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武澍桉在院中鬨了大半日,杜夫人怎麼也勸不住,隻能命人先將他關起來。
又聽說武成柏自京郊大營中匆忙趕回後,生生抽了武澍桉兩鞭子,才將他抽服帖,三人關在屋裡不知說了什麼,再出來時,武澍桉一言不發,失魂落魄,卻再不多言。
一整日,雲英都沒再見過他,這些,都是院裡年紀小的丫頭們傳來的閒話。
她不知真假,隻覺若是真的,便有些諷刺了。
如武澍桉那般,口中說著憐她愛她,可明明是他自己犯的錯,到要殺她時,也不過心中憐憫片刻,便揭過了,
橫豎都是要棄了她,殺她可以,怎麼讓她入宮去做個皇孫的乳娘,偏就不願意了?
為奴十餘年,雲英總覺得自己仍舊無法真正認命,憑什麼隻能像個物件似的,無悲無喜、任人宰割?
就因為她沒有好家世,落魄為奴嗎?
雲英低頭,恰看到自己垂在身側的右手。
這隻手的虎口處,有一枚米粒大小的粉色疤痕,是從前在杜夫人屋裡掌香時,被掉落的香灰燙了留下的,當時不覺多疼,連藥也不曾上,可因這一小撮香灰,她卻被杜夫人院中掌事的婢女狠狠責罵了一通。
自不是因為心疼她被燙著,而是因為那撮香灰自她虎口處滑下時,不慎落在香案下的一塊波斯毯上,沒燒出洞,卻讓細密交纏的金線斷了兩根。
當時,分明是武澍桉見她跪在香案邊焚香,有意嚇她,這才讓她犯了錯,可最後受罰的,卻隻有她。
“雲英娘子,方才所說,可還有什麼要問的?”
說話的是宮中派來的年長宮女,趁著她入宮前的這一日,專程教導宮中的規矩。
時間倉促,無法教得太細,隻能將宮中等級、禮儀一一教導,旁的細枝末節隻有等雲英正式入宮後,再慢慢摸索。
所幸她在侯府守了這麼多年的規矩,早都熟得不能再熟,宮中禮儀雖比侯府中繁瑣一些,到底並不難學,她記心又好,不到兩個時辰的工夫,已將嬤嬤的話記得七七八八。
“多謝嬤嬤教導,我已都記住了。”雲英乖巧地衝嬤嬤行了個禮,恰是方才學的,眼看嬤嬤露出滿意欣賞的笑容,方重又站好。
她隻是個下人,沒進過宮,便是這座侯府,從前也少有機會出去,可人情世故當是處處相通的。
“嬤嬤辛苦,雲英身無長物,難以報答嬤嬤今日好意,隻有這點俗物,望嬤嬤彆嫌棄。”她說著,從荷包中拿出銀錁子,捧在手裡奉上。
她沒有家人,平日亦不愛同彆的小娘子們那般買些沒用的死物,因此,這十年間在侯府領到的月例,她幾乎都攢著,再加上跟了武澍桉後,從他那兒得的賞賜,倒也是一筆不少的錢財。
隻是,她不知宮中這些慣例的分量,便比照侯府中二倍之數試探一番。
這位嬤嬤看一眼那燦燦的銀子,笑眯眯接過,藏進袖口中,說:“娘子聰慧,不必我費心,已然都學會了。”
雲英見狀,這才放下心來。
“嬤嬤客氣,眼下我還有一事不明,”她遙遙看一眼外頭守著的兩名侍衛,正是清早跟隨太子同來的其中之二,而那位為首的小郎君早已不見蹤影,“今早,我在殿下身邊見到一位小郎君,看模樣,當是西域人,不過弱冠的年紀,旁人竟都稱他‘中郎將’,嬤嬤可知?”
