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英愣了下,想起方才在屋裡時,因有武澍桉在,她一點不願久留,拿上東西後,沒顧得上整理儀容,便趕緊出來了。
此刻經靳昭提醒,低頭一看,便看見左胸處,一塊雞蛋大小的濕漬。
她今日穿得素,一條杏色裹胸羅裙,批一條赤色披帛,走動間,那條披帛在空中翻飛,露出底下那塊深色,在日光下格外明顯,原來是剛才被武澍桉壓製時,胸口受到了擠壓。
她剛生育,加上年輕體健,本就乳汁充足,平日便容易流溢,隻是一向仔細,又都在府中歇著,不曾有過這樣的窘態,眼下驟然被靳昭看見,頓覺得羞愧難當。
“哎呀!”
雲英趕緊半側過身,騰出一隻手來拉緊披帛,暫遮住那塊濕痕,連連道歉。
“奴實在失禮,汙了中郎將的眼,求中郎將恕罪!”
靳昭仍舊挺身立正,目視前方,半點沒有要看她的意思,頗有中非禮勿視的正人君子做派,隻是耳尖一點紅,泄露他的羞赧與不自在。
他甚少接近女子,更從沒正眼仔細打量過哪個女子的穿著,眼下自也不敢多看一分一毫。可腦海裡已印下模糊的畫麵。
那片豐腴上的一塊濕潤,難道會是不小心沾到的水嗎?
他不敢深想。
“此處不便,娘子還是等一會兒上馬車再更衣吧。”仿佛明白她不願再在侯府中逗留,他輕咳一聲,見她已暫遮住胸前的布料,便帶著她繼續往府外行去。
府門外,東宮派來的馬車已停在道邊,除了車夫與兩名昨日便守在這兒的侍衛外,還有一位身形豐腴的中年婦人。
略顯樸素的穿著打扮,應當並非宮中之人,倒像是出自京都城中的普通人家。
一見雲英出來,那婦人便笑嗬嗬的迎上來,一雙擠作月牙的眼睛自然而然落到她懷中的阿猊身上:“這便是小郎君吧?快讓老婦抱抱!”
饒是她麵目再和善,雲英也下意識生出戒備,朝著靳昭的方向躲了躲,避開那婦人伸過來的手。
“中郎將,這是要做什麼?”她緊摟著阿猊,抬起頭用信任又害怕的眼神看著靳昭,好似他是自己唯一能信任依靠的人一般。
“娘子,這是太子殿下的安排。”一旁有侍衛好心解釋。
年輕貌美又柔弱的小娘子總是容易激起旁人的惻隱之心。
可是,雲英並不聽旁人的話,隻是等著靳昭的回答。
靳昭能感受到她的信賴,轉頭對上她乾淨明亮的眼眸,到底也多了幾分耐心:“殿下一言九鼎,既許了娘子母子平安,便一定會做到。隻是宮廷禁地,不容無關之人隨意進出,小郎君自不能一同帶進宮去,是以,在下照殿下吩咐,尋了可靠的人家,替娘子撫育小郎君——殷大娘從前也照料過我兩年,不會有問題。”
殷大娘見雲英戒備的模樣,也跟著說:“小娘子不必擔心,老婦定好好照料小郎君!”
雲英聽了靳昭的話,這才信了,可看著懷中的孩子,實在難舍,一時鼻尖泛酸,眼裡已有淚意。
“娘子放心,在下會時常前往探望,定不會讓小郎君有一點閃失。”靳昭低聲衝她保證。
“閃失”二字,讓雲英回過神來。
她現下已徹底得罪城陽侯府,而阿猊又是她和武澍桉的孩子,難保武家為了斬草除根,又或是泄憤,會做出什麼事來,有東宮的保護,孩子才能安全。
“阿猊是個乖孩子,平日隻要吃好睡好便會高興。隻是他有些怕熱,求大娘平日多費心……”
她絮絮地囑咐,一邊緩緩將孩子交出去,一邊又不舍地在孩子臉頰上連連印下親吻。
“哎,老婦都記下了。”殷大娘小心翼翼接過阿猊,左手臂彎托著,右手則輕輕拍打,惹得阿猊舞了舞小手小腳,卻沒醒來,仍是安睡,“小娘子安心去吧。”
雲英將裝著阿猊的幾件小衣服的包裹交出去,又衝她深深一揖,隨即拭一下眼角,攏著披帛,轉身上了馬車。
車簾晃動,很快遮住她的身影,靳昭看了片刻,扶刀上馬,揚聲說:“入宮。”
車輪骨碌碌轉動,伴著噠噠的馬蹄聲,緩緩朝宮城的方向行去。
路上,雲英整好衣衫,心緒也已平複下來。她忍不住偷偷掀起簾子的一角,朝外張望。
在侯府,十天半月也不見得有機會出府,前往皇宮的道路,更是從沒走過,多少有些好奇。看到外麵行人絡繹,車馬不斷的熱鬨情形,心境也跟著開闊起來。
她不禁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眼神亦四處遊移著。
馬車的一側臨著街邊的鋪子,另一側則是侍衛們的高頭大馬,恰好將他們同沿路的行人、車馬分隔開來。
雲英還是第一次獨自乘坐這樣寬敞的馬車,在數人的護衛下出行。她小心地看著侍衛們的背影,不自覺的,就被其中一人吸引。
是靳昭。
若說瞧正麵時,他是因為高鼻深目的樣貌才格外出挑,那此刻從背影看,他便完全是因更加挺拔的身子而惹眼。
能成為千騎營的侍衛,自然都是百裡挑一的好兒郎。另外兩名侍衛已然高大魁梧,令人望而生畏,而靳昭同他們比起來,更有些挺拔矯捷的特質。
大約因為是西域人,同大多數中原人相比,他的雙腿與雙臂都更長,駕馬時,隻這麼輕快地小跑,便顯得格外靈活自如、遊刃有餘。
雲英看得出神。
這樣的郎君,實在難得,是她從沒有見過的。同武澍桉那樣靠著家族恩蔭才在軍中謀得一個校尉職銜的官宦子弟相比,她覺得靳昭這樣的郎君才更值得敬佩。
也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原本正同身邊的屬下說話的靳昭忽然轉過頭來,淩厲的目光仿佛天上飛翔的猛禽,隨時捕捉身邊的一切變化,一旦發現獵物,便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兩人視線對上的那一瞬間,雲英嚇了一跳,趕緊縮回去,放下車簾。
很快,她又覺得自己不該躲,於是深吸一口氣,大著膽子重新掀起車簾,朝外張望。
靳昭還沒有移開視線。
這一次,二人再次對視時,雲英衝他露出明媚的笑容。
她生得鮮豔嫵媚,加上已為人母,總讓人下意識與成熟的婦人聯想在一處。可她其實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尚有些跳脫的天真爛漫,此刻笑容清澈,有種矛盾的美麗。
這回,換做靳昭愣了一下。
小娘子實在大膽,在侯府時敢直接在太子殿下屋外喧嘩,如今出來,又敢在大庭廣眾下對他這樣笑。
難道是有意的,像那些對他彆有企圖的女子一樣?
