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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重聚(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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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的局勢的演變,劉羨確實認為,起事的時機正在走向成熟。

若將晉室比作一個病人,在司馬炎死後,晉室的病症已經埋伏在頭部,難以醫治。這階段病灶不顯,病人會時不時地頭暈目眩,繼而導致行動遲緩,手忙腳亂,不過生活還能自理。

而到了司馬遹遇害後,晉室就宣告病入膏肓,無可挽救了。不過這僅是病症初發,需要臥病在床,若是好好修養,什麼都不做,也能苟延殘喘一段時間。

結果到了司馬倫篡位再被殺後,這就好比給頭上狠狠來了一刀,結果不僅沒有治愈頭風,反而加重了病情。眼下病人意識猶存,但近乎偏癱,有一半的手腳已經喪失意識。

可走到現在這一步,無論救還是不救,病大概是拖不下去了,病人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該如何續命,而是做一個抉擇,到底是等病患發作致死好,還是直接安樂死好。死亡的結局已經無法挽回。

而對劉羨來說,隻待病人一死,就是他起事的機會了,真正起事的機會。

因此,他此次前來河東,可謂是未雨綢繆,為這個遲來的機會做相應的準備。

由於此事過於重大,故而他一直將其深藏於心,哪怕是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他都閉口不談,以免禍從口出。結果相見沒多久,就被眼前這位僅見過三四麵的老人戳破了。

可這種戳破並不讓他意外,或者說,當老人將話說出口的時候,他就冥冥中生出一種預感,或許他出生的意義,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坐在這些老人麵前,聆聽他們說這些話。

但劉羨還是不想把這些老人卷進來,道:“薛叔公,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件事關係重大,我自有定奪,眼下還是不宜聲張。”

自從確立理想以來,劉羨時時刻刻都在想著複國。可問題在於,他最大的財富,安樂公世子這個身份,同時也是他最大的枷鎖。

百日宴張華示威時,沒有人願意和劉羨扯上關係。說得好聽,他是顯示朝廷仁德的二王三恪,說得不好聽,他就是朝廷最為提防的前朝餘孽。劉羨的一言一行,都勢必遭受到最苛刻的審視,他不能像常人般入仕,不能隨意與士人交流,甚至不能隨意地辭官歸隱,到哪個無人的地方遠遊。

劉羨必須時時刻刻出現在朝廷的視線之中,一旦表現出任何對朝廷不滿的傾向,立刻就會被嚴加針對。他成為眼下這樣一個衛道士般的人物,不僅僅是因為母親還有老師的道德教育,也是因為環境對他的必然塑造。

也正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許多和劉羨認識的人,一想到他的身份,就望而生畏,不願與他深交。許多常人可以說的話,他們也隱瞞不談。願意進入劉羨幕僚府的士子,更是少之又少。

如今隨著時局的發展,這種對劉羨的限製已經放鬆了很多,但行百裡者半九十,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小心才是。

故而他再次強調道:“薛叔公,您都這個年紀了,還是好些安歇吧。”

薛懿明白他的苦衷,在最早得聞劉羨就任夏陽長的時候,他也產生過相同的擔心,因此也長時間不敢與劉羨見麵。但在現在,在得知朝廷具體的政局時,他又難免心動了。

老人又對劉羨道:“殿下,我了解您的想法,眼下還沒到正式起事的時候。可您卻決不能,將我們這些老臣排除在外……,當年我們背井離鄉,被司馬昭遷徙至此,距今已經快四十年了……”

“四十年,這是多長的歲月,我都快不記得了,可我依舊覺得短暫,俯仰之間,我就這麼老了……”

“四十年……”聽到薛懿的話語,劉羨有些茫然,四十年已經超過了他的人生長度。

感歎之後,老人沉痛道:“四十年,我們的上一輩人,那些參與北伐的人,已經儘數老死。到我們這一輩,見證過成都之亂,知道自己是亡國奴的人,也都年過六旬,已是知天命的年紀,活不了多久了。而下一輩人,他們生長在今朝,對故國沒有思念,又如何不讓人心痛呢?”

