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身形微微一震,猛的瞪向了程昱。
左右曹衝,司馬懿等眾人,皆是吃了一驚。
程昱要死守濮陽!
兗州都棄守了,所有兵馬都撤往河北了,三十萬楚軍馬上就到,你卻要堅守濮陽?
瘋了嗎?
“濮陽乃東郡治所,城池堅固,城中餘糧足夠七千兵馬支撐一兩年之用。”
“臣相信,隻要臣留下來,縱然劉備有百萬大軍圍城,臣也能守得濮陽固若金湯。”
“臣守住濮陽,就等於在黃河以南,為大王紮下了一枚釘子,令我大魏旗幟永不落下,讓兗州士民能保有一份希望。”
“將來大王重整旗鼓,恢複元氣後,揮師南渡收複兗州時,臣和濮陽城便能充當內應,令大王能輕鬆於南岸得到一片立足之地。”
“這就是臣要留下來堅守濮陽的原因。”
程昱是洋洋灑灑的道出了自己的動機。
曹操灰暗的眼眸中,陡然閃過一道精光。
說不想收複兗州,那自然是假的。
適才對曹衝說的那些話,也是屢戰屢敗,精神信心屢受重創之下,破罐子破摔的氣話而已。
將來舔好了傷口,恢複了元氣後,他怎麼可能不揮師渡河,再戰中原。
隻是那時被堵在黃河以北,想要殺過黃河,又豈是容易?
倘若程昱能保得濮陽不失,就等於在南岸守住了一處渡口,守住了一片立足之地。
那時他大軍南渡,以濮陽為突破口,收複兗州之地,不就輕鬆得多了麼?
然則兗州諸郡皆棄,唯守濮陽一座孤城,這種近乎於死局的任務,誰又有膽量去接?
程昱卻鋌身而出,請纓死守濮陽,正中他下懷。
“程仲德,你乃兗州人,明知死守濮陽是九死一生,卻仍舊要請纓死守。”
“你該不會是借此為由,想要倒戈投靠那大耳賊嗎?”
曹仁卻不冷不熱,陰陽怪氣的潑了一瓢冷水。
他長子曹泰隕命,自己為張遼所傷,皆與程昱失算脫不了乾係。
此時他這番質問,難免帶有幾分情緒在內。
曹操卻心頭一震,眼中陡然間掠起一絲疑色。
曹仁的擔憂,不無道理啊。
程昱為兗州人,現下兗州祖地失陷在即,轉投劉備似乎也合情合理。
“曹子孝,你也太小看我程昱了!”
程昱卻冷哼一聲,昂然道:
“我程昱於東郡追隨大王起事,至今已近二十載,我與大王共過多少患難,曆經過多少次生死險境,我程昱何曾動搖過對大王的忠誠?”
“當年呂布襲兗州我不曾背棄大王,官渡之役大王岌岌可危,我亦不曾背棄大王,何況於現在?”
“且我早將我妻兒老小,以及我程氏一族,全部都送往了鄴城,若我有心背棄大王,何必如此?”
“曹子孝,我可以告訴你,哪怕是你背叛了大王,我程昱都不可能背叛大王!”
程昱是慷慨激忿,吐著唾沫星子對曹仁就是一通怒懟。
曹仁被懟到臉色憋紅,啞口無言。
曹操心頭那份猜疑也隨之驅散,當即正色道:
“仲德,你追隨孤二十載,孤與你既為君臣,更為生死與共的至交,你對孤的忠心,孤自然是深信不疑!”
程昱神色為憤慨變為感動,拱手一揖:
“大王知臣,臣自當為大王萬死不辭,以報大王知遇之恩!”
“大王若信臣,就請大王準臣所請,臣必拚上這條性命,為大王死守濮陽!”
曹操忙將程昱扶住,眼中盈起淚光,當即將程昱扶起,好一通的大讚。
二人是一副君臣相知的畫麵。
先前滎陽大敗時,他盛怒之下,幾乎要斬殺程昱之事,儼然沒有發生過一樣。
“那就這麼定了,孤就給仲德你七千精銳,你務必要堅守住濮陽,等待孤重整旗鼓,卷土重來,再奪中原!”
