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懷英的行動十分順利,他幾乎是駕著馬車,一離開莊園,就與漢軍遊騎接上了頭。
因為此時靖難大軍的主力已經抵達了曆城附近,距離林氏莊園不過五十多裡。
黨懷英盤算完這個消息之後,心中一陣無語。
林凡容平日看起來也是個果斷堅決之人,單單看濟南林氏沒被完顏亮折騰死,就知道此人還是有些手段的。
怎麼麵對生死大事就要謀定而後動了?
這莫非就是乾大事惜身,見小利忘命?
黨懷英與遊騎展示了自己辛棄疾好友的身份之後,遊騎不敢怠慢,很快就將其帶到統領官身前,層層上報之下,到了傍晚,黨懷英就被帶到了劉淮身前。
“參見飛虎郎君。”
劉淮對於這些主動投效,名聲又很大的文人還是能保持最基本禮貌的:“黨兄一路辛苦,此番前來見我,是否有緊急軍情相商?”
黨懷英點頭說道:“有的,飛虎郎君,如今曆城縣的十七家豪強沒有商議妥當,現在發兵,就可以逐個攻破!若是再晚上些時日,沒準他們就會直接要聯合起來,跟都統郎君廝殺一場了。”
劉淮目光一凝。
大軍行軍是有製度的,並不是聽到有敵人就一溜煙的向前衝。
否則不說遭遇埋伏,自己跑也能跑崩潰。
對於軍隊來說,編製永遠比其餘更加重要。
現在突然要在一夜長途奔襲五十裡,不是不可以做,但需要冒著無比巨大的風險,很有可能五千人出發,一千人抵達目的地。
也因此,劉淮心中暗自嘀咕,這黨懷英不會是當金人當上癮了,想要玩一手誘敵深入吧?
但說實在的,想要當死間的人很多,但劉淮真沒見過帶著自家老娘當死間之人。
劉淮也沒藏著掖著,而是直接詢問:“你的意思是讓我軍夜襲嗎?”
黨懷英一愣,隨後說道:“我不懂軍事,不知道該何時出兵,但是總歸越快越好,遲則生變。”
劉淮摸著下巴上的短髯,思量片刻:“倒也不急於這一兩日。黨兄,你既然來投我軍,我也不能過於怠慢,且先來我身側做一任文書。前線廝殺緊急,老夫人需到後方安置,到了益都府,可以暫時住在我節度府中。”
黨懷英倒也沒有拒絕,反而長舒一口氣:“謹遵將令。”
劉淮見狀,再次發問:“你前來尋我,可有所求?”
黨懷英這次猶豫了片刻,方才說道:“都統郎君,在下知曉忠義軍的政策,也不敢置喙,不過為何對豪強如此苛刻呢?”
劉淮知道黨懷英似乎想為某人求情,卻沒有繼續聽下去,而是擺手說道:“黨文書先到營房中休息吧,順帶安置下老夫人。至於我為何對豪強苛刻,幾日後,咱們抵達東平府,你自然就會知道。”
黨懷英立即不敢多言,拱手離去。
“大郎君,如果說的都是真的,那就是我軍的機會了。”靜靜聽了許久的王世隆出言說道。
這確實是一個機會。
一座城池的防禦係統並不僅僅是城牆一圍,護城河一圈了事,還會有衛城,軍寨等設施相互配合。
最典型的就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洛陽城與金墉城,還有建康城與石頭城,都是一大一小,一城市一軍堡互為犄角,以成防禦體係的。
曆城自然也是有軍城的,就在小清河以北,北清河以南的夾角處。但由於年久失修,外加洪水衝刷,早就已經破敗的不成樣子,金國除非花費大力氣整修,否則難以屯兵。
既然如此,如果依舊想要將曆城的防禦體係建立起來,那就需要曆城與周圍豪強莊園進行聯動,雙方或者幾方互為犄角,讓漢軍無法安心攻城。