“娘子說的應當是靳小將軍吧?”嬤嬤一聽便猜到了,留心看她的神色,隻見好奇,不見其他,這才繼續說,“他是太子殿下最信賴的人之一,本是西北邊陲的一名孤兒,十年前,跟著商隊來到京都討生,因身單力薄,無依無靠,遭人欺騙淩辱,賣作最下等的奴隸,是太子殿下救了他,送他入北衙羽林衛,小將軍也爭氣,在羽林衛中,樣樣都比那些世家子出色,一路升遷至今,已是中郎將,手下掌管著東宮千騎營,負責東宮守衛,是頂重要的人物。”
嬤嬤說這話時,有種自然流露的自豪感。
大周尚武,上至世家高門,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喜愛英武挺拔、騎射俱佳的好兒郎,在羽林衛這樣從小習武的官宦子弟遍地走的地方,短短幾年就能掙得一席之地,足見其的確本事不俗。
“原來如此,我在城陽侯府也恰有十年,便是小侯爺,如今也不過是南衙軍中的校尉罷了,還從未見過這樣年前的中郎將呢!”雲英由衷讚歎。
“是啊,不枉太子殿下待他的栽培之情。”
這天夜裡,雲英睡得好極了,幾乎是她生完阿猊之後,睡得最好的一晚。
不用費神應付武澍桉,更不用憂心自己朝不保夕的處境,隻管安心陪著阿猊便好,連夜裡起來喂奶,都變得甜蜜快樂。
隻是,第二日清早,這種難得的安寧,便被貿然闖入的武澍桉打破了。
隻聽一聲乾燥的脆響,靠著後牆那扇窗的木條被折斷,緊接著,便被人從外打開。
雲英本還坐在銅鏡前梳妝,聽到動靜,連手中的篦子都來不及放下,便立即轉頭,猛然對上武澍桉那張含著怨怒的臉龐。
“小侯爺!”她指尖一緊,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這兒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此處是昨日杜夫人命人臨時收拾出來的一間院子,雖還算整潔,但因常年無人居住,門窗少有修繕,多不牢靠。
本以為外頭有太子留下的侍衛守著,府中又有杜夫人約束,武澍桉沒有機會這般出格。可是她忘了,這小祖宗從來在府中橫行慣了,對府中的一磚一瓦更是熟稔於心,這樣一座年久失修的院子,自然擋不住他。
“這會兒不喚‘郎君’了?”武澍桉見她滿臉戒備的樣子,心下一痛,嘴上也口不擇言起來,“前兩日你在我榻上那樣聽話,叫得那樣浪,都是假的?”
雲英被他這樣露骨的話刺得滿臉通紅,從前在榻上聽他那些葷話便罷了,此刻兩人衣冠端正,關係亦有變化,他再這麼說,便像是生生打了她一巴掌似的。
“請小侯爺自重,莫要胡言亂語,還是趕緊離去吧。”她說著,輕咬下唇,低頭捂住自己的領口,做出防範的姿態,從銅鏡前起身要往屋門的方向去。
“躲什麼?”
武澍桉身手矯健,見她要躲,三步並作兩步跨到她麵前,一手壓在她的肩上,令她無法起身,隻能跪在他的麵前,任由他居高臨下地打量,另一手則一下掐住她細長白嫩的脖頸。
“英娘,你身上我哪裡沒瞧過?這兒是城陽侯府,一切由我們武家人說了算,彆忘了你眼下還沒入宮,若我現在折斷你的脖頸,彆說是太子,就連聖上都救不了你!”