“殿下,我們這一生本已沒有什麼念想,無非是背負亡國奴的身份,就此去見列祖列宗。或許今年,或許明年,或許就在下個月,或許就在明天。即使您若下定決心,失誌複國,我們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大概也看不到功成的那一天了。”

“可正是因為如此,殿下。”薛懿握緊了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麵,語重情深地說道:“我希望我們這些人,死的時候也有個念想,即使見到了先人的英靈,也能抬頭挺胸地告訴他們說:‘社稷要複興了!’”

社稷要複興了!說起這句話時,薛懿忽而如觸電般顫了一下,老邁的麵孔上露出複雜糾葛的傷感神情。

麵對如此感情至深的話語,劉羨知道他想起了什麼,一定是大將軍生前寫下的那句話:願陛下忍數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複安,日月幽而複明。

誰也沒想到,轉眼就已經四十年了。

聽完薛懿的話,劉羨繼而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感動。他終於明白過來,複國並不隻是自己的理想,其實也是這些老人的執念。雖然在平時,他們將這種執念深埋在淡漠中,但隻要稍有希望,執念就會從中破土發芽。而若是自己將他們隔離在外,即使是想保護他們,他們也不會安心吧。

麵對這樣的老人,自己應該去相信他們。劉羨心想,這是自己家族幾百年中最知名的美德,即使遭遇過無數背叛,也要敢於去相信。更何況,這些蜀漢遺民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是自己家的錯誤,這是自己應該給與他們的補償。

至此,劉羨終於改口道:“好吧,薛叔公,我答應您的要求。但您不要大肆宣揚,您要向我保證,隻告訴那些您信得過的人,我們一起來準備這件事。”

“好!好啊!殿下!”薛懿眼中放射著興奮的神采,他似乎終於找回了初心,立馬就開始給老友們寫信。

事實上,劉羨擔心老人們會泄密的想法,確實有些多餘了。薛懿聯係的都是他信得過的老友,和薛懿差不多一個年紀,都是六七十的人了,正如薛懿所言,大家都已年老體衰,且多多少少都有些疾病,平日亦不能出行,僅能用書信往來。

不過四五日內,就有約六十餘封信件予以回報,他們分彆來自不同的蜀漢遺民,其中有諸葛氏、龐氏、馬氏、蔣氏、陳氏、黃氏、吳氏……,而這些信件中話語都很短,表達的也是同一個意思:但請殿下下令,不管是什麼要求,他們都願意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雖然簡短,但在劉羨看來,這就是最動人的表態,這甚至讓他有了流淚的衝動。為了不留痕跡,記下名單後,他將這些信件付之一炬,燃燒的同時,心裡也想:走到今天這一步,自己必須成功。

與此同時,劉羨也在暗中召集舊部。這幾日,他同時去信平陽、夏陽、泥陽,通知李矩、郤安、呂渠陽等人,讓他們秘密派人來與自己相見,並且特地囑咐說,一定不要暴露給征西軍司。

最先回來的,是在外經商的薛興。按照事前和劉羨說的,這兩年,他一直在經營販馬生意。十月的時候,他北上河套,去拓跋鮮卑中購買馬匹。這時正是馬兒膘最肥的時候,他想在裡麵挑一些好的種馬,此時剛好南下回來,帶回來了十餘匹種馬,兩百來匹母馬,還有兩千來隻河套羊羔。

他見到在家中的劉羨後,先是一個恍惚,好似自己在做夢般,但緊接著就激動地笑了起來,他對劉羨道:“縣君,你是何時來的?”

說罷,連忙從商品中翻找出一罐帶著腥味的土藥,贈予劉羨道:“還記得您受過許多箭傷,這是鮮卑人專門用來治箭傷的土藥,很靈,您沒事擦一擦,說不定有奇效。”

第二個派人來的,自然是僅有一水之隔的夏陽令郤安,走小道,再坐龍門渡過來,大概隻需要兩個時辰。但他不能出縣,便令信得過的熟人過來。

這人便是賀乾臨,他是夏陽縣當地的胡人土著。劉羨在齊萬年之亂時,對夏陽當地的兩部胡人多有重用,平定亂事後,兩部胡人不識字,不能到征西軍司擔任官職,但得了許多田產和賞金,回鄉後,兩部值班產業,都壯大了不少,生活自然也不同往昔,蒸蒸日上了。

賀乾臨對劉羨表態說:“縣君啊!您何時再帶我們打仗啊?我們都想過更好的日子哩!”