方才在侯府中時,她那衣衫淩亂濕漉的樣子,難道也是有意的?
他的心中升起一陣戒備。
身旁的手下察覺他的異樣,也順著他的視線回首,恰好看到雲英的笑容。
血氣方剛的男人,當然抵擋不住這樣的美貌,頓時後背一激靈,佯裝正經地回身,待確保不會被看到後,方壓低聲用輕佻的語氣說:“難怪能將武家小侯爺迷得失了分寸,不但貌美,還會勾人,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尤物!”
同整個京都禁軍一樣,千騎營的侍衛大多出身官宦人家,即便不是高門大戶,也絕非白丁。
他們到了年紀,家中多會替他們準備通房侍婢,即便沒有這些,家中的兄弟、從小交好的朋友,也會帶他們到平康坊的秦樓楚館尋歡作樂。
這些軍士,平日在軍營校場上操練得多狠,私底下在女人榻上便有多放縱。
千騎營裡,自然也少不了“身經百戰”、“慧眼識珠”的男子。
靳昭沒有說話,隻是麵無表情地瞥一眼身旁的手下。
他素來治下極嚴,從不容許手下放肆,哪怕是言語上的差錯都不能有。
旁邊另一名侍衛察覺不對,趕緊伸手推了那人一把算是提醒。
那人一愣,察覺到自己方才的放肆,頓時一陣冷汗,連忙側身衝靳昭抱拳躬身。
“屬下糊塗,在外辦差,一時忘形,言語無狀,請中郎將責罰!”
“背後議論女人的男人,沒得讓人看不起。”
靳昭淡淡一句,說得那人麵紅耳赤:“屬下慚愧!”
“按軍規如何處置?”
“言語無度,當處十五軍棍。”
“自回去領罰。”
靳昭說完,便鬆了分韁繩,夾緊馬腹,催馬兒小跑著往前,留下那人鬆一口氣,暗自羞慚。
雲英在馬車中,一直留心他們的動靜。
儘管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她多少能看出來,靳昭方才沒說幾個字,便教訓了手下。
能讓這些世家子弟這樣服氣聽話,他一定是個極有本事與威信的人!
要是有這樣的人願一心護著她……
雲英放下車簾,慢慢坐回車中。
城陽侯府是京中大戶,宅院離宮城不遠,馬車走走停停,周遭的鼎沸喧囂逐漸被拋在身後,不一會兒便駛進了高聳的宮牆之內。
“穆娘子,此處已過三道宮門,再往內行,未經殿下允許,便不許再乘坐車馬,還請穆娘子下車,隨老身步行入宮。”
馬車外傳來一道上了年紀的古板女聲,同昨日教規矩的嬤嬤的和善不同,雲英一掀開車簾,還未來得及打量周遭的建築,就被眼前這位嬤嬤的威嚴鎮了一鎮。
近五十的年紀,一身尋常宮裝,發式、模樣都不出挑,然而麵目嚴肅,聲線厚重,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不必猜,便知這是一位獨當一麵的宮廷管事。
就連靳昭都衝她抱拳行禮,喚一聲“餘嬤嬤”,才衝雲英說:“這是東宮的掌事嬤嬤,娘子日後在宮中的一切,都由餘嬤嬤負責。”
他的語氣不似先前那般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溫和,而變得像昨日站在廳堂外守候時那樣淡漠,眼神更是再沒多在她身上停留,公事公辦的態度,仿佛半點牽連都不曾有。
雲英趕忙跟著喚一聲“餘嬤嬤”。
餘嬤嬤那雙稍顯淩厲的眼在她身上打量一眼,卻沒有回應,隻是對靳昭略一點頭:“有勞中郎將,餘下的事,交給老身邊是。”
說完,麵無表情地對雲英丟下一句“跟上”,便轉身朝宮中行去。
雲英不敢怠慢,背著自己的包袱,快步跟上。
踏入一道朱紅大門的時候,她忍不住回頭。
馬車已經重新轉動車輪,朝著西麵行去——那並非來時的路。而靳昭同那兩名侍衛則騎馬原路離開。
高大的身影挺立在馬背上,隨著馬蹄的節奏起伏,那遊刃有餘的姿態,看起來賞心悅目極了。
隻是,他始終麵朝前方,偶爾同兩名屬下說一句什麼,就是不曾回頭多看一眼。
雲英深深看著,不禁感到一絲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