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貴客(1 / 1)

推荐阅读:

一門之隔的屋內,雲英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完全消失,才重回榻上。

她哪裡還能不明白,要將她送走的人,必是老侯爺武成柏。

和武澍桉的好糊弄不同,武成柏是個謹慎老成的人,侯府中除了正室夫人杜氏,不是沒有彆的妾室偏房,但他事事分明,從不受“枕頭風”的影響,偶有妾室犯錯,杜夫人不忍懲罰,他卻一定會嚴厲處置。

武成柏既然派常金親自過來處理她的事,便絕不是像武澍桉說的,僅僅是送她出去避一避這麼簡單。

恐怕,再也不會讓她回來了。

她坐在榻邊,垂在錦緞衾麵上的細長指尖慢慢收緊,分明的骨節隱隱泛青。

“雲英,小郎君醒了,正哭鬨呢!”外頭傳來婢女不太耐煩的聲音,顯然不大願意照顧阿猊,因武澍桉吩咐,才不得不照看著,此刻見他走了,便迫不及待尋來。

雲英沒有猶豫,忍著渾身的乏力,披上外裳便去。

如今,她已不是隻身一人,除了自己,還有阿猊要護。

……

武澍桉從杜夫人處回來時,已近人定。

雲英哄了孩子睡著,又來伺候他更衣,中途半點沒歇過,此刻早已乏了,撐著眼皮強打精神,眼裡也蓄了困頓的水光,連帶著動作也變得慵懶起來。

武澍桉見她這副模樣,按住她落在自己領口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親昵地問:“方才沒睡好嗎?”

雲英見他問,便也不忍,隨即半掩秀口,打個嗬欠,細聲說:“原睡了一會兒,隻是郎君走後不久,阿猊便醒了,奴不忍他哭鬨挨餓,便沒再睡。”

其實哪裡是今日,自阿猊出生後,她便沒哪個夜裡好好睡過一個整覺。

這樣的事,武澍桉自不會明白,更不會費心多想。

“英娘,辛苦你了。”他聽罷,順著她的話,安慰一句。

雲英彆開臉,從他的掌中輕輕抽出指尖,將他的外裳褪下,說:“哪裡比得上郎君奔波勞碌?一去便是五日。”

武澍桉掌中空落落的,不禁又追過去,捧著她的臉頰吻,感受指尖柔軟彈潤的肌膚,腳下亦帶著她又要往床榻上去。

“男兒誌在四方,這點時日,不算什麼。不過,英娘終於懂得關心我了……”

他這麼說著,甜蜜熨帖的同時,心中也越發愧疚難當。

鄭家是京都一等一的高門大戶,炙手可熱,若隻是去一趟鄭家議親,自不必五日之久。

然而他要求娶的那位鄭娘子,是國舅鄭居濂的養女,兩個月前恰回了一趟鄭家祖地,為顯看重,父親特命他帶了守備軍中的小隊到京郊百裡外的一處校場操練,再順路陪同鄭家的郎君,將那位娘子迎回京都,這才在外逗留。

京都地處中原之北,前兩年,中原旱災與水災接連而來,使不少百姓流離失所,左右馮邑郡一帶有不少流民匪亂,他帶著京都守備軍前往護送,自然受到鄭家人的歡迎。

“從前是奴不懂事,如今才知道郎君待奴的好……”雲英朝側旁避了避,靈巧地轉身,背對著他,跪在銅盆邊絞巾帕,“在外五日,到底不易,奴瞧郎君都曬黑了些,明日可要留在府中,好好歇一歇?”

武澍桉聽得心中滋味難言,一時恨自己去歲魯莽輕狂,因總得不到雲英的回應,負氣之下,趁著酒意便先要了她,一時又氣她從前倔強,始終不肯多給他半個眼神。

“明日……”他怔了怔,想起傍晚時過來的常金,心中一悚。

“郎君?”

他回神,反正已拖了一日,婚事也還沒商定,婚期更是不知在何時,再拖兩日又有何妨?

“那明日我便留在家中陪英娘,可好?”從背後摟住她,也不顧銅盆中的水打濕了她的衣襟,低頭便埋在她的頸間,“方才母親也說,明日有貴客來訪,也是讓我留下的意思。”

雲英的心裡稍鬆了一瞬。

她知道,武澍桉這樣說,便是又能往後拖一拖的意思。

“郎君莫騙奴,有貴客來訪,哪裡還能有工夫理會奴?”雲英背著身,被他弄得不得已雙手支在前,跪著由他掀起羅裙。

銅盆裡的水波還蕩漾著,映了燭光,有些晃眼,她卻一絲不錯地盯著,直到眼眶發酸也不挪開,一張染了熱粉色的臉龐更是毫無表情。

“怎麼會?”武澍桉將她的長發撥到一旁,覆身上去,耳語道,“那位貴客不過順道來訪,晌午之前必會離開,餘下的時辰,全是英娘的,可好?”

