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在鄴城耗費了十來日光景後,等劉羨從鄴城再起程,準備前往河東時,時間已是冬月。
路上先是下了一陣霰雪,轉眼又停了,紅日從雲層出來,將陽光灑在這薄薄的積雪上,似乎天地萬物都結了一層璀璨奪目的霜花。行人置身其中,如入無塵無垢清淨世界,心中積鬱也為之一清。
以往劉羨出入關中,都是走得弘農、潼關這條最主要的道路。但眼下河間王對他表現出敵意,潼關自然是不能再走了。於是他就改走軹關一線。這是當年光武中興時,鄧禹率眾自河北進入河東、經營關西的重要路線。因其山徑狹窄,險處僅能容單車通行,故而名作軹關。
軹關坐落在河內郡最西端,劉羨自鄴城出發,若快馬加鞭,大概兩三日便能抵達。隻是,劉羨為了表現行縣並不是在走過場,沿路遇到鄉縣,都還是會停下審查一番,打探民情。這使得他又用了大概二旬時間,把汲郡、河內郡走了個遍,並且免職下獄了部分民怨較大的官員。
在路過溫縣時,他稍微停留了兩日,讓曹苗、阮放將這些官員送往洛陽,向司馬冏報備處理,同時等來了一位老熟人。
孫熹騎馬向劉羨來報到時,半是抱怨半是戲謔地道:“自從到了繁華關東,我還以為,縣君用不上我這一條半老腿了。”
自從當年郝散之亂時,孫熹的膝蓋中了一箭,他就變成了一個跛子,身體和武藝都大不如前了。當年他助劉羨平穩夏陽局麵,劉羨很感激他,但自回到洛陽以後,一直未給他安排什麼重任。哪怕是金穀園逃亡、勤王大戰,都沒有帶上孫熹,這令他頗有怨言。
但劉羨此時欲前往河東,立馬便想起了他。聽聞孫熹的埋怨,劉羨歎了一口氣,繼而笑著道歉:“孫兄是我的貴人啊,這一點我怎麼會忘?隻是此前家人危險,需要信得過的人看護,除去孫兄,我還能相信誰呢?”
他隨即又道:“此去河東,我正有用得上孫兄的地方。”
至此,一行人終於踏上了西行之路。
進入軹關後,王屋山脈的群山此起彼伏,山路七拐八折。每翻過一座山頭的時候,極目遠眺,湛藍天空下聳立著一個又一個比腳下略高一些的山頭,好似無窮無儘。
三百裡高低起伏的山路,除去寥寥十來個村莊外,儘是荊棘密布的深林。雖說劉羨已率軍走過險絕迂回的祁山道,眼前的軹關陘並不能與其相提並論。但幾日走下來,依然覺得艱難辛苦,叫人精疲力儘。
接連走了五日,在不知翻越了多少個山頭後,山勢終於放緩,與彎曲的乾澗水彙合,形成了一片較為平坦的河穀。此處是王屋山中難得的宜居之所,因此,朝廷便設立東垣縣,作為河東郡與河內郡之間的中轉通道。
難得見到一座城池,眾人都非常高興,但在此之後,才是軹關陘最難走的地方。恰逢天氣驟變,風雪呼嘯而來。一夜暴風如脫韁野馬沿河穀奔騰,天明風停後,晦澀的天色好似蓋上了鐵幕,大雪鋪天蓋地落下來,數日之內無休無止,不止將山道與澗水封住,就連南邊數十裡外的大河也封凍結冰,令人分辨不住哪裡是山,哪裡是河,哪裡是岸了。
大雪封山,劉羨等人裹足不前,便在東垣縣內稍待幾日。
東垣縣由於地處偏遠,像上一次如劉羨這般的大官前來行縣視察,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這頓時在當地引起了轟動,縣內的官吏百姓們都像圍觀稀罕物似的打量劉羨,並向他詢問,下一任縣長,朝廷到底打算什麼時候遞補。
