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雖然在分彆時,盧誌還試圖招攬劉羨,一起輔佐司馬穎。但不得不說,司馬穎實在不是一個合適的人君。
敢於放權確實是司馬穎的優點,單論這一點,宗室中能比擬他的人幾乎沒有。可司馬穎本人的才具,包括他的見識,器量,意誌,都不足以支撐他完成霸業。哪怕是有盧誌這樣的賢才輔佐他,若如果自己不能明辨是非,認清哪些人是小人,哪些人是賢臣,結果也是一樣的。
不過劉羨一直以為,像盧誌這樣的人,即使是再愚昧的主君,也知道該珍惜愛護。卻沒想到司馬穎卻昏昧到了這個地步,他能獲得如此大勝,並且譽滿京畿,無不出自盧誌的策劃。他竟然剛剛返回鄴城,就罷免了盧誌的軍職,這實在是難以理喻。
盧誌既然在鄴城失勢,他原來定下的大略方針,司馬穎還能執行嗎?隨著身邊幕僚的變化,他的戰略會不會又出現反複呢?劉羨不得不對此產生懷疑。
可越是如此,反而越有和司馬穎重申同盟的重要性。否則的話,沒有司馬穎的支持,司馬乂恐怕難以在洛陽立足。與河間王的戰事,局勢也就會更加惡化了。
為此,哪怕他再怎麼厭惡索賄的貪官,此時恐怕也要走走孟玖的門路了。
他向劉淵請教道:“元海公,不知孟玖喜好什麼禮物?是給了賄賂,就一定能見成都王嗎?”
劉淵也不藏私,教導道:“孟玖不是什麼文人雅士,他能有什麼喜好?你送些真金白銀就好。不過以你的名聲,我看啊,他要訛你一把大的。”
“大的?我?”劉羨莫名其妙,問道:“我莫非和他有什麼仇怨嗎?”
劉淵的眼睛洞若觀火,看人獨到,他指點劉羨道:“懷衝,你見識過孟玖的醜態,而且還和盧子道的關係極好。在他看來,盧子道的朋友,就是他的敵人,他必然會如此針對你的。”
聽到這個理由,劉羨隻覺有一口濃痰堵在喉嚨裡,令他呼吸不暢。他緊跟著深吸了一口氣,而後道:“元海公,不至於如此吧,都到了這個位置,莫非還要像孩童一樣鬥氣嗎?”
劉淵看出他心情不好,頗為理解地笑了笑,說道:“懷衝,你我都知道,成都王殿下就是個孩童,他必然也喜歡和他一般的孩童。”
說到這,劉淵也不禁有些鬱懷,歎息道:“世風日下,這些宗室王公中,沒有一人是真有才能的,既無文彩,也無武功,哪怕比得上漢靈帝呢?”
“時無英雄,令豎子成名啊!”他也沒了與劉羨說話的興致,對著樹上的白隼短哨一聲,白隼又飛撲而下,落在護肩上,發出磨石頭般的叫聲。
劉羨至此和劉淵告彆,他回到官邸後,轉頭打聽到了孟府所在的位置,然後就讓孟討遞了名刺過去。這下倒是有了具體的回應,孟府的門人給了孟討一個號牌,然後根據號牌排隊見麵。
這真是令劉羨怒極反笑,上一次讓劉羨排隊的,還是菑陽公衛瓘。衛瓘是什麼人?四朝元老,滅蜀功臣。這個孟玖是什麼東西,一個閹人宦官,竟然在自己麵前擺這麼大譜?
但沒有辦法,既然他是最能影響司馬穎的人,劉羨隻能捏著鼻子繼續排隊。
一轉眼又是過了兩日,終於輪到了劉羨,劉羨提著禮物去孟府上拜見,結果見到的,還不是孟玖,而是孟玖的胞弟孟超。
孟超此人,長得與孟玖類似,他一雙丹鳳眼,臉蛋白淨細嫩,沒有胡須,眉毛彎曲如遠山,除去身材稍微魁梧一些,亦有一股與孟玖相近的輕盈俏麗氣。
劉羨見他的第一眼,很快就猜到了真相:此人大概與孟玖一樣,也是司馬穎的男寵。
孟超在劉羨麵前展現出來的,卻是一種橫氣,接見劉羨後,全然沒把他當做什麼大官。一進待客的廳堂,連招呼也不打,竟直接盤腿而坐,很直白地就說道:“劉府君來求見我兄長,應該知道規矩吧。”
如此輕蔑的態度,若是放在以前,劉羨會直接與他翻臉。但現在,劉羨已經能心平氣和地道:“我初來乍到,確實是不了解貴府的規矩,為此延誤了一段時日。如今是備禮而來,還希望主人恕罪。”
孟超見劉羨如此識趣,不禁輕笑了一聲,大概是在嘲笑他吧,不過態度總算是好了一些,又問道:“不知劉府君準備了什麼禮品啊?”