曹操重重一拍程昱肩膀,做出了決斷。
程昱大喜,忙是領命,想要再表決心。
這時,曹衝卻忍不住提醒道:
“父王,程衛尉敢孤身堅守濮陽,確實是勇氣可嘉。”
“隻是這麼多年來,凡為劉備所攻之城,無有不破,從無例外。”
“何況現下楚軍近三十萬之眾洶洶而來,單憑程衛尉和七千將士,當真能守得住這濮陽嗎?”
曹操心頭一凜,臉色陡然一變。
應天,合肥,壽春,下邳,許昌,洛陽…
一座座堅城的名字,瞬息間從眼前閃過。
這些城池,哪一座不是號稱天下堅城。
可又有哪一座,抵擋住了劉備的鐵拳?
誠如曹衝所說,程昱和濮陽城,憑什麼就能成為一個例外?
曹操忽然意識到,程昱想要守住的這個希望,其實是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計。
“仲德呀,倉舒言之有理,你…”
“大王!”
程昱再拜,慨然道:
“臣定當拚儘全力,為大王死守濮陽。”
“哪怕真到了濮陽守不住那一天,臣也定當與濮陽共存亡,以為大王死節!”
“臣還留有一計,臣縱然一死,為也能重創楚寇,令那大耳賊付出慘重代價。”
“甚至,臣還有機會,與那劉備同歸於儘!”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大吃一驚。
曹操原本猶豫的眼神,霎時間為驚喜所取代。
程昱抱定必死決心,要與濮陽城共存亡,這份死節之心他毫不懷疑。
可程昱竟還有計,可重創楚軍,甚至與劉備同歸於儘?
這就完全出乎了曹操的意料。
“仲德,你有何妙計,竟能殺那大耳賊?”
曹操強壓住驚喜,迫不及待的問道。
程昱卻搖了搖頭,正色道:
“臣此計,關乎我大魏存亡,關乎到天下歸屬於誰,恕臣不能明言。”
“臣隻請大王相信臣,給臣一個為大王死節儘忠,為我大魏扭轉國運的機會吧!”
扭轉國運!
這四個字,如一柄利刃,將曹操殘存的猶豫,瞬間斬碎。
“好,既是仲德有此信心,孤信你便是!”
曹操將拐杖扔丟,禮了禮衣冠,吃力的向著程昱躬身一拜:
“仲德,孤之性命,我大魏存亡,孤就全托付於你肩上了。”
“請受我曹操一拜!”
曹操跟著拜了,曹仁等人沒辦法,也隻能不情願的跟著一揖。
曹操這一拜,令程昱感動至深,眼眸中立時熱淚盈眶。
“臣去也,大王保重!”
程昱眼中含淚,向著曹操深深一揖。
爾後拭去眼中淚水,轉身昂然而去,頭也不回的大步流星走下船去。
曹操則步履蹣跚的追至船邊,目送著程昱消失在人頭攢動的人群之中。
“開船,渡河吧。”
良久後,曹操無力的拂了拂手。
船索解開,雲帆揚起,戰船徐徐駛離濮陽渡,向著北岸駛去。
河上風大,刮麵如刀。
曹操卻並未躲進船艙避風,始終拄著拐杖駐立於船尾,一動不動的望著南岸。
隨著離南岸越來越遠,曹操眼中的不舍也越來越濃重。
甚至嘴角也在微微抽動,眼中隱隱泛起一絲淚光。
“彆了,中原,希望有朝一日,我曹操還能打回來吧…”
一聲無可奈何,卻又依依不舍的感慨聲,響起在了船尾。
曹衝,曹仁,司馬懿等臣下,皆跟著一片歎息…
兩天時間內,數萬魏軍悉數過河,退至河北。
曹操旋即下令,將重兵屯駐於北岸黎陽等重鎮,調集民夫修築工事,深溝高壘以阻楚軍渡河侵擾河北。
程昱則率七千魏軍精銳,進駐了濮陽城,星夜搶築城池,加固工事。
為確保這七千魏軍的忠誠,程昱所挑選之士卒,皆為河北籍兵士,妻兒老小皆在河北,如此方能確保他們心有牽掛,不敢臨危變節。
程昱為顯示破釜沉舟的決心,在魏軍渡河後,下令一把火將濮陽渡連同所有船筏,統統燒了個乾乾淨淨。
這一把火,也徹底斷絕了七千魏軍,棄城北逃的念想。
這些河北士卒,為了能活著與妻兒團聚,隻能抱定死守濮陽的決心。
至於逗留於濮陽渡的數萬兗州官民,同樣是被程昱一把火,斷絕了其往河北避難的希望。
於是這幾萬兗州人,隻能在一片對程昱的唾罵聲中,如受驚的羔羊般四散而逃。
程昱則屹立於城頭,麵無表情的目送著自己這些同鄉罵罵咧咧離去。
“程衛尉,你可是兗州人,這樣對自己的同鄉,將來後世子孫,何以在兗州立足?”
