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骨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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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堂中,蕭元琮坐在主座上,捧著茶盞慢悠悠地品。

大約是微服的緣故,他的裝扮格外樸素,頭頂一方蓮瓣白玉冠,身披月白圓領袍,腰間是白玉龍紋革帶,衣料質地雖是上乘,卻不見繁複紋樣與配飾,乍看去,甚至比坐在下首的武澍桉更簡單些。

隻是,那一身溫潤高貴的氣質著實難掩。

他生得皮膚白皙,眉目俊逸,此刻收斂著,隱在茶盞中嫋嫋的水汽之後,莫名有種溫潤的佛相,在男女皆尚武的大周,顯得尤為珍稀。

這樣的暑熱裡,就連一向靜心不懼熱的杜夫人,都有些受不住熱茶,偏偏他一口口飲著,不見難耐,潔白飽滿的額頭上,沒有一滴汗珠。

“形如蘭蕙,味甘生津,鮮爽宜人,是上月南方貢來的碧螺春吧?”蕭元琮垂眼望著盞中清淡的茶湯,淡笑著問。

“殿下好眼力,正是洞庭碧螺春,”武澍桉笑著答道,“乃家父上月入宮受賞所得。”

杜夫人不動聲色地衝他遞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言,自己則趕忙接道:“早聞殿下愛茶,品鑒能力非凡,今日一見,果然不虛,令妾佩服。”

太子愛茶,可這年年上供的最好的碧螺春,卻鮮少入東宮。聖上偏愛鄭皇後與吳王,每每都先賞他們母子二人,便是侯府的這批新茶,也是那日鄭皇後為吳王做的人情,順水推舟求聖上賞給了武成柏。

這話可不能在太子麵前提,實在是她疏漏了,忘了囑咐下人,彆用這茶。

蕭元琮輕笑一聲,也不知有沒有捕捉到其中的微妙,不接杜夫人話中的奉承,隻說:“姨母又見外了,方才便說了,今日是私下前來,不必拘禮,更不必稱殿下。”

杜夫人實在不知他今日此來到底為何,自坐進屋中,他所談的,便都是些無關痛癢的日常瑣事。

“是我疏忽了。”

又是片刻沉默,蕭元琮慢慢放下茶盞,執起方才擱在案上的碧玉骨扇,卻不打開,隻將目光轉向武澍桉,笑道:“孤聽聞,表弟近來正要議親,不知相中的是哪家的娘子?”

這才是今日的正事,杜夫人神色一斂,示意兒子不要開口,自己從座上起身要答:“犬子無能,妾與侯爺本無太多期望,蒙京中諸位貴人不棄,如今正同鄭令公家中的一位養女相看。”

鄭令公,便是國舅鄭居濂。他本就出身大族,憑著鄭皇後的扶持,如今官拜中書令,是名副其實的右相。

而與之地位相當的左相,則是門下侍中齊慎。他的身上,同時還兼著太子少師的職銜,是不折不扣的東宮黨。

兩方明爭暗鬥十餘年,早已水火不容。

“原來是鄭家的娘子,”蕭元琮溫潤的麵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難怪姨母要這般謹慎。”

杜夫人心中惶恐,忙起身要拜,卻忽然聽見外頭傳來呼聲。

“求夫人救救雲英!”

聲音不算高,卻口齒伶俐,吐字清晰。

“這是?”蕭元琮挑眉,詫異地看一眼屋門的方向。

杜夫人臉色難看,不知雲英如何闖到這兒來:“是府上的婢女,妾平日太過放縱,不曾好好約束,冒犯了殿下,求殿下寬恕!”

說罷,立即轉身吩咐守在一旁的貼身侍女,恨聲吩咐:“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將人拖出去,彆擾了殿下清靜!”

侍女應聲而去,原本坐著的武澍桉聽見雲英的名字,已先一步驚跳起來,三兩步衝到門邊喚著“英娘”。

屋門外已亂作一團。

除了杜夫人的侍女,常金也迅速反應過來,帶著那兩名健婦飛奔而來,再加上滿麵焦色的武澍桉,四麵八方,皆有人要圍堵。

“英娘,你這是做什麼?快跟我回去。”武澍桉一邊走近,一邊衝她伸出手,那毫不掩飾的擔憂,同其他人的凶神惡煞形成鮮明對比,仿佛是出於真心。

雲英愣了一瞬,在腦中那根弦緊繃到極致時,下意識就要朝著這個最熟悉的人靠近。

可是不對,他在騙她!