劉羨拍拍手,令隨從遞上禮盒,裡麵裝了五十塊馬蹄金,也就是四百金,作為見麵禮送給孟超。
關於孟玖索賄的價格,劉淵已經給劉羨說清楚了:光要見孟玖一麵,需要十金;想走孟玖門路,見成都王一麵,需要一百金;除此之外,還可以花錢托孟玖辦事,辦事分為買官、免罪、鄉品等等。就比如買官,孟玖明碼標價,八九品官員值五十金,六七品官員值四百金,四五品官員值千金……
既然對方想宰劉羨一刀,劉羨也不用等待對方開價了,自己主動翻了四倍價格以示誠意,也省去這麼多麻煩。
孟超看了一眼後,果然露出笑容,順手將金子收下,隨後又道:“劉府君的禮物,我收到了,不知道我兄長的禮品,又有多少?”
聽到這句話,護衛在一旁的諸葛延幾乎就要跳起來,劉羨一把把他拽住了,但臉色也不禁有些難看。
孟超的意思,竟然是吞下這筆金子,讓劉羨給孟玖再送一份!
按道理來說,活在大晉的官僚,哪怕是隻領俸祿,當個清官,也基本是不缺錢的。後世陶淵明有言:“不為五鬥米折腰”,旁人常常以為是晉室官俸少,實際上陶淵明的俸祿是,日俸五鬥米,這還是因為他要用一半的俸田來釀酒,放在當時,說句衣食無憂毫無問題。
但劉羨身為司隸校尉,其實日子過得還是比較拮據。一來是因為他確實是個當之無愧的清官,二來他平日好為民政,得來的俸祿,基本都用在公務上了,很難存下什麼錢。
若非至今為止,他憑本事弄到了三筆橫財,他的私庫絕對是空空如也。這三筆橫財,一筆是孫秀當年送的,一筆是齊萬年之亂時李庠贈予的,一筆是當上司隸校尉後,京中士族前來討好贈予的。其中前兩筆基本已經花完了,第三筆劉羨也多數用來開鑿運河,手上一共就剩下兩千來金,準備臨時作為周轉。
沒想到,現在竟然要全折在鄴城裡了。
劉羨明白小鬼難纏的道理,他強忍住不滿,對孟超道:“還有一些禮品,就放在官邸之中,若孟君看得上,我立刻安排人送過來。”
孟超笑道:“那府君乾脆湊個整數吧,我也不好比兄長多拿。”
這是直接開口要了六百金,劉羨呼了一口氣,說道:“請孟君稍等。”
他當即對諸葛延吩咐,讓他把司馬乂贈予給司馬穎的部分禮金給挪用過來,直接交給孟玖。畢竟,就現在的情況來看,孟玖行事如此囂張,大概那些送給司馬穎的禮物,最終也會落在孟玖手裡。
然後又等了半個時辰,等這一批賄金也湊齊後,孟超這才心滿意足,對劉羨說道:“我王正在銅爵園內賞梅,劉府君跟我來吧。”
原來司馬穎一直有閒,劉羨這才把剩餘的禮品都帶上,隨著孟超往鄴宮內趕。
時隔半年再入鄴宮,宮內的宮衛已經大為減少,反而多了不少宮女。還不用劉羨多問,孟超便洋洋得意地向他介紹道:“這些都是勤王將士的孤女,我王仁慈,便將這些孤女納入宮內,養活了數百人呢!”
進了銅爵園後,劉羨終於見到了司馬穎。三月不見,這位大將軍胖了不少,離開洛陽前,他稱得上風神俊美,此時卻有些富態了,靈氣也隨之消散了不少。但見他身穿白狐皮支撐的長裘,左手撚一朵粉嫩的梅花,右手裡懷抱著孟玖,正對著一名宮女調笑。
他轉眼看到劉羨,僅僅是稍稍愣神,展顏笑道:“咦,這不是懷衝嗎?你是何時來的?”
原來,他還不知道劉羨入鄴的消息。
劉羨僅僅和他拜禮之後,司馬穎又招呼他道:“來來來,我這裡有梅花蜜調的蜜水,滋味格外的不一樣呢。”
他待人好客倒是一如往常,劉羨定了定神,對司馬穎行禮道:“殿下近來可好?驃騎將軍特意囑咐我,讓我前來問候。”
司馬穎笑道:“好啊!我哪裡不好?你也看到了,我在鄴城享福,不知有多快活!”