這也是預想中濟南府最棘手的一種情況,那就是金國官府與豪強徹底擰成了一股繩,共同與劉淮分勝負生死。
現在看來,由於劉淮來得太快,以至於各路豪強全都慌了手腳,還在舉棋不定之中。
這就是機會了。
劉淮眯著眼睛,看著已經徹底黑下來的地平線,思量片刻之後方才說道:“的確是個機會,但也有可能是一個大陷阱。”
王世隆還要說什麼,劉淮就已經開始下達軍令了:“不管了,今夜廣撒遊騎,多抓舌頭,將軍情探查明白,最起碼都搞清楚有沒有兵馬與軍資調動。”
“王五郎,你通知其餘大將,讓他們今夜好好休息,做好急行軍的準備。”
“諾!”王世隆沒有猶豫,立即應諾。
當天夜裡,劉淮將遊騎撒得到處都是,捉來了許多俘虜,互相拷問比對之後,終於在三更時分確定了周圍沒有埋伏,曆城外圍豪強依舊下不定決心與漢軍正麵對戰。
劉淮果斷下令,全軍造飯,天亮拔營,隨後親率主力六千大軍一路急行軍,來到曆城下,展開了圍城。
什麼狗屁豪強大戶,讓後續兵馬依次向前,該勸降的勸降,該攻打的攻打,這是一開始就定下的行軍路線,哪裡能因為黨懷英一言所更改。
而劉淮要直接將金國在濟南府的軍事力量全都圍困在曆城,直接將所有搖擺中的曆城豪強全都孤立起來。
從結果上來說,劉淮此舉堪稱神來之筆,曆城周邊十七戶豪強,二十多個莊園全都不知所措,緊閉大門,靜觀其變。
當然,作為二十年前,金國主力被嶽飛打崩之後,依舊敢出兵繞後的金軍猛將,仆散渾坦還是帶種的,他直接率領三百甲騎從城中衝出來,想要趁著靖難大軍立足未穩之時給劉淮一個下馬威。
理論上,仆散渾坦的選擇相當正確。
但結果是否成功,還是得看雙方實力的差距。
張遼衝孫權的軍陣,那是徐盛失矛,陳武鬥死。張文遠自可以威震四方,止小兒夜啼。
但這廝要是衝劉備的軍陣,尤其是在關、張、趙雲俱全的情況下,想要臨陣斬殺大耳賊,那就是在找死了。
劉淮在忠義大軍任前軍統製的時候,就是靠小規模精銳突襲起家的,即便飛虎甲騎不在,仆散渾坦玩這一招也純粹是關公麵前耍大刀。
“選鋒軍!迎上去!”不用劉淮下令,眼見曆城城門大開,雷奔戴上頭盔,厲聲大吼:“披甲者,列陣!”
三百坐在大車上行軍的甲士體力無比充沛,他們緩步列陣,很快就列成了六個小方陣,正麵迎上了仆散渾坦。
選鋒軍的其餘士卒,也在輔兵的幫助下開始披甲。
仆散渾坦遙遙見到這一幕,不敢正麵衝擊重步兵,而是繞到側翼,試圖尋找機會。
然而騎兵突襲講究的就是一往無前,趁著敵人沒反應過來的工夫,直接用凶猛的突擊打亂敵方陣型。
就這麼轉向的工夫,就已經給了劉淮足夠的時間。
劉淮蹬著馬鐙站起,先是掃視了一遍戰場,隨後對王世隆下令:“穩固本陣向前,另外派遣精騎,去奪城門。”
王世隆連忙應諾,隨後對十餘步外的副將王鐵判打了個呼哨,遙遙向前一指。
王鐵判會意,隨後帶著本部五十騎,二百輕卒,直撲依舊半掩著的城門。
“李秀!帶著大弩長槍隨我來!”
說著,劉淮親自打馬,帶著身後的‘忠義’與‘靖難’兩麵大旗,與四十多名親衛甲騎一起,迎著仆散渾坦而去。
李秀連忙點起麾下精銳兵馬,緊跟著劉淮前進。
仆散渾坦見狀眼前一亮,若是這一戰能斬掉劉淮,或者奪下那兩麵大旗,豈不是能直接了結這一仗?
不過這廝畢竟是個老將,也是個謹慎的,他拉住一個本地出身的將官,大聲詢問:“靖難、忠義兩麵旗幟,我都看得明白。那青色波濤大旗,上麵繡著‘李’‘張’二字的是哪一員大將?到底姓李還是姓張?”