身後猶豫良久的蔣濟,終於是忍不住問道。
當日為救程昱,他被曹操斬斷了幾根手指,之後便一直留在濮陽養傷,再未曾被曹操召見過。
或許是不知如何麵對蔣濟,曹操在渡河之時便下令,將蔣濟留在了濮陽輔佐程昱。
程昱從蔣濟的話中,聽出了幾分微詞,卻是一聲冷笑,不以為然道:
“當年兗州之役後,我程昱在兗州人眼中,已經是聲名狼藉,他們要罵儘管罵便是,我又何需在意。”
蔣濟微微一怔,旋即心中一凜。
當年曹操與呂布爭奪兗州,適逢兗州大旱,雙方軍中皆因乏糧罷兵。
程昱為給曹操解決軍糧之困,便一狠心,拿人肉做成肉脯,充當起了軍糧。
亂世之中,人相食這種也不算是什麼新鮮事。
甭管士卒也好,百姓也罷,你私下裡吃就吃吧,隻要彆到處聲張,明目張膽吃就可以,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人首先要活下去嘛。
隻是像程昱這種,以官員的身份,公然組織士卒吃人肉,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自此之後,程昱在兗州的聲名便已惡臭。
乃至曹操建魏國後,念著程昱的功勞,本想封他為三公,卻因其這段黑曆史為人詬病,最終隻能封他為衛尉。
當年為保曹操,程昱能拿自己同鄉來做人肉軍糧,今日隻是放一把火,斷絕了同鄉北逃河北的希望,又算得了什麼呢?
“為了魏王的基業,為了大魏江山,將自己的性命和身後名皆置之度外,放眼我大魏眾臣,也唯程衛尉一人了。”
“程衛尉對我大魏之忠心,濟自歎不如也…”
蔣濟遂向程昱一揖,口中歎服不已。
程昱付之笑,卻將蔣濟扶住,反是拱手一拜:
“當日帳中,子通為救昱,舍命為昱擋劍,這救命之恩昱還來不及感謝。”
“子通,請受我程昱一拜!”
蔣濟忙將程昱扶住,卻淡淡道:
“程衛尉言重了,濟所以阻攔魏王,隻是出於公義,換作是旁人濟也會秉公出手。”
“濟隻是做了一個臣子應做的事,程衛尉不必言謝。”
程昱明白了蔣濟言下之意,遂是收起謝禮。
便在這時,城頭哨卒忽然尖叫起來:
“楚軍,城南方向有楚軍出現。”
“黃河上遊方向出現戰船,也是打著楚軍旗號。”
“有楚軍騎兵,沿著南岸向我濮陽逼近。”
城頭上,示警聲立時大作。
程昱和蔣濟轉頭一瞧,果然見東西南三麵,以及黃河之上,楚軍水陸步騎大軍,正四麵八方的襲來。
“劉備,你終於來了。”
“當年魏王若聽我的,早殺了你,你又焉能有今日這般猖狂~~”
程昱拳頭緊握,咬牙切齒,言語間透著深深的懊悔。
當年劉備失徐州後,被迫避往許昌,寄於了曹操籬下。
他跟郭嘉幾人,可是幾次三番,勸說曹操殺了劉備。
然則曹操忌憚於劉備聲名,又想利用劉備在徐州的影響力,來對付呂布,方才拒絕了他們的請求。
於他而言,此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沒能勸服曹操殺了劉備,最終釀成今日之禍。
“三十萬楚軍呐,程衛尉,咱們當真能守得住濮陽嗎?”
