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
浮橋被迅速建立,一萬六千天平軍主力大軍開始了渡河。
雖然在黃河神龍擺尾式的泛濫中,北清河也被禍害的不輕,也有不少泥沙淤積,卻畢竟是以前的天下四瀆之一的濟水,哪怕是冬日徑流也不少,河流堪稱湍急。
也因此,即便天平軍選了個河水緩和的地方渡河,這段河流依舊有百餘步寬,建立了浮橋,又有船隻協助,卻不是那麼簡單就讓全軍能渡過去的。
且說之前天平軍之所以選擇東阿為屯兵地點可不是瞎選的,東阿在北清河以北,北清河以南就是自東北蔓延而來的泰山餘脈。
這片由丘陵與山峰組成的崎嶇地帶長約百裡,寬約二十裡,是一麵天然的屏障。
這條長長的丘陵地帶中,最狹窄的地方就是平陰附近,由平陰向東南,隻要跨越十裡,就可以抵達東平府的核心地帶須城。
天平軍屯駐在東阿,紇石烈良弼率領的金軍主力想要攻來,就必須得越過這段丘陵,並且占據平陰縣,隨後渡過北清河,方才能對天平軍主力發動進攻。
有這麼多的緩衝地段,再純質之人也能反應過來了。
辛棄疾反對倉促渡河的原因也在於此了。
此時的天平軍乃是師老兵疲,無論士氣還是戰力都下滑的十分嚴重。
渡河來到平陰縣後,身前是泰山餘脈,身後則是北清河,相當於自赴險地,徹底斷了後路。
如果有金國大軍埋伏在左近,不用多,隻兩千精騎發動半渡而擊,就足以將天平軍堵在這狹長地帶中,毆打致死了。
但是耿京不聽。
然後辛棄疾想要自請先鋒,親自去開路,迅速衝過那段最為危險的丘陵地帶。
但耿京還是不聽。
最後辛棄疾想到來斷後,最起碼為天平軍保證後路。
耿京依舊不聽。
事到如今,如之奈何?
辛棄疾也隻能率領本部兵馬,跟著大軍一起渡過了北清河。
與辛棄疾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同,天平軍官兵幾乎都有士氣振奮,興高采烈之態。
這就是所謂的歸師了。
然而事情還是出乎了辛棄疾的預料。
平陰縣沒有埋伏,沒有金軍,也沒有叛徒,縣令甚至還帶著全套行政班子來到城門口迎接大軍入城。
身為前鋒的梁阿泰一邊派遣遊騎探查,一邊親自在城中巡視,直到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後,方才徹底放下心來,向耿京發信號,讓他開始渡河。
這期間,北清河兩岸都是異常安靜,就連平日時隱時現的金國遊騎也沒了蹤影,北清河上也沒有任何船隻經過,讓天平軍在水麵上遊弋的十餘艦船頗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
太安靜了反而不正常。
不過事到如今,卻也隻能硬著頭皮渡河了。
到了午時,天平軍的主力部隊已經渡河完畢。
隻剩下葉師禪率領的斷後兵馬,掩護著輜重大車,踏上了浮橋。
看起來一切順利。
隻要全軍過河,然後就能以平陰為戰略支點,向南向著須城作試探了。
此時此刻,天平軍上下都是這般想的。
與此同時,平陰城南側五裡處,一片臨近北清河的山坳之中,紇石烈良弼正在看著身前的茶爐,有些神遊天外。
蕭琦渾身上下的重甲已經穿戴完畢,此時靠在一棵大樹旁,正在閉目養神。
軍使不斷往來,將遠遠瞭望到的軍情傳達過來。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直到有人架著一名金軍慌慌張張的趕來,方才讓紇石烈良弼回過神來。
“左相,昨日曆城失陷!”那名虛弱的金軍低聲說道:“劉賊兩日就下了曆城,仆散將軍殉國……劉賊要來了,劉大判讓俺來告知左相,要早做準備。”
聲音雖然不大,卻還是引起了周圍數人的注意。
蕭琦睜開了眼睛,對親衛說道:“封鎖消息,不該聽的不要聽。”
數名親衛會意,起身圍成了一個圈,將不相乾之人全都阻攔在外。
見到沒人再往這邊看,蕭琦的老臉瞬間就沉了下來:“左相,已經過了一天一夜,劉賊很有可能直接攜大勝之威,向著這邊殺來了,左相要早做決斷了!”
“還能有什麼決斷?大軍已經到了此地,難道還能退縮不成?”紇石烈良弼隻是微微皺眉:“即便有這泰山餘脈遮蔽,有東平府豪強作遮掩,大軍暗中轉移至此,也是千難萬苦,若是臨陣退縮,莫說士氣,軍械糧草都不妥當。”
“那就打?”蕭琦惡狠狠的說道。
紇石烈良弼起身,將剛剛煮開的茶水傾倒在地上,沒有正麵回應,而是似笑非笑的說道:“你說,咱們已經得知了曆城的戰況,那麼耿賊知曉了嗎?就算不知道曆城已經被攻破,總該知道劉賊已經在百裡之外了吧?為何他還要著急渡河呢?”