將官隻是張望一眼,就認出來了:“應該是東海賊李秀,前年東海賊寇的餘孽,之前是張小乙張賊為統帥,張賊在巢縣被天軍陣斬,也就輪到李秀來作頭目了。”
聽聞此言,仆散渾坦嗤笑出聲:“一群賊寇罷了,還挺講義氣,兒郎們……”
話聲剛落,在金軍眾目睽睽之下,數百人的兵馬從漢軍大陣中分裂出來,向著城門急速衝去。
仆散渾坦臉色瞬間難看。
他沒想到漢軍來得如此之快,所以今日也是倉促出動。
也因此,他並沒有按照慣例從北城門或者西城門出城,繞城而進,而是直接打開南門衝了出來。
此時南城門還是半開著,等待接應仆散渾坦。
雖然城門後還有個簡易甕城,但若是城門被奪,士氣必然大跌,到時候濟南府就真的很難再堅守了。
不過仆散渾坦還是有些水準的,隻是猶豫了片刻,就立即下了決斷。他高舉長矛,向著劉淮遙遙一指:“兒郎們!隨我斬殺此賊!”
說罷,金國甲騎轟然應諾,隨後直直向前撲去,試圖以重騎欺輕卒,以戰鬥陣型攻擊行軍陣列。
劉淮勒馬止步,帶著親衛甲騎隱藏在了輕卒之後,轉頭看向了李秀。
他想要看看,蹉跎了一年,大軍還能不能戰,武藝與軍陣有沒有放下,在正經兵馬廝殺中,還能不能野戰克敵。
李秀沒有注意到劉淮的動作,他隻是指揮著麾下兵馬列陣。
三百多輕卒喊著‘端吃端’,小跑著以行軍隊列奔跑過來,並且在都頭、副都頭等軍官的指揮下列成橫陣,長短兵器配合著站定。
隨後這些大多隻身著鐵裲襠的輕卒同時大喝出聲,直麵那兩百金軍甲騎,沒有一丁點慌亂。
仆散渾坦頓項下的臉頰抽搐了一下,隨後舉起長矛,左右一揮。
他是真沒有想到這群東海匪寇出身的輕卒會這麼快的列陣。
他更沒有想到,有輕剽無前之名的劉淮會沒有親自出陣,而是帶著甲騎縮在步卒軍陣之後,坐觀成敗。
金軍甲騎會意,迅速拿出弓箭來,想要將這一輪的進攻由實轉虛,用弓箭來抵近射擊,隨後在輕卒陣前掠過,從兩翼尋找機會。
然而仆散渾坦是真的小瞧李秀這名出身低賤,單單靠著一次次臨陣廝殺而成名的統製官了。
“引!”
“放!”
二十步左右的時候,李秀大聲下令,隨後一輪弓矢激射而出。
十餘金軍甲騎人仰馬翻。
趁著金軍衝鋒勢頭稍減之時,李秀吹響了進攻的哨子,隨後最前排手持長矛的輕卒齊齊發喊,放平長矛,正麵向金軍甲騎發動了衝鋒。
刀盾手與弓弩手緊隨其後,與金軍甲騎開始了近戰廝殺。
在仆散渾坦愕然驚恐的目光中,他胯下的戰馬與漢軍矛手重重撞在了一起。
仆散渾坦手中的長矛劃開了漢軍矛手的喉嚨,而漢軍矛手也將手中長矛狠狠刺入了戰馬的脖頸。
“唏律律!”戰馬一聲嘶鳴,摔倒在地。
在第一時間,整條鋒線中,漢軍輕卒大約有十餘傷亡,金軍甲騎隻是倒下幾人罷了。
然而金軍甲騎在經曆了一輪衝擊後,失去了速度,並且徹底陷入了混亂之中。而漢軍輕卒則是以什為單位,對金軍甲騎展開了屠殺。
遠遠望著這一幕,劉淮點了點頭。
軍事學是一門學科,是會向前發展的,也因此,無論東西方的軍事學上都有殊途同歸的地方。
就比如長矛手,隨著時代的發展,長矛手機動性將變得越來越高,漸漸的從人型拒馬轉變為突擊的矛頭。
朱元璋反元的時候,就有長矛手正麵與元朝騎兵對撞的記載。
更典型的則是瑞士長矛手。
與印象中的瑞士方陣不同,瑞士長矛手最常用的手段,就是集結兵力,從正麵發動集群衝鋒。
十五世紀的塞米納拉戰役,瑞士長矛手以三千人,正麵擊穿了一萬多的那不勒斯與西班牙聯軍,而自己的損失微乎其微。
瑞士長矛手最輝煌的時候,奧地利人挖壕溝都擋不住瑞士步卒的衝擊。
如果再繼續發展下去,到了燧發槍稱雄的時代,這套戰術就會變成法軍的拿手好戲。他們迎著幾輪齊射,衝到對方線列陣麵前,往往隻需要一輪刺刀刺殺,就能將對方軍陣徹底擊潰。
當然,這套戰術也不是誰都能用出來的。
需要極高的士氣,需要讓普通士卒都不畏生死;
需要極高的組織度,在混戰中基層軍官也能做到有效指揮;