這真是讓劉羨失笑了,他說:“總會有機會的。”

第三個趕到的使者,則是泥陽的呂渠陽。作為劉羨的師弟,在離開征西軍司前,劉羨就推舉他做了泥陽令。據說他在族中威望大增,許多略陽呂氏的族人都來投奔他。他也和郤安一般,不能隨意離縣,便派了自己的胞弟前來相見。

他的這個兄弟名叫呂鬆,在同輩之中排名第四,因此又叫四郎。這還是呂鬆第一次見到劉羨,但他甚是恭敬,對劉羨三拜之後,當即說道:“久聞劉大人大名,今日終於見到了!”

隨後,他又說出了一句令劉羨愕然的話語:“您是漢室後裔,我們舉族上下,都唯劉大人是從,您但有所求,我們無所不允。”

原來,略陽呂氏之所以姓呂,還有一樁淵源。在漢初時,諸呂作亂,周勃陳平率眾平定,奠定了前漢的穩定。當時隴阪尚未被漢朝所掌控,有一漢人便上隴入羌氐之中,自稱是呂後的族人呂文和,在當地繁衍生息,後代族人便以呂為姓。

雖說呂氏與漢室有族滅之仇,但呂文和也讓羌氐對漢化產生了向往,到如今,他們正是羌氐中漢化程度最高的幾族,如今聽聞呂渠陽與劉羨搭上關係,族人們已是欣喜若狂,認定了這是天意,由呂氏輔佐劉氏,一定能夠成就大業,甩脫身上的夷狄之名。

因此,平白無故,劉羨就多了一族助力。

最後姍姍來遲的,是李矩。作為劉羨的結義兄弟,他這些年在平陽隱居讀書,熬打武力,居住的地點並不好找,因此耗費了些許時間。

再見到李矩時,劉羨特地前來相迎。兩人都異常高興激動,先是一個擁抱,而後相互打量。經過兩年的沉澱,李矩褪去了身上最後一點的稚嫩氣息,他不再是當年那個想要什麼都表現在臉上的青年了。反而多了一種厚重感,而他不帶功利的微笑,更生出一種引人親近的魅力。

李矩玩笑說:“兄長,和你分彆後的這些時日,真是令我擔驚受怕。兩年了,我可算是不負重托,將阿嫂交還給你了。”

說罷,他連忙到後麵的馬車上拉開車簾,可見一名女子牽著一名孩童出來。這女子雖然帶著風帽,臉上纏著麵紗,但其身材婀娜多姿,高髻如雲,麵紗上的一雙眼眸脈脈含情,一望便知是絕色美人。

冬風呼嘯,來人伸手撩過發絲,順手將麵紗摘下,露出令人過目難忘的容貌。劉羨雖然早已猜到,但四目相對時,仍然又驚又喜。來人自然是綠珠,而拉著她的手站在一旁的稚童,則是劉羨的長子劉朗。

劉朗今年已經八歲了,但因為很少和劉羨見麵的緣故,雖然認出了劉羨,但還是有些畏縮。綠珠彎下腰,將他拉至身前,輕聲道:“快,奉藥,快喊阿父。”

但劉羨卻有些等不及了,他把奉藥當眾抱起來,扛在肩上,引得兒子一陣高呼。劉羨一把拉過綠珠,唏噓道:“奉藥這孩子長得真快啊!大概再過兩年,我就扛不起他了。”

在場的人看著這其樂融融的一幕,都不禁笑了起來。但重逢後的綠珠卻生不出多少喜悅,反而有些傷感,她太清楚劉羨是什麼樣的人,也知道這次再相見意味著什麼。這次的重聚不過是短暫的,眼前的這個蟄伏了十數年的男人,終於要邁出擺脫枷鎖的第一步,作為一名棋手,開始與命運的博弈了。

接下來的每一步棋,都將押上所有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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