蕭琦沉住氣。隨後說道:“按照孔端起那廝的說法,耿賊與劉賊起了隔閡,說不得耿賊不想讓劉賊來支援。而且,劉賊的心思如果黑一些,那麼此時占據曆城之後,就應該坐觀成敗,待到我軍擊敗耿賊之後,再從容收拾局麵,以行兼並。”
紇石烈良弼點了點頭:“也有可能是耿賊與劉賊聯手做局,耿賊出手將我軍牽製住了之後,劉賊再率大軍急速殺來,從而一舉將我們這兩個萬戶一起弄死在平陰城下。”
蕭琦臉色有些難看。
紇石烈良弼恍若未覺,抬頭看著天色:“但無論如何,我軍都沒得選了。骰子已經扔出,接下來就定勝負吧!”
“艦船出動,進攻浮橋!”
“喏!”蕭琦重重一揖,隨後則是大聲下令,並且點燃了烽火,將紇石烈良弼的決意告知給了所有人。
大白天的烽火是瞞不過任何人的,無論是在平陰城下的耿京,還是在城頭瞭望的梁阿泰,又或者是率軍建立營壘,負責警戒的辛棄疾,乃至於剛剛渡河,從浮橋上牽馬走下的葉師禪都看到了這一幕,隨即紛紛變色。
“那邊是什麼?是失火了嗎?還是有人要傳遞信號?”
“辛文遠,你親自帶人,去到那邊看一看!”麵對部下的疑問,辛棄疾沒有猶豫,直接指著自家族弟說道:“是賊人烽火就舉黃旗,不是……”
辛棄疾話聲剛落,就見到東南西各個方向都有煙柱升騰而起,不由得心神俱震。
“不用去了,這是個口袋,平陰是陷阱!”確定了之前的懷疑之後,辛棄疾卻並沒有任何興奮之色,而是更加惱怒起來:“如此多的兵馬,埋伏在左近,但咱們的遊騎卻從沒發現,金賊有內應!孔端起這廝果真是叛了!”
“傳令各軍,還沒進城都不要進城了!向我聚攏,迎擊金賊!”
辛棄疾大聲下令完畢,軍使們剛剛出發,他就見李鐵槍奔馬而來,勒馬大聲說道:“節度有令,大軍速速進城!”
辛棄疾厲聲說道:“節度這是在說什麼瘋話?!金賊既然將平陰讓給了咱們,如何在城中沒有布置?!大鐵槍,你難道也糊塗了嗎?”
就在雙方還沒有爭執出結果的時候,天平軍已經開始有些混亂。
有的人接到了耿京的命令,想要進城;有的人則是看明白了局勢,並且接到了辛棄疾的通知,想要與踏白軍合軍一處;更有許多聰明人一下子想到了許多,乾脆丟盔卸甲,帶著心腹們一起逃之夭夭了。
城頭的梁阿泰卻沒有關心城下的混亂,而是聽到親兵傳來的訊息,目瞪口呆。
“什麼?你再說一遍?!”
親兵吞咽了一口唾沫,艱澀說道:“稟將軍,城中糧倉處的糧囤,隻有上麵一層是粟米,下麵全都是沙土……”
梁阿泰如遭雷擊:“縣令他們呢?把他們都帶上來!”
親兵去尋了片刻,回來之後顫巍巍的說道:“沒……沒了……都找不到了……”
梁阿泰憤怒異常,隨即心中又是一片冰涼。
金賊這是要斷天平軍的糧草啊!
不對!
平陰雖然已經被清空了,可還有東阿城中的糧草。
如此想著,梁阿泰慌忙看向了北清河上的浮橋。
彼處正在轉運輜重,而且不僅僅是大小船隻往來,更有許多牽著馬騾的民夫在浮橋上緩緩移動。
再往西南望去,卻隻見片片帆影已經轉過了群山的遮蔽,沿著北清河順流而下,急速衝殺而來。
而在這些打著金軍旗號的大船抵近之後,耿京的臉色頓時變得灰敗不堪。
金軍不會有這麼多的戰艦,他們的艦船大多都是商船或者漁船改裝而成的,而且金軍也不可能有這麼多成熟的水手。
隻可能是梁山泊與北清河上下遊的豪強都投了金軍,才能拉出如此多的戰艦來。
在一片驚駭的喊叫聲中,一艘尤為碩大的金軍戰艦衝在了最前方,勢如破竹的撞翻了數艘天平軍戰艦後,狠狠的撞在了浮橋上。
浮橋上的民夫大多都已經逃散,浮橋上除了馬騾拉著的大車之外,隻剩下了數十悍勇的天平軍弓弩手,不斷彎弓射箭,試圖阻攔金軍戰艦的前進。
這種幾乎能算是螳臂當車似的反抗毫無用處,第一艘戰艦撞過來的時候,弓弩手或是被碾到船下,或是落水在冰涼的北清河中浮沉。
隨後則是第二艘、第三艘金軍艦船撞到了浮橋上,當充作浮橋底座的小船被撞碎之後,寬闊的浮橋終於支撐不住,斷裂開來。
耿京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咬牙出血,目眥欲裂,隻覺得額頭的疼痛更加劇烈,大吼一聲:“孔端起!”
隨後一口氣沒上來,就栽落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