雲英咬著唇輕輕應一聲,因被他握住脖頸,不得不轉回頭去,麵上的神情瞬間變得羞怯又期待。

迷亂之際,她的腦海中閃過許多念頭。

要活下去。

要帶著阿猊好好活下去。

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她得儘快給自己找一條活路。

武澍桉還是少年心性,半點不成熟,在這偌大的城陽侯府中,更是做不了一點主,自然指望不上。

至於杜夫人,脾性好,待下人寬厚,這些年來,對侍奉左右的她,從來輕言細語,不曾斥責打罵,亦對阿猊有幾分憐愛,似乎是唯一一個又可能站在她這一邊的人了。

可杜夫人向來對老侯爺敬重,再加上事關武澍桉,必不會因她這麼一個身份低微的下人與老侯爺起爭執。

根結還在老侯爺武成柏的身上。

他最在乎的是什麼?

“啊!”

雲英忍不住尖叫一聲,本就隻是鬆鬆挽著的長發早就散落下來,淩亂不堪,襯得她麵若桃花。

也許,明日過來的那位貴客,會是她的一次機會……

夜裡,雲英又起來喂了阿猊一次。

武澍桉毫無察覺,一夜好眠,清早醒來,又氣血上頭,想黏著她癡纏。

雲英被他連番折騰,兼又還養著阿猊,哪還有半點力氣應付,幸而杜夫人為迎接那位貴客,早早派了婢女來叫,這才將武澍桉拉回神,匆匆起身漱洗更衣。

“夫人這般重視,可見今日這位客人,當真身份尊貴。”

武澍桉在屏風邊扣腰帶時,雲英倚在榻邊,仔細打量他的神情。

她沒力氣也沒興致起來服侍,他倒也沒放在心上,亦不喚彆的婢女進來伺候。

真論起來,侯府上下三位正經的主人,都不是嚴苛的性子,下人們要守的規矩,同其他高門大戶相比,也少一些。

“是啊,父親和母親都覺得意外,這一位,同咱們城陽侯府已數年沒有私下的往來了,也不知為何會忽然造訪。”提到正事,他麵色漸肅,再無方才沒正形的樣子。

雲英將他的變化看在眼裡,猜測這位貴客恐怕來者不善,讓侯府上下有些棘手,如此,正中她的下懷。

城陽侯府前庭,杜夫人才將武成柏送走,正在仆婦們的陪同下,查看屋舍花木是否整潔雅致。

武澍桉趕來的時候,恰聽到她溫聲交代下人將特意擺出的十幾盆花高價侍弄培育的月季名種都收起來。

“內官早已吩咐過,私下來訪,不拘俗禮,更不必特費周章,這樣的東西太過刻意。”

侍女們依言,紛紛彎腰,捧著花兒魚貫離開。

“母親,”武澍桉快步走近,抬頭看天空中已隱有灼烈之勢的日頭,忙拉著杜夫人到簷下避光處,“天熱,莫中了暑氣。怎不見父親?”

“你父親已去了京郊的大營。昨晚商量許久,還是沒有要他告假,正是你議親的節骨眼,不能出差錯,我便罷了,本就同殿下有幾分親緣,你父親可不能有牽連。”

杜夫人口中的“殿下”,便是她的表姊,已故的秦皇後之子、當今太子殿下蕭元琮。

武成柏是京都南衙守備軍大將軍,手中掌握了大半京城守衛,看似同那些動輒手握數萬,甚至十萬大軍的封疆大吏無法相提並論,但京都是天子所在,整個大周王朝的中心,地位非凡,武家的作用,自然也舉足輕重。

這些年來,城陽侯府謹小慎微,私下甚少與東宮有往來,偏偏在武家要與鄭家聯姻的消息傳出去時,太子便親自上門。

沒人知道他到底打的什麼主意,礙於身份,武成柏不敢直接拒絕,思來想去,隻好一早仍舊如常出公差,留下夫人招待太子,以儘量表明態度。

杜夫人看著已寬敞許多的前庭,這才將目光移到兒子身上。

“嗯,還好,不見憔悴勞累,看來夜裡還算安生,沒有胡鬨。”

武澍桉臉熱,避開母親的目光,說:“那是自然,兒子有分寸,母親將我想成什麼人了。”