他說著,微微用力,收攏五指,雖不至教人立刻痛苦窒息,卻也讓雲英的腦袋不得不高高仰起。
她的臉漲得越發紅,秀口微張,想要高呼出聲,卻隻能發出微弱的嗚咽聲,彆說遠在院門口的侍衛,便是站在屋門外的人,也不見得能聽見。
想來,是昨日她在杜夫人門外忽然大喊,讓武澍桉學聰明了,一上來便讓她不能出聲。
雲英恐懼極了。
情急之下,她不再嘗試發出聲音,而是儘力扭動雙手雙腿,想將案幾上的東西揮開,弄出些動靜來。
武澍桉是身手矯捷,一察覺她的意圖,立刻彎腰,單腿壓下她的動作。
隻是到底晚了一步,案幾上那麵陳舊的銅鏡已被拂開,落到地上,先是砰的一聲,接著便是在地上咕嚕嚕地轉動,好半晌才停歇。
武澍桉沒有鬆手,仿佛要賭一把,賭那兩個守在院門口的侍衛聽不到方才的動靜。
雲英亦覺得希望渺茫。
到底距離有些遠,動靜亦不夠大。
脖頸間的手不曾鬆開,她已開始覺得痛苦,不禁閉上雙眼,喃喃哀求:“放、放開我……”
武澍桉垂眼看著她美麗而扭曲的臉龐,不知不覺,心再度軟了。
昨夜父親已與他說得清楚,他知道木已成舟,再不能改,今日過來,隻不過是想質問她一番罷了,可剛才見她那毫不掩飾的排斥與防備,一時怒上心頭,才會如此衝動,此刻心軟,不知不覺中,便稍鬆了力道。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屋門便被人從外大力踹開,靳昭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趁著這一瞬間的空檔,雲英使出渾身的力氣,掙紮著從武澍桉的壓製下逃出,跌跌撞撞跑向屋門處。
隻是她的雙腿實在發軟,不過步,便再沒力氣,整個人朝前栽去。
靳昭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就這麼冷淡地看著雲英無力跌倒的樣子,半點沒有要上前攙扶一把的意思。
就如他昨日說的,他隻聽太子殿下一人之命,旁人旁事,都與他無關。
不過,大約是雲英跌得離他實在太近,就在她要撲倒時,他原本按在刀柄上的手往下挪了幾寸,扭著刀鞘,讓刀柄換了個角度,恰如憑空伸出的扶手一般。
雲英當即雙手向前,握在刀柄上,借上一把力,方沒有狼狽得摔倒。
“小侯爺這是在做什麼?”待雲英倚門站好,靳昭才往前一步,冷冷盯著武澍桉說,“難道是對太子殿下不滿,不願讓雲英娘子入宮侍奉皇孫?”
他站的位置,一如昨日,擋在雲英與武澍桉之間。
武澍桉的臉色十分陰沉。
他死死盯著靳昭,頰邊骨肉因牙關緊咬而微微凸起,那一口氣忍了又忍,才勉強咽下。
“哪裡的事,能侍奉皇孫,是侯府的榮耀。隻是,英娘到底是我的人,有幾分不舍,也是人之常情,中郎將不會見怪吧?”
一句“我的人”,聽得雲英麵上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疼。
“小侯爺說笑了,方才,侯夫人已將娘子的賣身契交予東宮內官,如今,雲英娘子已是東宮之人,小侯爺往後當慎言才是。”靳昭轉向雲英,“宮中車馬已至,娘子還是快些隨我入宮為好,以免誤了時辰。”
說罷,他轉身出屋,卻並未離開,仍舊等在門邊,目光亦落在武澍桉的身上。
雲英此刻還有些腿軟,但力氣已然恢複許多,聞言連忙回屋,將準備好的一隻小包袱背在身上,又抱起繈褓中的阿猊,跟在靳昭的身後,快速離開。
阿猊乖極了,方才被屋裡的動靜吵醒,並未哭鬨,此刻被母親抱著,先是扯著嗓子嗚咽一聲,隨即迅速收住,看著母親的樣子,竟然咿咿呀呀地笑了一聲。
雲英看得窩心極了,忍不住低頭在他臉蛋上親了一口。
靳昭走在前麵半步,餘光恰好看到她的動作
大概是剛才掙紮得過了,她身上的羅裙有些淩亂,行走之間,衣帶翩飛,胸口處的布料起起伏伏,竟似有一塊深色的濡濕痕跡。
他忽然停了腳步。
雲英猝不及防地跟著他停下,輕聲問:“中郎將,可有不妥?”
靳昭沒有轉身,更沒有看她,隻是站在原地,喉結微微滾動,用低沉而帶點壓抑的嗓音提醒:“娘子的衣物當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