才邁出一半的腳步立時頓住,她倉促地朝四周看,尋找能暫躲的方向,口中亦不停地呼喊。

不知怎麼的,她忽然看到那位高鼻深目的少年郎君。

混亂之中,他也正拿那雙泛著幽藍光芒的眼睛注視著她。

他是貴人護衛,應當要上前阻攔她,可不知怎的,卻隻是那樣靜靜看著,一隻手雖擱在腰側配刀上,全然沒有要拔出的意思。

他身邊那幾名手下,亦同他一樣,如木樁銅雕一般站在門邊,動也不動。

雲英心下一動,眼看一名從武澍桉身邊躥出的仆婦已如猛禽般撲來,那枯瘦粗糙的手幾乎就要抓到她的羅裙,她趕緊後退,輕巧地一跳,躲到那少年郎君的身後。

“求小郎君救救奴!”她靠得近,一時收不住,撞在他那柄配刀從身後伸出的刀鞘末端。

刀配於腰側,全賴革帶與刀鞘相接,本是靈活能動的,這般撞去,當能將那刀鞘撞得晃動。

可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她撞上去的那一瞬,那少年郎握著刀柄的手也同時用力。

那配刀不但紋絲不動,還如幫忙似的“扶”了她一把。

與此同時,常金和另外兩名仆婦也已追到近前,正要來抓,又被這小郎君擋住。

他絲毫沒有要讓步的意思。

眾人麵麵相覷,對上帶刀的侍衛,平日再凶悍的仆婦,也踟躕不動了。

雲英躲在他的身後,隻覺得他的肩背高大寬闊極了,從旁邊悄悄探出腦袋,觀察情況。

“中郎將這是做什麼?”武澍桉目露不悅,“我府上的家事,似乎不在中郎將的職責範圍內。”

竟是位中郎將!

雲英驚了一驚,忙又縮回去,膽怯地扯一下他身後的衣料,努力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聲說:“求中郎將救命!”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看見他耳後深色的皮膚間,有一抹若隱若現的紅。

“殿下在此,”麵對武澍桉的發難,他巋然不動,隻開口道,“在下隻聽殿下一人之命。”

他的嗓音沙啞沉厚,咬字雖算得上字正腔圓,語調中卻有獨屬於西域人的佶屈,聽得雲英心中莫名安定。

“殿下如何?”武澍桉見不得雲英同旁人靠得那樣近,又覺被人拂了麵子,一時間,那身紈絝的毛病發作,怒上心頭,說話也失了分寸,“難道身為殿下,就能管我侯府的家事?”

“住口!”杜夫人在屋裡聽得越發不對,急忙出來,衝兒子怒喝,“這樣的話,豈是能胡說的?還不快向殿下磕頭賠罪!”

說罷,先轉向屋裡躬身跪下:“逆子無狀,口出狂言,衝撞殿下,求殿下恕罪!”

常金最有眼色,不必杜夫人吩咐,已衝仆從們使眼色,令他們停手。

原本混亂不堪的場麵終於靜下來。

敞開的屋門裡,傳來一道溫潤的聲音。

“方才外頭是何人?既要喊救命,恐怕有些冤情,靳昭,請那位娘子進來回話吧。”

滿是燥意的天光裡,他的話像沁涼的露水,定了雲英的心。

“是。”

靳昭垂首應答,方才還如小山一樣擋在雲英麵前的身軀立刻朝一旁退開,恰好擋在她與武澍桉等人之間,讓出一條通往屋內的路。

“英娘!”武澍桉還想衝過來,卻被杜夫人一把攥住胳膊。

“你給我住口!常金,把小侯爺送回院裡,不許出來!”到此時,杜夫人哪裡還會不明白,蕭元琮今日分明是有備而來,就是要找城陽侯府的不痛快,如今抓住端倪,怎還會輕易放開?

隻怪她過去心軟,沒有早聽夫君的話,約束好兒子,亦沒在同鄭家議親之前,就先解決了雲英。

事已至此,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深吸一口氣,看著雲英在自己麵前低著頭怯生生進屋,又看著常金將武澍桉送離,這才整了臉色,跟著進去。

廳堂之上,蕭元琮把玩著手中的骨扇,靜靜聽著雲英的哭訴。

“奴地位卑微,實在不敢驚擾貴人,可是奴實在走投無路,隻想求夫人,看在奴已給小侯爺生下阿猊的份上,留下奴的一條性命吧!”

她跪在地上,半彎著腰,柔弱的身姿如垂柳一般軟,哭訴之間,原本低垂的腦袋倉惶抬起,偷覷上座的貴人,恰好露出一張未施粉黛、梨花帶雨的臉龐,不待人看清,便像怕極了似的,重新底下。

本就生得美貌,此刻更是楚楚可憐,惹人心疼。

原來從前的乖巧都是裝出來的,這小娘子,貫會裝腔作勢、見風使舵。

杜夫人一口氣堵在心頭,勉強扯一絲笑:“雲英,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話,我何時要過你的命?”