原來,由於東垣縣處在深山之中,交通運輸不便,土地貧瘠,人口匱乏,環境比劉羨出任時的夏陽還要惡劣。司馬炎時期,朝廷派了好幾任縣長,結果都不聲不響地辭官而去,這讓他毫無辦法。到了後黨當政時期,最後索性不管了,讓地方自己推舉縣丞、縣尉自治。到現在,東垣縣能每年按時繳納賦稅,當地的郡府就樂得自在,一直維持原狀。
隻是如此一來,縣內的日子雖然還過得下去,但幾乎與世隔絕,沒有什麼商隊往來,物資極為單調。百姓們都對此極為不滿,希望朝廷至少能打通商路,恢複縣內的文治。
劉羨得知此處是個無主之地,心中既驚又喜。
畢竟他一直在考慮,如何掌控一條可靠的入關道路。潼關如今在征西軍司手裡,又對自己滿是提防,當年劉邦滅秦時走的武關同樣如此。而今軹關陘中唯一可補給的城池,竟然連縣長都沒有,實在是如有天助。若是自己能安插一名縣長進來,恐怕一切就不一樣了。
他當即應允當地百姓說,回京之後,一定著重辦理此事。
這是他行縣兩月以來,得到的第一個好消息。
過了幾日,雪終於停了,陽光再次從雲層的縫隙中射了下來。地上墜滿了金黃色喜悅的光芒,將王屋山的輪廓映照得如同天堂。山間的黑色小道,反照出彩練的河冰,還有山穀間城池下民居升起的冉冉炊煙,給人一種與世無爭的恬靜感。
一想到馬上就要再進入河東,又見到自己那些熟悉的故人們,劉羨就倍感一種回家的親切。這讓他恨不得如雲雁般飛躍王屋山,早早停留在龍門渡口,一覽大河兩岸的秀麗風光。數千年來,辛勤如螞蟻般的漢民們從這裡發源,繼而耕殖於戎羌蠻荒會中,曆經困頓流離,天災人禍,最終卻無怨無悔,生根不息,成就了一個空前偉大的文明。
劉羨不禁觸景生情,心想,自己也要如此,便以鬆賦詩道:“寒侵骨愈勁,立險葉常青。雪重身難曲,風高誌愈明。”
次日下午,他們終於踏入了河東大地。再往西走一個時辰,就來到了聞喜縣。為了避免讓司馬顒察覺,他沒有像在新安那般大作聲張,僅僅歇息了一夜後,立刻就策馬直奔汾陰而去。
一行人抵達汾陰的時候,劉羨看見前麵有一乘牛車緩緩而來,車後麵坐著一個儒服長髯長者,但身材魁梧,即使坐著,也頗有一番威嚴氣質,那不是薛興的父親薛懿嗎?
劉羨連忙喝令勒韁,滾鞍下馬,立在路旁,畢恭畢敬地拱手彎腰,向牛車行禮。薛懿叫車夫停下來,仔細端詳了站在路邊行禮的人,終於認出他來了。他既高興,同時又警覺和吃驚,將劉羨拉到身前,壓低著聲音道:
“公子!是你嗎?你怎麼來了這裡?!莫不是逃出來的?”
薛懿在河東消息並不靈通,他隻知道勤王之役中,劉羨大概是在關東打了勝仗,卻不知事後得了何職。如今見劉羨出現在這裡,穿著樸素,馬腿上障泥處全是濺起的烏黑色雪泥,還以為劉羨是對朝廷不滿,故而擅離職守,直接想謀反起事了,因此聲音極為緊張。
劉羨知道他在擔憂什麼,笑著安慰老人道:“薛叔公,是我啊!我不是逃出來的,您不用擔心我!”
“咳!不是逃出來的,你來乾什麼?”
“我現在是司隸校尉,正在州郡內行縣,順路來看看大家的!”說罷,劉羨把腰間的紫綬金印拿出來,遞給薛懿觀看。
薛懿接過手後,立馬眯著眼睛,舉至頭頂,對著陽光反反複複地觀看。少頃,他終於露出釋然的笑容來,就好像自己也得到了重用一樣,極為喜悅地稱讚道:“噢!好,你好啊!”
說罷,他頓了頓,又再度拉著劉羨的手,殷切問道:“公子一路走來,用膳了沒有?若是沒處落腳,不妨就先到我家中吧!”
老人的親愛之情溢於言表,這也正合劉羨之意。他來河東,不就是來見一下大家的嗎?
