯,偷了懶,至多嘴上說兩句,罰一兩個月的月例銀便罷了,隻有一條,是觸碰不得的。”

“什麼?”

“太子妃不許任何女子親近太子殿下!”

雲英頓時想起沒有一名宮女的少陽殿。

難怪那晚太子說,在宮中不能輕信任何人。

可是,太子妃看起來也並不像愛極了太子的樣子。

“太子妃殿下……原來這樣喜愛太子。”她低喃道。

丹佩搖頭:“那也不見得,要我說,太子妃那樣高貴的出身,自然不願與旁的出身低賤的女子共侍一夫。青瀾也是糊塗,以為憑著孩子,就能得一個奉儀的品階,誰知落得這樣的下場。”

薛清絮出身世家,她父親薛平愈曾是名滿天下的神童,二十四歲便中狀元,成為翰林院編修,後來官至中書令,風光無限。

雖然後來因門生案差點遭牽連入獄,但最後到底靠著主動請辭全身而退。不久,他因病辭世,留下一雙兒女,女兒薛清絮入東宮為太子妃,兒子薛清修則在禮部為官。

一家勢不如前,但仍舊前途無量。

綠菱亦附和:“是啊,殿下若要納妾,有的是出身清貴的女子,哪裡輪得到咱們這些小宮女?”

雲英低頭不語,懷裡的孩子已開始犯困,乖乖臥著,眼皮耷拉下來。

她不知那個叫青瀾的宮女到底是怎麼懷上太子的孩子的,隻是想起自己從前在城陽侯府的遭遇,總覺得不一定就會像她們猜想的這般——儘管這幾日看來,太子殿下並非武澍桉那樣的紈絝。

若是沒有遇見太子,她此刻的遭遇,應當也如青瀾一樣吧?

“雲英,你生得這麼美,可千萬小心些。”丹佩捧著她的手,鄭重其事地叮囑,“莫靠近太子殿下,那可不是咱們能肖想的人物。”

她是好意,雲英也明白。

“我隻是個乳母,哪裡會有這些胡思亂想?”她按下心中思緒,衝丹佩笑笑。

綠菱也恢複尋常,推一把丹佩直搖頭:“就是,也不是人人都會傾慕太子殿下的,要我說,他們北衙軍的郎君也不錯,有許多姐妹們都想著以後若出宮,能嫁給他們中的一個呢!”

兩個人很快笑做一團,雲英怕吵到小皇孫,趕緊抱著回了裡屋,開著窗,坐在榻邊,一邊輕輕搖晃,一邊打扇。

她腦中亂糟糟的,一會兒看著小皇孫想起自己的阿猊,一會兒又想著方才綠菱的話。

宮女過了二十一,每年便有機會求到各宮主子的恩準離宮,或出嫁,或回家,各自決定。的確有不少宮女嫁給軍中的郎君們。

不同於高階女官,宮女多出身平民,所嫁的郎君,也多是平民出身。

靳昭也是平民出身。

不過,他那樣的地位,應當比普通侍衛更引小娘子們傾慕吧。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