實則夜裡仍舊折騰了些工夫,隻因雲英嫌累,不住求饒,他頭一次得她這般服帖,又顧忌她的確才生完孩子不久,恐真的吃不消,這才沒多擺弄她。

杜夫人自然知曉他的脾性,側目睨他:“莫哄我,從為娘的肚裡出來孩子,為娘能不知你的脾性?我看,是雲英那孩子懂事才對。”

提到雲英,她的目光黯了下去,輕歎一聲,說:“那本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樣貌、人品,皆是上乘,當初若非她家中蒙難,淪落到女眷統統要被發賣的地步,她也不會被賣到咱們家來,如今……可惜了。”

武澍桉沉默。

旁邊年長一些的心腹婢女見狀,低聲安慰道:“夫人心善,是下人們的福氣。換句話說,當初雲英蒙難,若不是恰好被賣進咱們侯府,遇上這樣好的主家,哪裡能讓她過上比外頭小門戶的女兒們都好的日子?夫人已經仁至義儘,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造化罷了。”

杜夫人搖頭,仿佛不願再多提雲英,母子兩個具是沉默。

不一會兒,前頭的小廝匆匆奔來:“夫人、小侯爺,車馬已到長街上,該去迎了!”

母子兩個麵色一肅,連忙整好儀容,往府門而去。

寢房中,雲英不敢鬆懈片刻,武澍桉一走,便起身梳洗更衣,喂過阿猊後,甚至不敢多哄他片刻,隻抱著他親了兩下,便交給院裡的婢女們照顧,自己往正院的方向去。

行至正院遊廊時,正遇到常金站在樹蔭下,同兩名看來身強力健的年長仆婦說話。

“雲英娘子,這是要往哪裡去?”常金麵無表情地看過來,語氣雖無變化,卻聽得雲英心裡直發冷。

她努力控製著自己不露怯,從容地衝常金行禮:“常管事,前幾日,夫人賜了阿猊一隻金項圈,奴心中感激,今日特來謝夫人的賞。”

常金皺眉:“可是夫人眼下正與小侯爺一道接待貴客,恐怕沒工夫見旁人。”

“無妨,奴不敢打擾夫人與小侯爺,小侯爺亦說過,貴客不會逗留太久,奴在旁等著便是,多謝常管事提醒。”

那兩名健仆站在常金身後,聞言無聲對視一眼,都看向常金。

常金麵無表情地打量雲英,見她神色自然,又朝不遠處的廳堂看去。

因貴客身份尊貴,除了杜夫人的兩名貼身侍婢守著之外,屋外廊上,站了好幾個身型挺拔的年輕男子,那模樣,一看便訓練有素,絕不是普通的雜役侍從。

為首的那個十分敏銳,隔著這樣的距離,已然察覺到常金的目光,立時也往這邊看。

儘管看不清麵目,但那樣的氣勢,不必走近,便能讓人膽寒。

也罷,這樣的深宅大院,她跑不到哪裡去,況且,還有外人在此,若執意要將她扭送走,反而鬨得不好看。

“也好,”常金收回目光,和和氣氣地示意她自到一旁蔭涼處候著,“隻是辛苦娘子,得仔細些,莫擾貴客。”

雲英笑著應是,在常金的注視下,果然沒有直接靠近正廳,而是沿著一旁的遊廊,從側邊步上台階,在離那幾名侍衛數丈的地方便停下腳步。

直到這時,她才看清那位為首的侍衛的模樣。

他身量高,肩寬體闊,十分魁梧,站在這些本就訓練得比常人體格健碩的侍衛們之中,也顯得格外出挑,明明都穿著同樣的圓領袍,卻能教人一下看出,他是其中頭目。

更不一樣的是,他生得高鼻深目,麵目俊朗,深邃的眼瞳明明是棕色的,卻在光線的照射下,閃出一道泛藍的光澤,高高束起的黑發間,亦能看到幾縷金與棕。

看來未及弱冠的年紀,英氣勃發,不似武澍桉的意氣高傲,反而有種蓄勢待發的沉穩。

應當是個西域人。

大周與西域諸國通商往來已有數十年之久,京都包容開放,有西域人不足為奇,但瞧他的身份,顯然在軍中就職,且職銜不低。

京都軍中,能得重用的西域人並不多見,既用被用作護衛,可見屋裡那位貴客,必是皇室中人。

難道是吳王?

雲英腦中閃過數個猜測,卻無暇一一細想。

眼看那名護衛已注意到她的靠近,一雙泛藍的眼警惕地盯著,她深吸一口氣,在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時,揚聲高呼:“夫人!求夫人救救雲英!”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