蔣濟眉頭深皺,眼神語氣中顯然是信心不足。
程昱目光凝望著逼近的楚軍,喃喃道:
“就算守不住濮陽,我也必叫劉備付出慘痛代價不可…”
蔣濟暗暗瞥了程昱一眼,從其話中聽出了幾分彆有意味。
程昱卻轉過身來麵朝蔣濟,正色問道:
“子通,你我皆為魏臣,你可願與我程昱拚死一戰,以報國家?”
蔣濟心頭微震,一股熱血油然而生。
於是一拱手,慨然道:
“我蔣濟既為魏臣,自當為大魏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我願追隨程公,為大魏死戰!”
程昱微微點頭,臉上浮現滿意之色。
兩天之內,三十萬楚軍,雲集於濮陽城下。
大軍四麵安營,將濮陽城圍成了鐵桶一般。
甘寧統帥的水軍,也封鎖了黃河,截斷了南北兩岸之聯係。
而圍城這幾日內,兗州諸郡國早已望風而降,皆改旗易幟,為楚國所有。
整個黃河以南,函穀關以東河南之地,皆已歸楚。
濮陽城,則成了魏國在黃河以南,最後一座城池。
一座名符其實的孤城!
黃昏時分。
劉備,蕭和,關羽三人,已是並肩於望樓之上,遠望濮陽城形勢。
“整個河南地已為孤所有,就留這區區一座濮陽孤城,於大局又能有何用?”
“伯溫,你說曹操和程昱主臣,此舉到底意欲何為?”
劉備對程昱這“自殺式”行為,顯然頗為困惑。
“曹賊此舉,應該是想靠這座孤城,來宣示自己並未放棄河南地,並以濮陽城,作為他將來卷土南下的立足點。”
“至於程昱嘛…”
蕭和目光望向兗州大地,接著道:
“當年程昱以兗州人做肉脯,為曹操充當軍糧,在兗州已是聲名狼藉。”
“曹操若得天下,史書之上,還能為其有所遮掩,若曹魏覆滅,則程昱在史書之上,必會遺臭萬年。”
“以臣之見,程昱這是想押上性命,為曹操死節儘忠,將來不管曹魏是否覆滅,他在史書之上,至少可博一個忠臣之名。”
劉備若有所悟,不禁回想起了往事。
當年曹操乏糧,程昱可是親自帶隊,搶光了自己老家東阿縣百姓手中口糧,致使東阿縣士民餓死大半。
事後程昱見糧草還是不夠用,乾脆就用老家百姓的人肉做在肉乾,為曹操充當糧草。
因此程昱喜提“兗州食屍鬼”之惡名。
背負著這樣的惡名,哪怕是我行我素的曹操,也不敢封他為三公,隻能封了他一個衛尉。
程昱想要洗刷自己的惡名,也隻有兩個途徑。
要麼曹操得天下,自己有開國功臣的光環庇護,史官筆下多少會替他遮掩幾分。
要麼就是為曹操儘忠死節,以忠臣的美名,蓋過自己“食屍鬼”的罵名。
想明白此節,劉備臉上不禁掠起幾分厭惡:
“曹賊屠城,程昱吃人,他主臣二人果然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關羽半開半闔的眼眸中,亦是燃動著恨意,捋著美髯道:
“大王莫非忘了,這程昱不光是吃人,當年兄長在許都時,此人還幾次三番鼓動曹操殺兄長。”
“此賊與我們,可是國仇私恨皆有,焉能輕饒之!”
劉備頓時想起這舊事,眼中殺意掠起,遂看向蕭和:
“雲長言之有理,此賊與孤有國仇私恨,孤必不能饒他。”
“伯溫,以你之見,孤當如何破這濮陽城?”
蕭和一指濮陽,冷笑道:
“我三十萬大軍,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了濮陽,何需再玩什麼詭計奇謀。”
“大王,四麵圍城猛攻,儘快將濮陽夷為平地便是,免的拖延下去,城中糧草不濟,程昱此賊又要吃人了。”
劉備神色微微一凜,眼中瞬間決意於鐵。
於是深吸一口氣,抬手一指:
“傳孤之命,從此刻起,三十萬大軍晝夜不停,給孤四麵猛攻濮陽!”
“十日之內,孤要那程昱人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