隨後薛懿將劉羨領到薛氏的莊園之中,給他們安排飲食。當然,他對劉羨還有優待。老人讓兒媳明姬殺了家中最好的河套羊羔,做了一頓蜜汁炮肉。菜端上來後,其餘人在主堂用膳,兩人則在薛懿自家的書房裡單獨對食。
這河套的羊肉當真與眾不同,羊羔沒有膻味,肉質軟嫩彈滑,再撒上胡椒與茱萸醬,光聞著香味,就令人食指大動。而劉羨這一路確實沒吃什麼好的,在老人慈祥的笑容前,他覺得自己也可以放縱一把,便不講究形象,大快朵頤起來,他一麵吃一麵和薛懿聊天道:
“薛叔公,您身體可好?”
“行將就木的人,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了。”提到這個話題,薛懿有些感傷地說道:“去年冬天,樊建終於撐不住了,他這一走,我們這些老人就更少了。大概要不了四五年,我們這些老家夥,就應該都死光了。”
“怎麼會?”劉羨寬慰老人說:“吉人自有天相,您就是活到一百歲,也不叫人奇怪。”
薛懿並不是那種戀棧生死的人,聽聞此言,哈哈一笑,隻當是過耳旁風,他更關心的是朝局現在的具體情形,轉而問道:
“話說回來,公子,趙王覆滅之後,現在朝中到底如何了?”
“我們這位河間王啊,一開始是廢後任命的,說廢後有功於晉室;後來後黨倒了,他又說趙王是眾望所歸;再過了幾個月,趙王倒了,他又說齊王是功蓋三代。”
“沒隔多久就變一個說法,我們這些山野之人啊,得不到消息,有時候都有些懷疑,這位河間王,莫不是來戲弄我們的?”
劉羨也不藏私,便把現在司馬冏主政的具體格局詳述出來,繼而評價道:“齊王算是個有操守的人,但他缺乏決斷和手腕,也不敢用人,終究是不能服眾。河間王貪戀攝政之權,已經有了和齊王決裂的跡象。”
“我這次來河東行縣,除去想見見大家外,就是想再打聽打聽,河間王有何準備,是否會與齊王開戰,若是開戰,將在何時?”
薛懿聽罷,拄著拐杖看向土地,良久不語,然後才歎息道:“前些日子,我聽到傳聞,說是征西軍司正在各郡縣查戶。我還在想,到底是因為什麼緣由?原來是還要打仗。看起來,這個仗一打起來,就不會再停了。”
這不怪他不歎息,關中本來就比不上關東富裕,自從爆發郝散之亂、齊萬年之亂後,又接連遭遇天災人禍,損失了數十萬人,可謂是元氣大傷。原本征西軍司能夠拉出十餘萬大軍,但現在,司馬顒想調用十萬也勉強。
在這種情況下,河間王還要與關東爭鋒,這必然會產生大量的傷亡,那即使打贏了又如何呢?司馬顒或許能在朝堂更進一步,但那些戰死的關西將士卻回不來了,關中將更加貧瘠荒蕪。不怪薛懿為此而歎息。
但薛懿歎息一聲後,又把目光投向劉羨,問道:“公子,大戰在即,你有什麼打算?”
劉羨當然有打算,但他不打算驚擾這位老人,而是打算去聯絡李矩、薛興、郤安、張固等舊部,然後再做詳論。
故而他一麵低著頭飲食,一麵含糊不清地說:“薛叔公,我還沒有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可這瞞不過薛懿,他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怎麼會看不出劉羨的敷衍?他稍作猶豫,但最終還是說道:“公子,你瞞不過我的,你來河東,是在為複國做準備吧?”
他語氣雖平淡,但內容卻是石破天驚,劉羨頓時停住了竹箸。他抬頭望向薛懿,但見這個老人注視著他,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就好像嘴裡含著甜蜜的蜜餞,正在唇齒間不斷地來回品嘗。
他一向對劉羨露出這樣的笑容,但對於薛莊的族人雜役們來說,這卻是一件稀奇事。因為在他們的印象中,老家主一向是不苟言笑的。
薛懿看著劉羨,就像自己的夢想已實現一般,口中的話語幾乎已經飄起來了,讓他用儘了全力,才將其拽回到現實中,徐徐道:“我的殿下,若您真準備做這件大事,那絕不能沒有我們這些老臣……”
說話間,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拉過劉羨的臂膀。冬日寒冷,可他的手依舊炙熱,且滲有潮濕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