他轉而順口道:“十五兄在洛陽還好嗎?”
劉羨說:“近來朝政不是很順利,河間王似乎和朝廷有些誤會,因此大司馬和驃騎將軍都很思念大將軍,認為以大將軍的為人和聲望,若是您在洛陽,就不會有這麼多雜事了。”
“因此,兩位殿下都特地來托我問候,您在鄴城可好?可還能回洛陽輔政?都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若是您能回去幫忙,想必一切麻煩都不會再有了吧。”
司馬冏當然沒對劉羨說過這些話,但劉羨正要用這種方式,來試探司馬穎的心意。
盧誌不在他身邊的情況下,若是司馬穎還能堅持不入洛,那就說明一切還有回旋的空間,司馬穎作為盟友還是可信的。若是司馬穎就此答應,那就說明,眼下的司馬穎已經不適合再作為一個盟友,不如暴露出他的野心,早做準備。
司馬穎聽到這句話,頓時露出有些意動的神情來,他說:“十五兄,還有景治(司馬冏),他們當真是這麼想的?”
但他隨即又生出猶豫,似乎回想起許久前盧誌的囑咐,往回拉道:“可惜啊!我也想回去,隻是阿母這邊還需要我的侍奉……”
結果話音未落,一旁沉默許久的孟玖,已經有些忍耐不住,忽而抱住司馬穎的手,尖著嗓子道:“殿下的純孝仁德,天下知名!我一直說,洛陽的殿下不會忘了您的!像您這樣的賢王,怎能不侍奉天子左右呢?”
“隻是,我阿母她……”
“太妃也是國家的太妃,一定會理解您,讓您為國分憂的啊!”
聽到這裡,司馬穎似乎疑慮儘去,又道:“若是如此的話……”
他正要張口答應下來,結果花叢中突然響起一聲咳嗽,在這靜謐的花園之中分外明顯。
這裡還有旁人?劉羨的臉色霎時變了,司馬穎的臉色也變了。緊接著一位宮女從花叢中走出來,對司馬穎耳語了兩句,司馬穎連忙起身,對劉羨說:“懷衝,太妃找我有一點事,等會兒我再給你回複。”
說罷,他就拉著孟玖匆匆隱入花叢中,大概過了一刻鐘後,他才又從花叢中回來,身邊的孟玖已經不見了。
司馬穎對劉羨誠懇道:“抱歉,懷衝,我阿母身體不適,我實在不能離開他,若有什麼我能幫忙的,你讓十五兄他們傳信給我就是了。”
這突而其來的變化,讓劉羨有些不明所以。他剛剛看司馬穎的神色,幾乎已經認為司馬穎要答應了,怎麼突然之間,就轉變了心意呢?還有,他剛剛聽到的咳嗽聲,中氣十足,明明是男聲,怎麼出來的卻是女人?
等一下,劉羨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個咳嗽聲太熟悉了,是他?!
劉羨腦海中浮現出陸機的身影,心想,莫非是他在這?是他剛剛拉住了司馬穎?他是出於什麼想法?奪了盧誌的權後,他也想要堅持盧誌的戰略嗎?又或者是對自己的一種欺騙?
這下劉羨有些糊塗了,他本來是想試探司馬穎,結果現在這個場麵,似乎變成了陸機對自己的一種試探。
既然如此,劉羨也不好再在銅爵園中多留。隻好匆匆出了鄴宮,回到幕僚之中。
現在的局勢愈發明朗了,雖然在陸機的斡旋之下,司馬穎目前還能保持一個中立的位置。但總體來看,盧誌都做不到的事情,陸機能做到嗎?也不太可能。司馬穎已經不太可信了,想要在之後有所作為,恐怕不再能指望征北軍司了,形勢的惡化真是急轉直下。
劉羨在離開鄴城前,又去問候了盧誌的家人一番,往日車水馬龍的盧府,如今變得門可羅雀,其家小的神情也非常落寞,劉羨對留守的盧誌長子盧諶說:“你替我轉告子道,人生總有起落,無論如何,都請堅持初心。”
不得不說,這一次鄴城之行是極為糟心的,盧誌被貶,孟玖掌權,征北軍司的奢靡之風大為增長,腐爛的權貴氣息幾乎還要超過洛陽。也就司馬穎沒有徹底倒戈,算是留了一定的餘地。但形勢既然開始惡化,這份餘地能保留多久呢?
人心的惡化就好比乘舟隨瀑布下墜,失去理智就難以找回。
但想到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劉羨的心裡總算是高興了些,他不再去想那些煩心事了,他想:我總還是有一些信任我的人,哪怕是我離去多年,這份信任都不會變的。
他終於來到了行縣的最後一站——河東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