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太後睜開眼,頗有些意外。
李祖娥則不敢相信,長子居然不向著自己。
“請難勝先向太後行禮。”
高殷走過來,拉著李難勝走到婁太後身前:“學著我做一遍。”
說著,高殷撩起青袍的衣擺,雙膝跪於地上,他的空頂黑介幘低垂於地、表示臣服,穩健又不失莊重的跪拜向婁太後,圍繞在婁太後身邊的高演、高湛兄弟自覺地避開。
“孫兒拜見太後,願太後福壽齊天,長樂無極。”
在高殷的示範下,李難勝跟著做了一遍,婁昭君的臉色才緩和了許多,叫李難勝道:“轉身來與我看。”
李難勝害羞的轉了一圈,接著婁昭君問起她一些事情,像是讀過什麼書,家中哪些人,問得並不深,主要是看看這個孩子的回答。
李難勝依然羞怯,一開始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又不敢轉頭看向二姨母,一旁的高殷便重複婁太後的問題,和顏悅色的安慰她,李難勝漸漸恢複到正常的說話語態,她本質就是一個單純可愛的小姑娘。
婁太後微微點頭,時不時笑笑,似乎頗為滿意。她喚來李祖猗略略誇獎,命女官賞賜了些許東西,便讓李祖猗帶著李難勝退出去了。
段華秀笑問:“太後覺得如何?”
“是個得體的孩子,就是靦腆了些。”婁昭君說著,飲了口茶,吊足眾人的胃口,才繼續說道:“不過就這麼決定,似乎有些早了——汝覺得如何?是否戀上了這孩子?”
眾人適時地發出笑聲,高殷也不例外,他笑著回應道:“國子助教的許先生,孫兒曾問過他靠什麼在這世上謀生。先生告訴我,他從年輕以來,就不上姣美男童的床,不進入少女的房間,沉迷圖書典籍的研究,就連身體衰老都不自知。”
“孫兒認為,顏淵縮進屋子號稱貞節,柳下惠坐懷不亂,都不如這位白首也未娶妻的許先生啊。”
雖然高殷年紀小,但在場除了燕子獻等少數漢人儒者,就都是粗通詩書的婦人和粗通人性的鮮卑人,聽得一頭霧水,但明白了高殷的意思,他沒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聽他說的這麼複雜,婁昭君就不喜,她就是討厭漢人這種說話一套套的感覺,不知在哪兒就夾槍帶棒,暗諷一頓。
她便笑道:“皇後,孫兒像是不滿意,可另有他選?”
李祖娥厭惡這老太婆多嘴,心中訕訕,問起高殷:“難勝可是難得的好女子,性格溫婉,知書識禮。”
高湛插了一句嘴:“父親貪慢,母親驕豪,女兒卻性格溫婉,真是件怪事啊!”
引起哄堂大笑。
李祖勳無甚才能,全看李祖娥的麵子才居官,他和他的妻子崔氏卻把這當做榮耀,還妄圖借著李祖娥的關係乾政,當時的人們談論起這對夫妻,都是鄙夷的態度。直到李祖勳以坐贓免官,這對夫妻才罷休。
高湛說這話看似玩笑,實際上是在譏諷皇後一家品性不好,隱有外戚乾政的嫌疑,現在皇後又推薦她的侄女,就更像是拉幫結派。
李祖娥氣得玉齒輕咬,胸脯微微起伏,高湛借著飲酒偷看兩眼,段華秀拉住李祖娥的衣袖,拍撫以示寬慰。
“皇叔此言差矣。”高殷大聲反駁:“晉時沈充隨王敦作亂,謀逆犯上遭誅;而後,其子沈勁獨守洛陽,城破被俘,不屈遇害,時人呼之忠義。由此可知世人雖為父子,實為二人,豈可並論?”
高湛一時語塞。一半是沒聽懂,另一半是平日寡言鮮語的侄子忽然鋒銳起來,他有些不適應。
高殷已經退回李祖娥身邊,轉身望向母親:“母後所慮,自是良選。隻是婚姻大事,需父母之命,父皇還未看過,孩兒不敢自專。”
李祖娥連連點頭,殷兒就是性格有點軸,其實還是向著自己的。
說到皇帝,殿中驟然多了三分冷意,婁昭君也沒有了談話的心情:“既然如此,則改日請皇帝在場,再論此事。”
言畢,婁昭君起駕回宮,帶著她的兩個親兒子離開宴席。
她身邊的一名女官款步走來,對高殷畢恭畢敬:“太子殿下,太後頗有些賞賜,還請殿下派人來庫房領取。”
高殷點頭:“我知道的,黃喜、姚雙……算了,一會兒我親自去。”
女官施禮:“既如此,臣在殿外等候。”
走了婁太後,殿內的氛圍輕鬆得多,依附太後的斛律武都等人各自找了借口退場,剩下的多是以李祖娥為首的皇後派係,或者說太子黨。
男人們借口酒喝多了,去往偏殿休息,權力是最好的腎上腺素,剛剛的隱晦交鋒刺激得他們要去私下談話。
這些人分彆有燕子獻、高歸彥、可朱渾天和,他們是太子黨的核心成員。
燕子獻尚了高歡的養女淮陽公主,可朱渾天和尚了高洋的親妹東平公主,兩人都是駙馬,高歸彥是高歡族弟,宗室重臣,其中的燕子獻和高歸彥在原本的曆史上,還會和楊愔一起接受高洋遺詔,成為高殷的輔政大臣,目前他們都搭乘在太子這艘船上。
燕子獻是個健壯的儒者,稀疏的發型在後世會被稱作“地中海”,因此他格外珍惜身上的每一縷毛發,不斷撫摸胡子:“今日太後似乎對太子不滿,如此下去,日後恐將有變啊……”
婁太後對齊國的意義,他們也是很清楚的,她是晉陽軍方的幕後領袖,如果不能得到晉陽軍方的支持,那對太子將是一場災難,所以今天太後的態度,實在令人揪心,最壞的結果,就是太子要打一場屬於他自己的“立國之戰”。
“受漢婦擺布,太後的確不滿,然而要說阻撓太子,也不至於吧。”
可朱渾天和接過話茬,他有些才能,但更多的則是倚仗哥哥可朱渾道元留給他們兄弟的政治遺產。
可朱渾道元具有極強的軍事才能,當初他摒棄宇文泰、率部東歸投奔高歡,受封車騎大將軍,之後四處征戰,頻頻克敵大捷,俘虜降眾,戰功赫赫,猶如丘山,高洋建齊後,封他為扶風王。
之後可朱渾道元又隨高洋征討柔然和稽胡,穩定齊國邊境並開疆擴土。
因為哥哥的功勳在齊國極重,可朱渾天和也被高洋寄予了厚望,與他哥哥一起作為班子成員中的軍方領袖之一留給高殷:“隻是二王若在,太子縱然繼位,也難以施展拳腳,總要解決二王之難。”
另一個軍方領袖是最後說話的高歸彥,他不僅是平秦王,還是尚書左仆射,與楊愔同為宰相:“無論怎麼說,太子想安然,必須要討太後的喜歡。太子今日做得便不錯,對太後恭敬有禮,可是我怕太後心中另有屬意。”
這是高歸彥最擔憂的事情,如果現在還是高洋的兄長、文襄皇帝高澄的時代,他就不會擔憂,因為高澄是最正統的繼承人,他的子嗣也是最正統的,必定是而今的河間王高孝琬繼位。
但高澄遇刺,高洋接班,繼而成為天子,這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而高洋的正統性並不足,其太子的地位也就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