“是啊,侯爺和夫人待府中的下人一向寬和,從不苛責打罰,你平日不安於室,引誘小侯爺便罷了,夫人從不曾虧待你,怎你如今還要汙蔑夫人?”一旁的侍女亦跟著瞪眼喝斥。

“夫人明鑒,奴從不曾對小侯爺有過非分之想,此刻更不敢怨恨夫人,隻是……”她眼眶垂淚,朝前膝行兩步,看似離杜夫人近了,實則離上座的貴人更近,“興許是奴誤會了,昨日,小侯爺說,為迎新夫人入府,要將奴扭送去城外的莊子裡……奴還聽常管事同小侯爺說,要將奴徹底解決了,一了百了……”

杜夫人閉了閉眼,不敢看蕭元琮的臉。

事到如今,決計瞞不過去了。她既不可能指望蕭元琮替城陽侯府對外隱瞞,不如此刻趁勢,明著結果雲英。

“子虛烏有的事,你這賤奴,過去引得我兒神魂顛倒,不計後果,我看在你腹中胎兒的份上,多番饒恕,隻盼你為人母後,能知錯悔改,從此安分度日,卻不想本性難移,這樣的女子,怎能教好阿猊?”

說罷,她臉色一正,微側身,衝蕭元琮垂首,“殿下聖明,妾治家不嚴,致使家中出了如此醜事,實在羞愧,今日,便請殿下做個見證——”

“啪”的一聲,是骨扇輕打在掌心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打斷杜夫人的話。

一直沉默看戲的蕭元琮忽然笑了,仿佛什麼都沒聽到一般,身子微微前傾。

骨扇探出,冰涼的碧玉貼上雲英的下顎,輕輕抬起。

四目相對,雲英隻覺視線被眼眶中的淚意阻隔,什麼也看不清,隻那一雙清冷淡然的眼眸,像山間白雪,一下印入她的心中。

他的目光順著她的臉龐,一點點遊移而下,撫過修長白淨的脖頸,度量她裹在羅裙下起伏不定的胸脯。

方才太過緊張,再加上天氣炎熱,那陣糾纏裡,她已然沁出一身汗,此刻那一身素色的羅裙有些貼身,正勾勒出纖而不淡的身形。

那雙眼睛也果然在她格外飽脹的胸口與不盈一握的腰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雲英不禁輕輕咬住下唇,不敢直視他,想要含胸,又矛盾地挺直後背,越發顯出身段。

男人打量的眼神,她不知在武澍桉那兒看過多少回,可不知為何,眼前這位郎君的目光,卻不似武澍桉那般充滿欲望和引逗,隻仿佛打量物件一般,無聲無息,反倒讓她為自己的不自在而感到羞愧。

殿下……

她聽到杜夫人是這樣喚的。

的確是皇室中人,可聽聞吳王殿下從小長在軍營中,而眼前這位貴人,通身不見殺伐行伍之氣,顯然並非吳王。

“可知孤是何人?”那雙清淡的眼睛再次落到她麵龐上,注視著她麵容間一絲一毫的變化。

雲英眼睫微顫,輕聲答:“太子殿下。”

蕭元琮笑了,收回手中骨扇,慢慢坐直。

“已生了一胎?”

“是,稚子剛滿百日,名喚阿猊。”雲英得了自由,雙手撐地,全然伏下。

“可是親自哺育的?”

“是,奴身份低微,不敢勞動他人。”

蕭元琮的目光落在她豐滿瑩潤的身軀,輕聲說:“想活命,便隨孤入宮吧。”

雲英愣住了,全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入宮做什麼?

“不願意?”蕭元琮含笑。

“不不,奴——謝殿下救命之恩!”她連忙磕頭。

不論做什麼,都比眼下留在侯府中等死要好。

“可是,阿猊——奴的孩子……”

蕭元琮沒再回答,直接起身往屋外行去。

留下一名東宮內官,彎腰將雲英扶起:“殿下仁善,隻要娘子聽話儘心,殿下自然會保娘子母子安寧。”

雲英徹底鬆了一口氣。

“殿下!”杜夫人驚怒不已,眼看蕭元琮要走,趕緊追出,卻被守在門外的靳昭擋住。

幽藍的眼如獸一般警惕地盯著杜夫人,高大的身軀更是如山一般難以撼動。

“夫人留步,殿下公務繁忙,今日不過順路拜訪,一會兒還要到大理寺親自坐堂主審,可不能耽誤。”內官好聲好氣地說。

“可是,雲英是城陽侯府的人,怎能入宮?”

內官躬身一禮:“皇長孫年幼,如今正需哺育,然而乳母錢氏,前日不慎溺水而亡,雲英娘子入宮,自是替太子殿下哺育皇長孫。夫人深明大義,想來定會為殿下分憂。”

杜夫人瞪眼瞧著內官,怔怔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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