更需要充足的訓練,讓步卒在小步快跑的衝鋒中,也能保持陣型。
而現在,漢軍也逐漸摸到了門檻,逐漸滿足了所有需求。
在第一場牛刀小試的時候,就對金軍甲騎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
“隨我來!”戰鬥已經打響,劉淮自然也不會閒著,他指揮著親衛分裂從戰場的左右繞過,向著金軍甲騎的後路包去。
仆散渾坦不愧是老將,保命能力也是出類拔萃的,他的位置在甲騎的最前方,但摔倒之後,即便腦子不清醒,卻依然能夠憑借本能,連滾帶爬的退到後方。
幸虧此時金軍甲騎已經被逼停,而且擠成了一團。否則僅僅是馬蹄踐踏,就夠這廝喝一壺的。
仆散渾坦扶著胳膊艱難站了起來,二話不說,直接脫下甲胄,隨後推下一名甲騎,搶過對方的戰馬,趁劉淮還沒有率甲騎合圍的空檔,從側後方一溜煙的拍馬逃了。
一番動作堪稱流暢至極,莫說漢軍沒有發現,就連金軍自己也沒有察覺,自家將軍已經逃的沒影了,甚至仆散渾坦的幾個親衛還在急吼吼的向前廝殺,試圖救援自家將主。
仆散渾坦逃出包圍圈後,根本不該怠慢,掃了一眼戰場局勢,直接繞城而走,來到了曆城北門。
此處由於遠離戰場,也隻有些許漢軍遊騎探查情況,可饒是如此,也不是此時的仆散渾坦能夠應對的,他儘量不惹起任何注意力,從牆根地下開始叫門。
城頭守將自然是見過仆散渾坦這名新任濟南尹的,見他如此狼狽,也是驚駭異常,連忙垂下籮筐,將仆散渾坦拽了上來。
“快!快去傳令,關北城門!放千斤閘!一定要死守住!”仆散渾坦猶如瘋癲,大聲下令道:“讓尤彪去!這廝拿了大金這麼多好處!讓他去拚命!”
“尤將軍已經去了,剛剛正與漢兒賊廝殺。”有軍官慌忙離去,也有軍官在一旁勸慰:“南城門處有一千兵馬,還有拒馬,絕對不會失守的。”
仆散渾坦連連點頭,卻不知道是因為動作過大,牽動了傷勢,還是因為這廝被寒風吹得,竟然有渾身顫抖之態。
周圍金國官員軍士皆是麵麵相覷,心中也有些悚然。
直到劉芬都趕來了,仆散渾坦方才回過神來,卻依舊驚魂未定的說道:“這仗沒法打了,漢兒今非昔比,幽燕以南都不得保,咱們得想辦法跟陛下發信,讓他做好當遼國的準備。”
這事是能當眾說的嗎?
劉芬恨不得直接抽仆散渾坦一耳光,然而見到對方那副狼狽模樣,還是強忍住了。
他將周圍一圈人趕到一旁,方才低聲對仆散渾坦喝道:“你糊塗了嗎?還是已經喪膽?如何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種動搖人心的話?”
仆散渾坦扶著女牆站了起來,失魂落魄的搖頭說道:“我若是喪膽了,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如何又回到曆城?我已經答應左相要守到十二月十五,那就一定要把這二十多天捱過去,死也要撐過去!”
見仆散渾坦重新振作起來,劉芬也稍稍安心,卻又立即想到之前仆散渾坦的言語:“什麼叫燕雲以南不可守?”
仆散渾坦想到剛剛的情景,又由此想到在城外被圍殺的親兵精銳,心中恐懼更甚:“劉大判,你隻是文臣,不懂的。漢兒的氣勢已經起來了,他們已經習慣了大勝,所以會一直大勝下去,就像我大金開國一般……我大金已經成了大遼……我……”
說到最後,仆散渾坦再次激動得語無倫次起來。
劉芬見狀,有些無奈,又有些惶恐,隻能對仆散渾坦那些趕過來的親兵說道:“讓府尹歇息片刻……唉……”
說著,劉芬就在城頭上跨上馬匹,到各處巡視起來,他需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這二十多日真的難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